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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娘的难题

我娘新婚遇难题

端水扫地全不会

有句歌词:“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我从哪里来?得从九十年前,我娘终于要出嫁说起。

为什么说我娘出嫁是“终于要出嫁”?因为她是在我爷爷再三催嫁后,才不得不离开娘家的。按照当地的风俗,我娘出嫁的时间可算是相当晚,那时二十三岁的女子一般都有两三个孩子了,可我娘还被姥爷养在深闺当小娇娇。

我娘曾有两个亲哥哥,可都长到五六岁生白喉夭折了。她出嫁时只剩下姐妹仨。大姐嫁给了丁姓大学生,那年月的大学生比现今985学校的博士都稀罕,可惜这位“稀缺人才”拿岳父的钱开诊所也没开出什么名堂。二姐嫁进了赵家,赵家是大地主,成了我们后来竭力回避的“社会关系”。姥爷把我娘当男孩抚养,送她去赵家私塾读书,私塾主办人赵明远将军后来长眠于台湾。我娘的嫁妆书箱里有《唐诗三百首》《今古奇观》《红楼梦》《聊斋志异》……她在娘家每天都看。

我三哥幼时被大哥形容为“瞅地猫不知道又想什么点子捣蛋”,遂被命名为“猫”,父母叫,全家叫,妹妹不叫哥哥而叫“猫”或“咪呜”。我和三哥一起上大学时,学校讲阶级出身。“猫”经常“犯上作乱”,故意怪腔怪调地叫我娘“王三小姐”。看似挖苦,其实是儿子在调侃老娘。我们从日复一日的闲聊中得知,“王三小姐”嫁进马家后,开头颇吃了点儿苦头,有点儿千金小姐懵懵懂懂降格为丫鬟的意味。小戏迷“猫”调侃老戏迷娘是“杨家将的柴郡主被爷爷教育成杨排风”。杨排风是杨家烧火丫头。

我爷爷催嫁的原因有三:一是男大当婚,二是希望多子多福,三是需要多一个儿媳妇干家务。

后两个希望对“王三小姐”来说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娘身体娇弱,且有肺痨,这是后话。

我娘在娘家油瓶子倒了也不知道扶,这是实话。

送嫁妆第二天,我娘嫁进马家,先由阿訇写婚书:“奉真主意旨,马忠宝、王惠卿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夫妻,相亲相爱,相濡以沫,敬老爱幼,永不分离。”

拜完天地,我娘被伴娘扶进新房。按回族规矩,多大规模、多喜庆的筵席也不上酒。我爹一张桌一张桌地给长辈和街坊鞠躬作揖、嘘寒问暖、敬茶让菜,周到地行完礼后才入洞房。

那时,成亲十年的大娘没儿子,我爷爷名下孙女排行中的大姐二姐趴在窗外,用舌头舔开窗纸当观察点,把“五叔五婶见面记”描述得像小说一样。两个聪明伶俐的姐姐称呼“五叔”“五婶”,我用“新郎”“新娘”替换,编成一段民国时期真实洞房小花絮:

新郎掀开门帘走进东屋里间,摘下礼帽,对新娘恭恭敬敬、深深鞠了一躬,说:“那边的爹娘辛苦了!”

新郎鞠完躬,把礼帽放到梳妆台上,盖住新娘的金耳环和金镯子。

新娘慢慢从床沿站起身,给新郎还礼,说:“这边的爹娘也辛苦了。”

新娘行完礼,拿起新郎的礼帽,好像要掸一掸灰,把礼帽放回梳妆台时,稍微移偏,耳环镯子被轻轻搁到了礼帽上。

新郎看了看礼帽,笑了笑,没说啥。

这就是姐姐们把“新郎”“新娘”换成“五叔”“五婶”向马家长辈叙述的“五叔五婶见面记”。在大家庭中,这却成了关乎我娘为人品格的小故事,在家族和亲戚之间传扬:“看来五婶不是省油的灯!”

按照旧时回族风俗,新郎新娘洞房见面后,新郎一定要用帽子盖住新娘的首饰或发卡,这样将来媳妇会一切听夫君的,反过来,就会一辈子怕老婆。入洞房之前,我嫲嫲再三嘱咐我爹怎样做,“千万别忘了,千万得盖住!”没想到“老五”自作主张加了鞠躬、道谢环节。宽厚的嫲嫲没想到交代儿子,如果新娘有“反制”动作时,应该怎么办。更加宽厚的我爹,也没想过怎么对新娘的反制进行再反制。而且,一辈子也不再想。

天天通过留声机唱片听京剧的我娘,庆幸自己比戏台上的王三小姐幸运——宰相府三小姐王宝钏抛彩球碰到如意郎君薛平贵,然后苦守寒窑十八年。夏钦园王三小姐听从父母安排,优哉游哉坐着花轿,就有了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的如意郎君。三日后回门,叫夏钦园的人都看看吧!

第二天,我爹起得早,不等我娘按照新嫁娘礼仪服侍他梳洗,自己梳洗好,也不惊动妻子,自己先到爹娘那里点卯。

儿女一早要先向爹娘请安,这是马家的规矩。

我爹难道不知道,今非昔比,现在该叫起媳妇去上房?

让她多睡会儿吧!

一天新郎,就知道疼媳妇。

我娘很快起来,穿好衣服,坐在床沿上呆呆发愣。

抬头看看,惊讶得合不上嘴。房梁黑乎乎,房顶黑黝黝,这么个旧房子,娶新媳妇连新顶棚都不扎?

低头看看,满地长生果皮!在青州,花生叫长生果,闹房时兴撒花生、吃花生。长生果寓意着“长生”,长命百岁、多子多福;花生意味着新娘会“花插着生”,既能生顶门立户的皮小子,也能生爹娘的娇闺女。

哎呀,这是什么地面?黄土地上泥骨丁一片,这家房间地面连砖都不铺?

这真是赫赫有名的神医马先生家?我不是在做梦?

我娘不知道,她现在该做的是赶紧下床,先扫干净地面,再打来洗脸水,放好牙刷、牙粉、香胰子(香皂)、擦脸毛巾,服侍丈夫梳洗。

新婚的丈夫不见人影,满地的长生果皮怎么办?

现在说起来,简直是天下奇闻:长到二十三岁,我娘从没扫过地,更不知道该到哪儿找扫地笤帚!

洗脸水,娘家一直有人伺候,把热水冷水兑合适了,再端进闺房。梳洗完了,就有龙井茶端上来。早起不吃饭先喝茶,是从小的习惯,雷打不动的习惯,现在,茶在哪儿?谁给端?还有,没喝茶之前,还得洗脸刷牙,洗脸水谁管?

我娘坐在床沿,茫然不知所措,眼泪快掉下来了。

“三姐姐!”有人一边叫着,一边推开门进来。

我娘一下子热泪盈眶。娘家来人了!

来的一老一小,一人挎一个大藤筐。一个藤筐用大毛巾盖着,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里边是夏钦园王家每天都吃的东关美食:牛口条、酱牛腱子、烧鸡、刚出炉的烧饼、馓子、蛋糕、蜜食、熟鸡蛋、咸鸭蛋……另一个藤筐里是时鲜水果,还有一大钵清早挤出的已加热过并加了蜂蜜的羊奶。

时时牵挂、心连心的,还得是亲娘!

这一老一小是我姥姥家的用人。丫头丁秀是孤儿,十五岁,在我娘身边好几年了;老妈子三姥娘五十岁,是远房亲戚。在哥哥姐姐的记忆中,这一老一小在他们身边存在过好多年。可我对这一老一小却毫无记忆,我出生在日本鬼子横行的岁月,家境渐凋零,那时的我娘早已变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

一老一小放下藤筐,丁秀抄起门后边的笤帚扫地。三姥娘找到厨房,端来洗脸水……我娘这才心神安宁,对镜理云鬓。

我娘的头发又黑又亮又浓密,长及腰间,在家时梳成一条大辫子,辫梢扎彩绸或头绳,鬓上戴镶珍珠的金簪。

出嫁前,得进行从姑娘到媳妇的转化,“开脸”“上头”。

姥娘家给她请来“全焕人”(有的地方称“全活儿人”)做这项隆重的“转化”。

先用香胰子把脸洗净,“全焕人”用一条细细的线,把我娘脸上细细的汗毛一一夹掉,然后抹层孔凤春牌白玉霜,扑上些玉堂牌香粉,再似乎不露痕迹地轻轻点上胭脂和口红,“开脸”就大功告成了。然后“上头”——把原来的发辫散开,梳理得顺顺溜溜,抹上头油,在后脑勺挽成圆圆的发髻,罩上发网,把金簪之类插在两鬓。

“开脸”和“上头”必须用“全焕人”。

“全焕人”这个称呼,在青州和淄博一带很流行,也很精彩,“焕”有光亮、光鲜、焕然一新、精神焕发的意思。“全焕人”是亲人齐全的妇人。娘家父母健在、兄弟姐妹都有,婆家公婆健在,大伯小叔大姑子小姑子都不少,自己夫妻是原配还得儿女双全。“全焕人”很吃香,娶亲或嫁女的家庭都希望借她的福气,公婆长寿,夫妻和美,儿女双全,家业兴旺。

“全焕人”不仅要给将出嫁的新娘“开脸”“上头”,还要在新娘出嫁前一天,随着运嫁妆的车进入新郎家,把新娘家陪送的铺盖被褥整整齐齐地码在新婚夫妇的床上。新娘家陪送的八铺八盖,也得“全焕人”做。一个人做八铺八盖得多长时间?很多嫁女的富户往往请“全焕人”给每一床被褥缝一道线,其他针线则由别人完成,这被褥在理论上也算是“全焕人”做的了。

我娘刚按照头一天“全焕人”梳的发型梳好头,我爹回来了。

“三姐夫!”一老一小殷勤呼叫。

“来啦?那边爹娘可好?”我爹礼貌地回应。他想不到,嫁走最后一个女儿,当娘的一天眼泪不干,当爷的心里也没着没落。

“咱得先去给爹娘请安、敬茶,回来再吃饭。”我爹对我娘说,“哥哥嫂子在爹娘屋里一起见。”

我娘走在给公婆请安的路上,悄悄观察起新家:

房子是草房,哪像夏钦园?夏钦园的房子用大块青石砌到一丈高,青砖到顶,比这房子高出一大截,房顶桶瓦泥鳅脊,两边屋檐上有鸱尾,正房两边有厢房。

院子里只有通往正房的甬路铺着砖,其他地方都是黄土地,这路下雨时岂不是要和成稀泥,让人摔跟头?哪像夏钦园?院子里全是大青砖,还留着排水沟。

不想这些了,这就叫“木已成舟”,好在“老五”人好,这比什么都好。

在夏钦园,娘怎么叮咛来着?见公公婆婆,见哥哥嫂子,得照礼数行事。见了公婆,得跪下叩头。嫂子或小姑子会扶起来,然后给公婆敬茶,跟哥哥嫂子恭恭敬敬见礼、敬茶。

多听少说,最好不说。非说不可的话,就多说“是”,多说“记住了”,多说“娘教导得对”。

“娘”还一样叫,可那是一样的娘吗?

“爷”就不能叫了,人家叫“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为什么必须女人嫁?不能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