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信仰过关
初冬的寒气凝在李家塘小学那几扇糊着破棉纸的窗户上,结出细碎的冰花。教室里,二十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挤在几条长条板凳上,冻得发红的小手拢在袖子里,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身影站在充当讲台的旧书桌前,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指着门板上用灶膛灰写下的几个大字。
“来,跟着念,‘我是中国人’。”声音尽量放得清晰平稳,带着教师特有的耐心。
“我是中国人。”孩子们参差不齐、带着浓重乡音的童声在空旷破败的教室里响起,稚嫩而认真。门板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是这片被炮楼阴影笼罩的土地上,艰难燃起的一点微弱的火种。目光扫过孩子们冻得通红却专注的小脸,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稍稍熨帖了些许。这就是作为“小学教师”的掩护下,真正在做的事。贴身口袋里,那本薄薄的、伪政府教育局签发的教师聘书,安静地躺在内袋深处,如同一个冰冷的护身符,也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它一直就在那里,由组织在出发前就精心备好,是身份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嘈杂的喧闹声夹杂着粗暴的吆喝,猛地从村口方向传来,瞬间撕碎了教室里这点脆弱的平静。
“站住!都他妈站住别动。”
“保长呢?死哪去了?出来回话。”
“查户口,查良民证,都给老子把证件亮出来。”
是伪军,而且是吴奎手下那帮凶神恶煞的家伙。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厉声音吓得瞬间噤声,小脸上写满惊恐,几个年纪小的已经忍不住往同桌身后缩去。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冰冷的教室,更深的冰冷沿着脊椎迅速爬升。
“大家别慌,坐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但指尖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发凉。目光迅速投向窗外,透过冰花模糊的窗纸,影影绰绰看到几个穿着肮脏黄绿色军服的身影,正蛮横地驱赶着村口的村民,推搡着,叫骂着。为首的那个歪着嘴,三角眼在寒风中眯缝着,脸上带着一种狐假虎威的残忍得意,正是吴奎的心腹爪牙,“癞皮狗”。
查户口,查良民证,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神经。这个“小学教师”的身份,是组织精心安排的掩护,是扎根敌后开展工作的根基。组织赋予了这个身份完整的、经得起推敲的来龙去脉。脸颊因担忧孩子们而紧张,反而绷紧得有些僵硬。
“林,林老师。”坐在前排的一个大点儿的男孩,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小脸煞白。
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点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冻土。“没事,老师出去看看。你们,继续读。”说完,转身走出教室,顺手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孩子们惊惶的目光暂时隔绝在身后。
凛冽的寒风立刻卷着尘土和伪军身上的劣质烟草味扑面而来。打谷场上,村民们被几个斜挎着步枪的伪军驱赶着聚拢在一起,个个面带惧色,缩着脖子。保长,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正被癞皮狗用枪托不轻不重地戳着胸口,脸上堆着卑微讨好的笑容,声音哆哆嗦嗦:“军爷,军爷息怒,这,这是名册,都在,都在这了。”
癞皮狗一把夺过那本破旧的册子,胡乱翻着,三角眼像毒蛇的信子,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终,阴冷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刚从教室走出来的身影。
“哟呵,这不是咱们村新来的女先生嘛?”癞皮狗拖着长腔,阴阳怪气地开口,歪着嘴,露出一颗镶银的假牙,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他分开人群,大摇大摆地走到面前,一股浓重的汗臭和烟草的混合气味几乎令人作呕。“林,悦?对,叫林悦是吧?教书的先生?啧啧,看着细皮嫩肉的,不像咱这泥巴地里长出来的。”
他凑近一步,那双三角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恶意,上下打量着,目光在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围着的灰格子围巾上停留,仿佛要穿透这层朴素的伪装。“先生打哪儿来啊?以前在哪个学堂高就?这兵荒马乱的,咋就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的旮旯角来了?”一连串的问题像冰冷的、带着审视的怀疑连珠带炮发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风刮过光秃秃树梢的呜咽声。所有村民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小小的对峙上,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心跳得又快又重,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但脸上的表情却必须维持住一种教师应有的、略带困惑和克制的平静。
“这位长官,”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带着一丝知识分子的疏离感,“我是浙江平阳人。之前,在无锡城里一所小学教书。日本人占了无锡,学校散了,城里也乱,听说这边,这边缺教书先生,就托人介绍过来了。”这是组织预先设定好的背景,每一个字都反复背诵过无数次,经得起盘查。
“浙江平阳?无锡?”癞皮狗拖长了音调,歪着嘴,那颗银牙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口音听着,倒不太像啊?”他像抓住了什么破绽,三角眼里闪烁着狡诈的光。“还有,介绍人?谁介绍的?保长?还是哪个有头有脸的?”他咄咄逼人,步步紧逼。
寒意更深了,预先准备的背景经得起普通询问,却经不起这种刻意的、带着恶意的深挖。介绍人?这个细节,组织有预案。稳住心神,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回忆神情,声音清晰:“介绍人?是以前无锡城里的一位老校长,姓杨。他老人家古道热肠,知道这边缺先生,就写了封荐书给我。”说着,动作沉稳地从随身携带的旧布包里,取出一个折叠整齐的信封,信封略显陈旧,但封口处盖着一个模糊的私章印记。“杨校长说,他与本地保长有些旧识,也托了话的。”目光自然地转向旁边瑟瑟发抖的保长,“对吧,保长?杨校长托人带过话的?”
保长被点名,浑身一哆嗦,看着癞皮狗凶戾的眼神,又看看林悦,虽然不明就里,但“杨校长”这个听起来有点身份的名字让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点头如捣蒜:“啊,是是是!杨校长,带过话的,带过话的。”他语无伦次地应承着。
癞皮狗狐疑地接过那封信,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抬头印着“无锡崇实小学”的字样,内容是用工整的毛笔字书写的荐书,大意是介绍林悦女士人品学识俱佳,因战乱离校,恳请贵地予以安置云云,落款是“杨守仁”和一个清晰的私章印。信纸和字迹都透着旧气,不似新造。
“杨守仁?崇实小学?”癞皮狗皱着眉,反复看着信纸。无锡城里的校长,名字、学校都对得上号,这荐书看着也像那么回事。但他这种地痞出身的家伙,疑心病重得很,总觉得一个城里校长介绍的女先生跑到这穷地方来,透着古怪。他三角眼一翻,把信纸随手塞回信封,丢给林悦,依旧不依不饶:“光凭这破纸片子就想糊弄过去?谁知道真的假的,还有县里正式的聘书呢?拿出来看看!没有?那就是野路子。”
他猛地伸出手,指向鼻子:“我看你形迹可疑,八成是那边混进来的探子。给我搜,搜她的身,还有住的地方,仔仔细细地搜,我倒要看看你这‘先生’是真是假。”
两个如狼似虎的伪军立刻应声上前,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就要动手拉扯棉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影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伪军伸来的脏手。脸上不再是刚才的平静,而是浮现出一种被冒犯的、属于读书人的清高和愤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住手!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正经聘来的教书先生,有聘书的,你们无凭无据,凭什么搜身?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癞皮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嘎嘎地怪笑起来,“老子就是王法,聘书?拿出来看看,要是假的,老子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等的就是这句话。
强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跳,脸上维持着被激怒的神情。手伸向旧布包内侧那里,一直存放着那份至关重要的聘书。手指触碰到那本薄薄的、硬邦邦的册子,冰冷而熟悉的触感传来。动作沉稳地将它掏了出来。册子的封面印着褪色青天白日徽记,边缘因先前与笔记本存放一块,有些潮湿且发黄。
“看好了,白纸黑字,大红印章。”声音带着被侮辱的激动,将册子用力拍在癞皮狗面前的半截破石磨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册子打开,里面清晰地写着姓名:林悦;籍贯:浙江平阳;聘任学校:李家塘初级小学;职务:教员;聘期:民国二十八年九月至民国二十九年七月。右下角盖着一个模糊但尚能辨认的伪政府教育局的红色印章。在“保荐单位及人”一栏,赫然写着:“无锡县私立崇实小学校长杨守仁荐”。
“看清楚。”手指用力点着册子上的字迹和印章,“杨校长的荐书你们看了,县里的正式聘书也在这里,保荐人清清楚楚是杨守仁校长。你们要查,尽管派人去无锡查,去县里查,看看我林悦是不是冒牌的。”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杨守仁校长的名字两次出现,与之前拿出的荐书形成闭环,更关键的是,这份盖着伪政府官印的正式聘书,是此刻最具分量的“护身符”。它一直就在身上,此刻不过是亮出最后的底牌。
癞皮狗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拍在面前的“铁证”弄得一愣。他狐疑地拿起那本薄薄的册子,三角眼凑近了仔细辨认。油墨印的字迹,模糊但尚算清晰的官印,尤其是“无锡县私立崇实小学校长杨守仁荐”这一行字,与刚才那封荐书严丝合缝。他捏了捏册子,纸张放久有点发黄,不像是临时伪造或刚拿到手的。他这种底层爪牙,对“校长”、“官印”这种东西,本能地带着几分忌惮。真要派人去无锡查?去县里查?那可不是他能做主的,吴队长也未必乐意为一个“女教书匠”大动干戈。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册子,又抬头狐疑地打量着林悦。挺直了脊背,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那审视的目光,脸上是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和被侮辱后的余怒未消。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掠过打谷场,吹得册子的纸页哗哗作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癞皮狗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将那本册子随手丢回石磨上,仿佛那是什么脏东西。
“算你走运。”他悻悻地骂了一句,三角眼恶狠狠地扫过噤若寒蝉的村民,“都他妈的给老子听好了,安分点,别让老子抓到把柄。”说完,朝手下挥了挥手,“走!下一家。”带着几个伪军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打谷场,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村民。
直到伪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下来。双腿一阵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战栗。强撑着走到石磨旁,拿起那本沾了些泥土、此刻却如同千钧重担卸下的聘书册子。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那个佝偻的身影,老木匠,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刚才那场危机中,他似乎并未直接介入,但林悦知道,情报网络的警觉性从未松懈。或许,正是这种无形的存在,让癞皮狗最终选择了退却。
这本薄薄的册子,这本沾着泥土的聘书,就是她的命。是组织缜密的安排,是无数隐秘战线上的无名者共同构筑的屏障,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伪军窥探的爪牙。情报工作的重要性,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伪军劣质烟草的呛味,如此沉重、如此真实地刻进骨髓里。
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和荐信重新收好,放回包里。紧紧按着它,如同按着一块在寒冬里保存下来的火炭。远处的炮楼轮廓在灰暗的天幕下依旧狰狞,但脚下的泥泞,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转身,走向那间破败的教室。推开门,孩子们惊惶未定的小脸映入眼帘。
“没事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尽管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我们继续上课。”走到门板前,拿起那半截炭笔,在“我是中国人”下面,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新的、更大的字:
保家卫国
炭笔划过粗糙门板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更加坚定的力量。这力量,源于组织缜密的安排,源于战友无声的守护,更源于心中那团永不熄灭的革命之火。身份危机暂时解除,但潜伏的暗流,依然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