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在萨伦学校的第一学期
翌日,学校就正式开学了。记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教室里本来充满了喧闹声,但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那是因为克里克尔先生用完早餐后进来了。
“行啊,同学们,这是新学期啦。在这个新学期当中,都得当心你们自己的行为。精神饱满地投入功课,我要奉劝你们,因为我会精神饱满地惩罚人的。我决不会畏缩不前的。
“你们自己摩擦是没有用的,我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摩擦不掉的。好啦,上课吧,大家!”
斯蒂尔福思一如既往地护卫着我,成了我很有用的朋友,因为对于他看得起的人,谁也不敢冒犯。克里克尔先生对待我严厉苛刻,但斯蒂尔福思不能够——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保护我免受他的虐待。不过我一旦受到比平常更加恶劣的待遇时,他总是会告诉我,我缺少了一点儿他的那种勇气,换了他自己是不会甘心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给予我鼓励,感觉他这是一片好意。克里克尔先生的严厉苛刻当中也有一个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他在我坐的后面一排走来走去,想在经过我身边时顺手抽我一藤杖,这时候,他发现我身后的那块牌子碍事,就因为这个原因,牌子很快就被摘下来了,从此我就再没有看到过它了。
在一所纯粹用残酷手段管理的学校里,不管它是不是一个笨蛋主持着,学生都不可能学到多少东西。但是,我的一点点虚荣心和斯蒂尔福思的帮助,不知怎的,却对我起了鞭策作用。我待在那个学校期间,或多或少还是一鳞半爪地学到了一些知识。
在这一方面,梅尔先生对我多有帮助,同时对我有好感,我对此心怀感激之情。看到斯蒂尔福思处心积虑地贬损他,总会利用一切机会伤他的感情,或者唆使他人这样做,我总会感到很痛心。这件事让我很长时间都很难过,因为我曾把梅尔先生领着我去见那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尔福思。我担心斯蒂尔福思把这事说出去,并拿它来嘲笑人家。
那天是礼拜六,所以是个半假日。但是,由于运动场上的吵闹声会打扰到克里克尔先生,而且天气不好,不便外出散步,我们便遵命下午待在教室里,做一些比平时更加容易的功课。那天是夏普先生每个礼拜一次外出拿假发去卷的日子,所以只有梅尔先生一个人留在教室管理学生,反正不管什么苦差事都是他的。
梅尔先生性情温和,如果我能够把像他那样的人联想成一头公牛或者一只大熊,那么,在那天下午吵得不可开交时,我就会把他想象成是那么样的一只动物,并且正受到成千上万条狗的围攻。学生们离开自己的座位,跑来跑去,有的围着梅尔先生转圈,在他身后和眼前模仿这种动作嘲笑他:嘲笑他的穷酸样,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亲,有关他的本应给予同情的一切。
“安静!”梅尔先生大声喊着,突然站起身,用书敲着课桌,“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简直无法忍受。简直使人恼怒。你们怎么能这么样对待我啊,同学们?”
斯蒂尔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尽头,也就是在长长的教室的另一端。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懒洋洋地倚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起嘴,像是要吹口哨。
“安静,斯蒂尔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安静,”斯蒂尔福思说着,脸红了起来,“你在对谁说话啊?”“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坐下,”斯蒂尔福思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如果你认为,斯蒂尔福思,”梅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有操控这儿每一个人的能耐。”他把手搁到我头上,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我猜是这样的)。“或者,我没有注意到,你花了一会儿工夫就让比你小的学生用各种方式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才不会为你的事操心劳神呢,”斯蒂尔福思说着,态度冷漠,“所以我实际上什么错都没有。”
“你仗着自己在这儿得宠的优越条件,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嘴唇哆嗦得厉害,“侮辱一位绅士——”
“一位什么?——他在哪儿呢?”斯蒂尔福思说。
这时候有人大声喊着:“可耻啊,詹·斯蒂尔福思!太过分啦!”说话的是特拉德尔,梅尔先生阻拦了他,要他不要说。
“侮辱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先生,而这个人从来没有冒犯过你,凭着你的年纪和聪明才智,你应该懂得没有理由侮辱这样的人,”梅尔先生说着,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你做出了卑鄙无耻、龌龊下流的事,是坐是站,悉听尊便,先生。”
斯蒂尔福思走向教室前面:“你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我卑鄙无耻,或者龌龊下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其实你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就是个乞丐。”
我不清楚,当时是他想要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想要打他,或者两个都有想要动手打人的意思。我发现整个教室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学生们好像全都变成石头,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出现在我们中间了,滕盖站在一旁。梅尔先生一动不动坐了一会儿,胳膊肘支在课桌上,两手托住脸。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一边摇了摇梅尔先生的胳膊,“我想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梅尔先生回答说,露出了自己的脸庞,摇了摇头,情绪激动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忘记,先生,没有。”
克里克尔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尔先生看,一只手搭在滕盖的肩膀上,双脚踏上旁边的长凳,坐到了课桌上。梅尔先生仍然摇着头,搓着手,情绪仍然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之后,转向斯蒂尔福思,并说:
“好啦,先生,既然梅尔先生不肯屈尊俯就告诉我,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说我卑鄙无耻,还说我龌龊下流,然后我就说他是乞丐。”
“我很吃惊,斯蒂尔福思——尽管你的坦诚令人肃然起敬,”克里克尔先生说,“我必须得说,斯蒂尔福思,你居然把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称谓加到由萨伦学校花钱雇佣的人身上,先生。”
“如果他本人不是乞丐,那他近亲就是,”斯蒂尔福思说,“那不是一回事嘛。”
斯蒂尔福思瞥了我一眼,梅尔先生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了看,脸上羞得通红,心里满怀愧疚。
克里克尔先生眉头紧锁,态度严肃,还强装出彬彬有礼的姿态。
“行啊,你听见这位先生说什么了吧,梅尔先生。那就请你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更正他说的话吧。”
“他说得没错,先生,无须更正,”梅尔先生面对一片沉静回答说,“他说的话,是事实。”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看啊,”克里克尔先生说,“你完全找错了职位,错把这儿当成了一所慈善学校了。梅尔先生,我们就此分别吧,越快越好。”
“没有比眼下,”梅尔先生说着站起身,“更好的时机了。”
“先生,悉听尊便!”克里克尔先生说。
“那我就向您告辞,克里克尔先生,向你们大家告辞,”梅尔先生说着,环顾了一下教室,又一次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詹姆斯·斯蒂尔福思,我对你最大愿望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感到羞辱。”
他再一次把手搁到我肩膀上,然后从他的书桌上拿起那管笛子和几本书,走出了教室。克里克尔先生随后通过滕盖传话做了一番讲演,就斯蒂尔福思维护萨伦学校的自主和体面的事,对他表达了谢意。演讲以在我们的三声欢呼声中他与斯蒂尔福思握手而结束——我感觉凄惨沮丧。克里克尔先生用藤杖抽打了汤米·特拉德尔,就因为他对梅尔先生的离去流了眼泪,而不是欢呼。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回到他的沙发边,或者说他的床边去了,反正就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可怜的特拉德尔已过了把头伏在课桌上的那个阶段,正像平常那样画一通骷髅,以释放自己的情绪,还说他自己无所谓,可梅尔先生受到了虐待。
“谁虐待他了,你这娘儿们?”斯蒂尔福思说。
“嘿,就是你呢!”特拉德尔回答说。
“我做什么了?”斯蒂尔福思说。
“你做什么了?”特拉德尔反唇相讥,“你伤了他的感情,还害得他丢了职位。”
“他的感情?”斯蒂尔福思重复了一声,态度轻蔑,“我敢保证,他的感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我的特拉德尔小姐。至于说他的职位——那是个宝贵的职位,对不对?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回家,想法给他弄点钱吗,我的小娘儿们?”
我们认为斯蒂尔福思的这种意向很高尚。他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说斯蒂尔福思提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
在半年日常的学校生活当中,还有一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令我至今依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在记忆中一直保留下来,其原因很多。
一天下午,我们全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克里克尔先生凶神恶煞,还在挥舞着藤杖,四面突击,这时候,滕盖进来了,用他平常的那种大嗓门喊着:“有人看科波菲尔来了!”
我按照吩咐从后面的楼梯出去,换上一件带荷叶边儿的干净衬衫,再到餐厅去。
原来是佩戈蒂先生和哈姆来了。我们热情洋溢地相互握手,我还是不停地笑了又笑,直到从衣服口袋掏出手帕来擦眼睛才罢了。
“高兴点,大卫少爷!”哈姆说着,一脸憨厚地笑着,“您长高了很多!”
“我长大了吗?”我说着,一边抹眼泪,不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什么事情而哭泣,而是因为见到了老朋友。
“可不是长高了嘛!”佩戈蒂先生说。
“你知道我妈妈还好吗,佩戈蒂先生?”我问,“还有我最亲爱的老佩戈蒂怎么样?”
“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说。
“小埃米莉,还有格米治太太都好吗?”
“全都——非常好啊。”佩戈蒂先生说。
一时间我们全都沉默不语。为了打破沉默,佩戈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硕大的龙虾、一只巨大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全都堆到哈姆的怀里。
“您看,”佩戈蒂先生说,“您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看到您吃饭时,喜欢吃有点鲜味儿的东西,所以也不怕您见笑,这就带了一点儿来。”
我表示了感谢。哈姆抱着那一堆海鲜,站立着,露出腼腆的微笑。
斯蒂尔福思看到我站在角落里跟两个陌生人讲话,便停止了口里哼的歌,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小科波菲尔!”(因为这儿平时是不会客的)说完就经过我们身边往外走。
“请你别走,斯蒂尔福思!这两位是雅茅斯来的船手——是两位心地善良的好人——是我家保姆的亲戚,从格里夫森特意来看我来了。”
“啊,原来如此,”斯蒂尔福思转过身说,“我很高兴见到他们。两位好哇!”
他态度落落大方——这是一种轻松愉悦的态度,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势——直到现在,我都依然相信,他的态度中透着一种迷人的魅力。鉴于他翩翩的风度、活泼的性情、悦耳的嗓音、帅气的面容和优雅的身材,再加上就我所知的天生的吸引力,这就使得他身上有了一种魔力(我认为只有一部分人具有这种魔力)。所以为这种魔力所折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挡得住。当时我就看得出,他们同他在一起显得很开心,就一会儿的工夫他们似乎就敞开了心扉。
“请一定要让家里的人知道,佩戈蒂先生,”我说,“斯蒂尔福思先生待我非常友好,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我在这儿该怎么办。”
“瞎说!”斯蒂尔福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千万不要同家里人说这样的话。”
我们在最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分别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忍不住要跟斯蒂尔福思说起美丽可爱的小埃米莉的事来,可是我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而且还担心他会取笑我。
在我的记忆中,那半年里的其他日子只是一片朦胧,其中有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日和季节的变换;有黄昏时的教室,灯光黯淡,炉火微弱;有清晨的教室,简直就成了一架颤抖着的巨型机器。
不过,假期就好比远处的一个静止不动的小黑点,经过了漫长时间之后,才开始向我们走来,而且越来越大。最后,放假的日子终于迅速地变换着位置,由下下个礼拜变成下个礼拜,这个礼拜,后天,明天,今天,今晚——这时候,我坐上了雅茅斯的邮车,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