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扩大了交往圈
这种生活我过了一个月左右,突然有一天,那个支着一条木头假腿的男人开始提着拖把和水桶脚步笨重地来回折腾着,由此可以看出,他这是在做着准备工作,准备迎接校长克里克尔先生和全体学生返校。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晚到家。那天傍晚喝过茶之后,我听说他已经回来了。就寝时间前,我被支着木头假腿的人带到了克里克尔先生面前。
我被领到克里克尔先生面前时,由于感到局促不安,都没有看到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她们俩都在场,在客厅),或者看到别的什么东西。
“啊!”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位牙齿需要锉掉的小先生啊!让他转过身吧。”
木头假腿人把我转了个身,一边展示我背上的牌子。持续了足够时间让克里克尔先生看个清楚之后,又把我转了回去。
“我有幸认识你的继父。”克里克尔先生低声说着,一边揪住我的耳朵。“他是个值得敬仰的人,意志很坚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可你了解我吗?嘿?”克里克尔先生一面说,一面闹着玩似的使劲拧我的耳朵。
“还不了解,先生。”我回答说,痛得直往后缩。
“还不了解?嘿!”克里克尔先生重复了一遍,“但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嘿!”
“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嘿!”木头假腿人也重复了一遍。我后来才发现,他通常是用洪亮的嗓门担当克里克尔先生和学生之间的传话人。
“我会告诉你我是怎么样的人,”克里克尔先生低声说,最终把我的耳朵放开了,但临了拧的那一下,直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是个鞑靼人[24]。”
“鞑靼人。”木头假腿人说。
“我说了要干的事,就一定会干,”克里克尔先生说,“我说了要别人干的事,别人也就一定得干。”
“要别人干的事,别人也就一定得干。”木头假腿人重复说。
“我这人生性坚定果断。”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要尽到自己的责任,我就是这么干的。即便是我的亲骨肉,”说到这里,他朝克里克尔太太看了看,“若与我对着干,就不是什么亲骨肉了,给扫地出门,那个混蛋。”他问木头假腿人:“又来过吗?”
“没有。”木头假腿人回答。
“没有,”克里克尔先生说,“他学乖了点,他了解我了。我说啊,让他滚得远一点儿。”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使劲拍了一下桌子,眼睛看着克里克尔太太。“他算是见识了我的厉害了,你现在也开始了解我了吧,我的小朋友?你可以走啦。领他走吧。”
翌日上午,夏普先生回来了。他是首席教师,职位在梅尔先生之上。梅尔先生同学生一道就餐,而夏普先生中晚餐都与克里克尔先生同桌。我觉得这位先生身体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鼻子硕大,头喜欢歪向一边,好像过于沉重承受不起。他头发光滑卷曲,但我听最先返校的学生说,他那是假发(还说是二手货的假发),还说夏普先生每个礼拜六下午都要拿去卷烫一次。
给我透露这个信息的不是别人,正是汤米·特拉德尔。他是最先返校的学生。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他觉得我背上的牌子很好玩,所以每当有学生返校,无论个头大的还是小的,他都会在他们一到学校后介绍说:“看这儿啊!一种新游戏!”这样倒是免除了我或展示或藏匿带来的尴尬。
然而,要等到詹·斯蒂尔福思返校后,我才能算是真正入学了。他是个出了名的大学问家,英俊帅气,仪表堂堂,比我至少年长六岁,我被领到他的面前,就像站在行政长官面前一样。他在运动场边的一个棚屋下询问了我受罚的详细情况,接着便很有见地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为此,我后来便同他结下不解之缘了。
“你带了多少钱,科波菲尔?”斯蒂尔福思问关于我的事,他说完那句话后,便随我走到了旁边。
我告诉他有七先令。
“你最好把钱交给我保管,”他说,“至少,如果你乐意,就这么做,如果不乐意,那就算了。”
我急忙遵从了他真诚友好的建议,打开佩戈蒂给的钱包,把钱全部倒在了他手里。
“你现在需要花一点吗?”他问我。
“不用,谢谢。”我回答说。
“说不定过一会儿,你想要花上两个先令买瓶葡萄酒上寝室去呢?”斯蒂尔福思说,“我发现,你同我住一个寝室。”
这我先前当然没有想过,但我还是说:“行啊,我乐意。”
“很好,”斯蒂尔福思说,“我想你还会乐意再花一个先令买些杏仁面包吧?”
我说:“行啊,我也很乐意。”
“再花一个先令买饼干,再花一个先令买水果,呃?”斯蒂尔福思说,“我说,小科波菲尔啊,你要把钱花光了!”
我露出了微笑,因为他露出了微笑,但心里有点为难。
“行啊!”斯蒂尔福思说,“听我说,我们必须把钱派上用场,那样才对。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给你办好。我想出去就可以出去,还可以把好吃的东西偷偷带进来。”他说着就把钱放进了他的口袋,并亲切友好地告诉我,要我不要心里不安,他会谨慎从事,一切都没有问题。
我们到了楼上的寝室之后,他把价值七先令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就着月色摊在我床上,并说:“看啊,小科波菲尔,你这里都办了场皇家盛宴了!”
有他在场,处在我这么个年纪,我不敢奢望什么主持宴会的殊荣,一想到这个,我的手就会颤抖。我恳请他代替我来主持,我的请求也得到同寝室其他同学的附和,于是他答应了,坐在我的枕头边,分配食物——我得说,分得很公平——用一只没有脚的小玻璃杯来分葡萄酒,酒杯是他自己的财产。我呢,坐在他左边,其余人在我们周围,有的坐在最近的床上,有的坐在地板上。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坐在那儿,低声细语地交谈着。我倒是应该说,他们在交谈着,我毕恭毕敬地听着。
我听到了有关学校的形形色色的情况。听说克里克尔先生喜欢说自己是鞑靼人不是没有理由的,在所有教师当中,数他最严厉苛刻,残酷无情。日复一日,他就像个骑兵,埋伏在周围,一旦有风吹草动,便会在学生中横冲直撞,挥舞鞭子,左右开弓,毫不留情。他除了懂得鞭打学生,其余什么都不懂,比学校里最差的学生还要无知(詹·斯蒂尔福思就是这么说的)。多年以前,他是南镇[25]上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啤酒花经营商,生意上破了产,又把克里克尔太太的钱挥霍干净了,这之后,才开始干起办学校的营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惊讶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说那个支着木头假腿的人名叫滕盖,他是个顽固不化的野蛮之徒,从前在啤酒花生意中做过帮手,但随着克里克尔先生进入了教育行业。之所以如此,学生们认为,那是因为滕盖为克里克尔先生服务时被人打断了腿,同时也为他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并且知道了他的许多秘密。
但是,我所听到的有关克里克尔先生的情况,最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他从来都不敢对他动手,这个学生就是詹·斯蒂尔福思。谈到这件事时,斯蒂尔福思本人也这么认为来着,他说,他倒是想要克里克尔先生动手看一看。
我听说,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两个人的薪水都少得可怜。夏普先生和克里克尔先生同桌用餐时,如果餐桌上有冷热两种肉,他总是会说自己喜欢吃冷的。这事也是经由詹·斯蒂尔福思证明的,因为他是唯一的特权寄宿生[26]。
我听说,梅尔先生不是那种糟糕的人,只是身上连六个便士[27]都没有。毫无疑问,他母亲老梅尔太太和约伯[28]一样贫穷。这时,我想到我的那顿早餐,还有那句听起来像是“我的查理啊”的话,不过关于这个情况,我当时像老鼠一样没有吭声,现在回想起来很高兴。
宴会开完了,但我还在听着上述种种情况,以及许多别的,花费了一些时间。大多数人吃过喝完之后便上床睡觉了,而我们几个人,衣服脱到一半,有人低声说着,有人听着。后来也都睡觉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尔福思说,“我会关照你的。”
“你真好,”我回答说,洋溢着感激之情,“我非常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