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青苗初长
霜气凝结在枯黄的苇叶边缘,在晨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冷光。李家塘的打谷场上,几捆干稻草堆在角落,石碾子沉默地立着,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林悦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将一块用灶膛灰临时制成的粗糙炭笔在门板上用力划下最后一笔。门板上方是歪歪扭扭的“李家塘青年抗日先锋团”几个大字,下方则简单分作三列:“姓名”、“年龄”、“会啥手艺”。
几个半大后生缩着脖子,抄着袖子,在清冷的晨风里跺着脚,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他们好奇又带着几分迟疑地看着门板上的字,又看看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围着灰格子围巾的林悦。阿桃站在林悦身边,粗黑的麻花辫搭在肩头,双手叉腰,泼辣的目光扫过人群,声音带着水乡特有的清亮穿透冷空气:“都瞅啥?认字的自己上来写,不认字的找林老师报!鬼子可不会等咱们磨蹭!”
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棉袄、约莫十六七岁的黑瘦少年犹豫了一下,率先走上前。他伸出冻得通红、指节粗大的手,有些笨拙地从林悦手里接过炭笔,在“姓名”栏下用力写下“李水生”,笔迹歪斜却清晰。“十七。”他低声报出年龄,又迟疑了一下,“会,会撑船,摸鱼,下苇塘割草。”阿桃在一旁帮他在“手艺”栏里记下。
仿佛被水生打破了僵局,又有几个后生陆续上前。一个叫王铁柱的壮实小伙,在“手艺”栏里写下了“力气大,会使斧头”。一个叫张春生的瘦高个,写的是“跑得快,眼神好”。炭笔在粗糙的门板上划过的沙沙声,青年们略带羞赧的报名声,阿桃清脆的补充说明,在寒冷的打谷场上交织,驱散了几分冬日的萧瑟。
看着门板上的名字和特长,林悦心头微热。这些朴素的技能,撑船、摸鱼、跑得快、眼神好、力气大,在老周和阿桃的“土战术”词典里,都是水乡游击战的宝贵本钱。撑船熟悉水道,摸鱼懂得水下陷阱,跑得快利于机动,眼神好便于侦察,力气大能扛能打。她想起老周的话:“苇子就是你的墙,脚底板下的泥巴不会骗人。”这些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年,本身就是这水网迷宫的一部分。
“好!”林悦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声音不高却清晰,“从今儿起,咱们李家塘青抗团就算立起来了。咱们都是种田打渔的泥腿子,没摸过枪,可鬼子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没啥好怕的。咱们熟悉这水,熟悉这苇子,这就是咱们打鬼子的本钱。”
走到门板前,她指着“手艺”栏:“水生会撑船,以后咱们过河、走水道,你就是咱们的‘船老大’。铁柱力气大,使斧头,劈柴是好手,劈鬼子的脑壳也得练准头。春生跑得快眼神好,以后放哨、盯梢鬼子巡逻队,就是你的活计。”她的话将青年们朴素的技能与具体的战斗任务直接联系起来,让原本茫然的脸上浮现出些许亮光。
“光有本钱不够,还得练本事。”林悦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略显紧张的脸庞,“鬼子有枪有炮,咱们不能硬拼,得学咱们新四军的老法子,游击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瞅准机会咬他一口就跑,让他小鬼子找不着北。”
她示意阿桃拿起靠在稻草堆上的两把磨得雪亮的镰刀。阿桃会意,将其中一把抛给有些愣神的王铁柱。铁柱下意识地接住,镰刀沉甸甸的坠手。
“铁柱,来,试试。”阿桃自己握紧另一把镰刀,双脚微微分开,身体重心下沉,摆出一个略显生疏却透着狠劲的架势,“甭管鬼子拿的是啥,只要他敢近身,咱这吃饭的家伙也能要他的命。”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镰刀带着风声猛地向前挥出,做了个劈砍的动作,粗黑的麻花辫随着动作甩到身后。
铁柱看着阿桃的架势,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镰刀,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学着阿桃的样子,低喝一声,用尽全力将镰刀向前劈去。动作虽然僵硬笨拙,带着庄稼汉的蛮力,却也有股子豁出去的狠劲。
“好,就这股劲儿。”林悦适时鼓励,“别怕练不好,咱们慢慢来。周连长会来教咱们怎么躲鬼子的枪子儿,怎么在苇子里藏身,怎么设绊子下套。”她的话给了青年们具体的期待。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林老师,练这个,真能打鬼子?我表哥在那边。”说话的是个叫陈小栓的矮个青年,他指了指远处炮楼的方向,声音压得很低,“在保安团混饭吃,他说,日本人那机枪,一扫一大片,咱这镰刀,”他没说下去,但脸上的疑虑清晰可见。
打谷场上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青年们刚刚燃起的热情似乎被泼了一小盆冷水,目光都聚焦在林悦身上。阿桃皱起眉头,刚要开口,林悦抬手轻轻制止了她。
“小栓问得好。”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回避这尖锐的疑问,“鬼子的机枪是厉害。可再厉害的机枪,也得有人使唤,也得找得着目标。”她走到门板前,指着地图上代表李家塘和附近河网、芦苇荡的简单线条。
“咱们的家在哪儿?在水里,在苇子里。鬼子的大炮能轰平一个村子,可它能轰干这千顷芦苇荡吗?它能炸光这四通八达的河道吗?”她的话语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咱们练撑船,是为了在水道里跑得比鬼子的汽艇快,让他追不上。咱们练钻苇子,是为了在里面藏得严严实实,让他看不见。咱们练使镰刀、下套子,是为了等他落了单,晕了头,咱们就从暗处扑出来,像收拾闯进庄稼地的野猪一样,给他一下狠的,让他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青年们,尤其在小栓脸上停留了片刻:“你表哥在保安团,他见过鬼子怎么祸害咱们的乡亲吗?他见过咱们的姐妹被糟蹋,粮食被抢光,房子被烧掉吗?咱们拿起家伙练本事,不是为了去跟鬼子的机枪硬碰硬,是为了护住咱们的村子,护住咱们的爹娘姐妹,是为了让鬼子知道,踩进咱们的地界,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林悦的话语没有高亢的呐喊,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青年们的心上。小栓的脸涨红了,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破棉袄上的补丁。李水生握紧了拳头,王铁柱盯着手里的镰刀,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张春生则下意识地踮起脚,目光投向远处芦苇荡的方向,仿佛在寻找潜在的哨位。
阿桃适时地拍了拍手,打破短暂的沉默:“听见没?林老师说得在理,鬼子也是肉长的,挨了镰刀也得嚎。咱们现在练的是保命的招,也是要鬼子命的招,都打起精神来。水生,你带几个人去把河边那条破船拖上来拾掇、拾掇。铁柱、春生,跟我来,先练练怎么猫腰钻苇子不出声。小栓,你也别愣着,去把场院边上那堆干芦苇抱过来,待会儿练点火报信。”
青年们在阿桃干脆利落的指派下动了起来。打谷场上响起了拖动破船的吱呀声,镰刀劈砍芦苇的唰唰声,以及阿桃压着嗓子的指令。林悦站在门板旁,看着这群带着乡土气息的青年开始笨拙却认真地操练起最基础的生存和反抗技能,心头那点微弱的火苗,仿佛被眼前的景象添了一把柴,燃烧得更加坚实。
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青抗团如同一株刚刚破土的幼苗,稚嫩而脆弱。但它扎根在这片被苦难浸泡的土地上,吮吸着仇恨与求生的养分。终有一天,它会在这片水网迷宫中,长成令敌人胆寒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