第3章 东关
我爷爷特别有名
我姥爷特别有钱
青州有四座高大城门,十几米厚的城墙分隔门里门外。
我爹和我娘的家分别在青州东门里外,统称“东关”。
我爹住东门里卫街,我娘住东门外夏钦园。两处之间的距离,成年人步行用不了半个小时。
直到入洞房之前,我爹和我娘都没见过面。他们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像《浮生六记》里写的“天作之合”“恩爱伴侣”。他们共同生活了五十七年,养育了三子四女,子女都毕业于全国重点大学。
“青州东门里”很有名,在《聊斋志异》里就出现过。东门里老实朴讷的马二混,货面为生,仙女蕙芳却从天上跑下来,非嫁他不可。马家从此雕梁画栋,母子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但外人看马家仍是草房,娘俩仍穿布衣。我一直想弄清,傻人有傻福的马二混是不是我的前辈本家?仙女蕙芳算不算我的祖奶奶?这就跟想弄清卫街马家是什么时候从波斯迁来的一样,找不到确切答案。
一九六〇年大姐、三哥跟我一同考入山东大学,但我们不在一个系。学校搞阶级教育,叫同学们忆苦思甜,告诫我们“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有同学上台讲他小时家里如何揭不开锅,父母如何逃荒要饭。台上同学涕泪横流,台下同学唏嘘不已。
我三哥顽皮地说:“你父母讨饭有什么好吹的?我们家,从唐朝起就要饭!”
于是,三哥被团支书约出去散步“谈心”。三哥的俏皮话从电子系传到中文系。有信实的同学好心地问我:“小马子,你们家真那么根红苗正、苦大仇深?那得吃多少苦!”
枕边总放着《红楼梦》的我当然更会编:“不错,我们马家这一支,好像唐朝时就在波斯湾吃不上饭,只好前往中华大地求生存。祖辈们披星戴月,颠沛流离,不知道是经过海上丝绸之路,还是陆上丝绸之路,听说到南宋时才落脚到青州。”
团支书跟我同宿舍,不管我怎么信口雌黄,她从不找我谈心。我们班八十个同学,百分之九十来自农村,多半是贫下中农出身。全班我最小,又是“城里”来的,于是,同学们都拿我当不谙世事的小妹妹看待。
不过,确实有个非常奇怪的事情:伊朗总统鲁哈尼比我家七兄妹更像马家嫡系,模样与我爹当年那张珍贵的照片忒像:
同样自然卷曲的黑发,额前发际正中有个“燕子嘴”;
同样浓黑的剑眉;
同样炯炯有神深凹的大眼睛,双眼皮,扇面般弯弯曲曲的长睫毛;
同样高挺的鼻子;
同样轮廓鲜明、线条丰满的嘴唇;
同样浓密的络腮胡。
不同的是,我爹做人总是温和低调,而这位总统却经常剑拔弩张。
我小妹的独女定居新加坡,她把姥爷当年代表华东少数民族国庆观光团,在怀仁堂向毛主席敬茶时的单人标准照发到朋友圈,让大家猜这是哪国人,有几个说:“伊朗!”“巴拿马!”
从我身上已看不出多少波斯人的痕迹,不过遗传因子很奇妙,我的孙女阿牛活脱脱一个中东美女。阿牛“铁随”她爸牛斗,而牛斗“铁随”他姥爷。我爹临终前两天曾摸着外孙的脑袋诧异地说:“我们家怎么还有个‘阿尔巴尼亚’?”
东关是回族聚居区。回民亲戚间的称呼跟汉族没太大区别,比如“姑父”“姨夫”“表哥”“表婶”,回民和汉民一样叫法。家庭内部的称呼则略有不同,回民称母亲为“娘”,父亲为“爹”,祖父为“爷爷”,祖母为“嫲嫲”,外祖父为“姥爷”,外祖母为“姥娘”。十里不同俗,在回民之间,这些称呼也不完全一样,东门里孩子叫父亲为“爹”,东门外仅隔五里地的夏钦园孩子叫父亲则为“爷”。
回民生活习惯跟汉民不同,回民绝对不用和“猪”有关的食品。我小时候从猪肉铺旁经过,必定捂着口鼻飞跑。回民不吃无鳞的鱼,不吃不反刍的动物,如驴、马、兔,回民即便吃自家养的鸡,也要把鸡提到清真寺,请阿訇念经后再宰杀,算是“奉真主的口唤,得到上天赐的食物”。回族喝茶习惯喝绿茶,不喝酒。
皇帝早退龙廷了,“三民主义”嚷了十几年,东关回民的民生也没怎么见起色。后来我爹在省民委做领导工作时,曾形象地总结旧中国青州回民生活的“三没底”:
卖菜的筐破得没了底;
脚上的鞋磨得没了底;
明天有没有钱吃饭心里没有底。
肩挑贸易的回族群众常从事饮食业等小买卖,葱油饼啊,油煎包啊,蒸包啊,甜沫和牛肉夹烧饼啊,虽是小本经营,却普遍讲究个人卫生,真材实料,精心制作,食物鲜香可口,几十年没听说东关因吃食导致食物中毒的。东关人即便吃了上顿没下顿,也瞧不上骗人致富的大财主。
东关饮食业主相信“人在做,天在看”。认为世间万物都由“为主的”(真主)安排,大事小事,不论是想当官,想发财,想解脱困局,想把自家的油煎包、葱油饼、牛肉夹烧饼卖出好口碑,都靠“为主的慈悲”。满市的人如过江之鲫,“为主的”凭什么单单慈悲你?因为你讲诚信,不偷工减料,不耍奸磨滑,你把摆到东关市面上的吃食,当成给自家老老小小充饥做的。天理昭昭!一根葱一头蒜,你怎么卖,“为主的”都明明白白看着哩。东关的“童叟无欺”可不是只用来说嘴的。
东关肩挑贸易的人语言特别精彩,我娘形容是“嘴尖得拾起谷粒”。他们幽默风趣,擅长用绰号把周围的人形容得惟妙惟肖。送绰号,往往是把姓氏排行和从业情况绑在一起,如“切糕刘”“沙四煎包”;有时也按性格特点送,有个女人模样像东施一样丑陋,说话像西施一样动听,街坊就背地里送她个外号“隔墙脆”——脆生生女声美妙,但隔墙听为好。有个沿街叫卖青菜的,身材单弱、晃晃悠悠,像挑不动担子的样子,得个外号“飞不起的人风筝”……绰号满天飞,以至于有个人在街上自豪地宣布:“咱东关人人都有外号,就我‘刘二母鸡’没有!”
一九二八年的一天,嘴尖舌快的东关人发现卫街石板路上有道亮丽风景:有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正在送嫁妆。家具、被褥、日用品装了好几车,后边肩扛人抬,花花绿绿,挨挨挤挤,塞满街撑满巷。
“大家快来看!好排场的缘房(嫁妆)!”
“大漆描金拔步床,是紫檀还是红木?”
“四个人才能抬动的大条几,花梨木的?”
“八仙桌、太师椅、梳妆台!”
“脸盆、茶盘、茶碗!这也送?”
“大柜子、大箱子,闻味像是樟木的。”
“爬这么高的柜子得支梯子,装啥?绸被皮袄?”
“你懂啥?先得放几百块袁大头压箱底!”
“留声机!唱片盒!收音机!书柜!陪送闺女兴这个?”
“金边大座钟,西洋玩意儿!”
“咦,怎么不‘咣当咣当’走?坏了?”
“你这‘二货’懂个屁,座钟得上弦才走。”
“这是谁家送缘房?娘家爹真舍得花钱啊!”
“夏钦园王掌柜往卫街马先生家送缘房。”
“夏钦园王掌柜”指我姥爷王杏邨先生,他在东门外开银号“增益堂”,还开着皮货店、绸缎铺。“卫街马先生”指我爷爷马德甫先生,他救治过不少得疑难大病的人,不仅东关,不仅回民,全县都尊称他“马先生”。我爷爷兄弟三人,两个文秀才,一个武秀才。幼时家境不太宽裕,冬天苦读没烤火条件,就把脚埋在麦穰里,硬是读成了青州首屈一指的名医。老兄弟仨名下有十个儿子,将娶亲的是我爹,在老兄弟仨的儿子大排行中是老五,在我爷爷自己的儿子小排行中是老三。
我爷爷特别有名。
我姥爷特别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