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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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被送出家门

我们大约行进了半英里路程,我的小手帕便湿透了。这时候,车夫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我朝窗外看了看,想知道为何停车。令我惊讶不已的是,我看到佩戈蒂冲出一道围篱,然后爬上马车。她双臂抱住了我,使劲往她怀里揽。佩戈蒂没有说一句话。她松开一只手臂后,把手臂伸进了口袋,一直伸到了胳膊肘处,从里面掏出了几包点心,塞进了我的口袋里,还有一个钱包,放到了我手上,但就是没有说一句话。她又紧紧地拥抱了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后便下了马车跑走了。

我这时候有闲暇来查看那只钱包了,是个硬皮钱包,有一个摁扣,里面有明晃晃的三个先令[20],佩戈蒂显然用白粉擦亮了,目的是想要让我看到后心里更加高兴。但是,钱包里最珍贵的东西,是用一张纸包在一起的两枚半克朗[21]的硬币,纸上的字是母亲的手迹,“给大卫,我爱你”。

我们慢慢吞吞地向前行进了一段时间之后,我问车夫,他是不是全程护送我。

“啊,这马匹,”车夫抖了抖缰绳,指着马说,“还没走上一半路呢,还未走上一半路程它就会累得趴下。”

“那么你只到达雅茅斯吗?”我问。

“差不多吧,”车夫说,“到了雅茅斯,我把您送到公共马车上,公共马车再把您送到目的地——不管那是什么地方。”

对于车夫而言,让他说这么多话已经很不容易了(他名字叫巴吉斯)——他这人生性沉默寡言,不善言表——出于礼貌,我给了他一块点心,他接过去后一口就吞咽下去了。

“这都是她做的吗?”巴吉斯先生问。

“佩戈蒂,你是指她吗,先生?”

“啊!”巴吉斯先生说,“是她。”

“是的。我们的点心都是她做的,饭也是她做的。”“没有情人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说杏仁[22]吗,巴吉斯先生?”因为我以为他想要吃点别的,所以指出那种东西。

“说的是人,”巴吉斯先生说,“是心上人,没人同她相好吧?”“噢,没有。她从来没有过情人。”

“呃,我有事要对您说,”巴吉斯先生说,“您或许要给她写信吧?”

“我当然要给她写信的。”我回答说。

“啊!”他说着,缓慢地将目光投向我,“行啊!您要是写信给她,能不能记住捎句话,就说巴吉斯乐意,好吗?”

“巴吉斯乐意,”我重复了一声,样子很天真,“就捎这一句话吗?”

“是——的,”他说,一边思忖着,“是——的。巴吉斯乐意。”

当天下午,我们在雅茅斯附近的旅馆等候公共马车时,我要来了一张纸和一瓶墨水,给佩戈蒂写了封短信,信的内容是,“亲爱的佩戈蒂,我已平安到达这里。对妈妈说我爱她。你亲爱的大卫。又及,他说他特别想要你明白——巴吉斯乐意”。

公共马车停在院子里,上上下下擦得锃亮,但还没有套上马匹,看那架势,好像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就是没有要去伦敦的样子。我想到了这个情况,不知道我的箱子最终怎么样了,因为巴吉斯先生驾车进院子调头的时候,把箱子搬下来搁置在柱子旁的院落的人行道上,还有就是我自己最终会有怎么样的一种遭遇。

院落里公共马车的喇叭吹响了,促使我赶紧站起身。

我们下午三点从雅茅斯出发,应该在翌日早晨八点左右到达伦敦。当时正是仲夏时节,傍晚气候宜人。夜间并不像傍晚时那样令人感到舒适惬意,因为天气寒冷起来了。

我们距离伦敦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达到了预定目的地——坐落在白教堂区[23]的这家旅馆。

马车看守下车时,目光正好落在我身上,于是便冲着售票处门口大声喊了起来:

“这儿有人接一个小孩的吗?登记的名字叫默德斯通,是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有人来接吗?”

没有反应。

“先生,请问一声科波菲尔这个名字。”我说着,无能为力地朝下看着。

“这儿有人来接一个小孩的吗?登记的名字叫默德斯通,不过他自己说叫科波菲尔,是从萨福克的布兰德斯通来的。有人来接吗?”马车看守说,“喂!有人来接吗?”

没有。没有人应答。我焦急地环顾四周。但是,这一番询问没有在一旁站着的人中间产生任何反应。

我于是走进售票处,当班的办事员请我进到柜台里面去,然后在称行李的磅秤上坐了下来。

正当我焦虑不安到了极点的时候,突然走进来一个人,跟当班的办事员耳语了几句,办事员便立刻把我从磅秤上拉了起来,推到那人面前,仿佛我是件货物,已经过了磅,付过钱,被买走了。

我和这个新相识手牵着手走出售票处。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学生吧?”他问。

“是的,先生。”我回答。

我认为自己是,但实际上不知道。

“我是萨伦学校的教师。”他说。

我给他鞠了一躬,感到肃然起敬。

“请问,先生,”我问,“学校远吗?”

“在布莱克希思附近。”他说。

“那地方远吗,先生?”我怯生生地问。

“有点距离啊,”他回答说,“我们得坐公共马车去。大约有六英里路吧。”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自己整整一宿没有吃东西,如果他允许我停下来买点东西吃,我会对他感激不已。他思忖了片刻后说,他正好要去探望一位住在不远处的老人,所以建议我最好去买点面包或其他什么有营养的食品,然后在那老太太家里当早餐吃,我们还能在那儿喝到些牛奶呢。

我们买了一些东西之后,继续前行,最后我们到达了那个穷苦人的住处。我知道,这房子是属于一片济贫院的一部分,因为从房子的外观就可以看出,还有大门口一块石碑上篆刻的文字,那些字说的是,这一片住房是专为二十五位贫穷妇女建造的。

我们进入了这些贫穷老妇人中的一个的小住房,老妇人正在生火,要把一个小蒸煮锅烧开。妇人看到老师进去后,停止了跪着拉风箱的动作,打了声招呼,我觉得听起来像是说“我的查理啊”!但是她看到身边还有我,便站起了身,擦了擦手,慌里慌张地行了个半屈膝礼。

“请您替这位小绅士做一顿早餐好吗?”萨伦学校的教师说。

“是吗?”老妇人说,“可以啊,当然可以!”

不久我便坐下来吃我的黑面包、煮鸡蛋和咸肉,还有一碗牛奶,这是一顿丰盛的早餐。我津津有味地享用着,这时候,住在屋里的老妇人对教师说:

“你带着笛子来了吗?”

“带来了。”他回答说。

“那就吹一曲吧,”老妇人说,语气中透着劝导,“吹吧!”

听她这么一说之后,教师把手伸进外衣的里面,拿出了分成三段的笛子,把三段拧到一块儿之后,立刻便吹奏了起来。我不知道那吹的是什么调儿,但笛声对我产生的影响是,首先,勾起了我的所有痛苦,使我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其次,把我的食欲驱赶得无影无踪。最后,弄得我睡意蒙眬,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这个盹儿好像打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时候,萨伦学校的教师把他的笛子拧松了,拆成了三段,跟先前一样收藏了起来,领着我离开了。我们就在附近找到了公共马车,于是上到了车顶。但我睡眼惺忪,太困了,所以马车在途中停下让别人上车时,他们便把我安排到了里面,那儿没有乘客,我便在那酣睡了,直到后来,缓慢行进,在绿荫丛中朝着陡峭的小山坡驶去。顷刻后,公共马车停下了,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走了一段很短的路程,我们就到达了——我是说我和那位教师——萨伦学校,学校被高高的砖墙围着,给人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我们拉响了门铃,这时候,一张阴沉可怕的脸透过门的方格打量着我们。门打开后,我发现,那是一张属于壮实男子的脸,此人脖子短而粗,支着一条木头假腿,太阳穴外突,头发齐着脑门剪得很短。

“那个新生。”教师说。

支着木头假腿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接着,大门在我们的身后被锁上了,他取出了钥匙。我们朝上走向掩映在浓密树荫中的房子,这时候,他在后面冲着领我来的教师喊了一声:

“喂!”

我们回头看了看,他站在他住的小屋门口,手里提着一双靴子。

“给你!鞋匠来过了,”他说,“由于你出去了,梅尔先生,他说这双鞋再也没法修了。”

他说完这话就把靴子扔给了梅尔先生。梅尔先生往回走了几步,捡起靴子。我们一同继续向前走时,他看了看靴子(恐怕心里很不爽)。

他领着我走进了一间教室,我直愣愣地打量着,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寂寞和最荒凉的地方。现在我见到它了,一间长方形的屋子,三排长课桌,六排长板凳,四壁打了挂物钉,那是挂帽子和石板用的。

猛然间,我看到课桌上放着一块纸板做的告示牌,上面写着几个漂亮的大字:“当心他啊,会咬人。”

我赶紧爬到课桌上,担心底下至少有一条大狗。可是,尽管我心急火燎地朝四处张望,却根本没有看到狗的影子。我还在忙不迭地向四周观望,这时候,梅尔先生问我爬到那儿干吗。

“我请求您原谅,先生,”我说,“我在找那条狗。”

“狗?”他说,“什么狗?”

“不是有条狗吗,先生?”

“有条什么狗啊?”

“先生,就是提醒大家当心的,那条会咬人的狗。”

“不,科波菲尔,”他说,神情严肃,“指的不是狗,而是个学生。科波菲尔,我奉命把这个牌子挂在你身后。很抱歉,你一来就这样来对待你,可是我必须这么做。”

说完,他把我从桌子上抱了下来,然后把那个牌子像背背包似的固定在我肩膀上,由于牌子是特意制作的,倒是很妥帖。从今往后,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得挂上牌子,这才踏实。

我为这块牌子受了多少罪,没人能够想象得到。不管别人看得见看不见我,我总会有种感觉,觉得有人在念牌子上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