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杨老头走了,宿舍的床位突然空出,我们的内心也变得空落起来,且整日郁郁寡欢的宿舍想必是不可多待,我便亟待着逃离。如今已过了十一月,可以出门。只是临走时李哥叫住我:“你又要去歌厅吧,我和你一起,正好挺久没见老朋友了。”
这话让我感到疑惑,按理说李哥和歌厅该是没交集才对,该不会那林老板也是李哥结识多年的挚友吧?结果还真应了我的猜测,刚下车李哥便唤起老林,员工们也规矩地各自忙活,两人相见把盏言欢,活像一对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李哥说自己也是近两年才认识的林老板,和我一样,他同样欣赏林老板的经商才能,这歌厅也有李哥小部分投资,权当他为友谊买下的单据。如此一来,此前林老板和那片芦苇地的疑惑也通通解开了。
X在一旁陪着笑脸,她自然是认识李哥的,只是看到身后的跟屁虫,便溜到虫子身边,拍着肩膀:“跟我来。”
她把我安排在包厢等待,我清楚她又要叫来刘芸,只是暗自琢磨:不至于一见面就给我俩充当僚机吧?X的确唤来了刘芸,此外还有翠翠,这就是我想不明白的了。这次的刘芸没有排斥,翠翠也不再羞着脸,我察觉出三位女士都换了一脸严肃,便知道这消失的一个月里,歌厅摊上事了。
X重新述起事件原委:
上个月中旬,歌厅来了一群不三不四的小混混,扬言要包场一周。那些人身前挂一副大金链子,戴着墨镜,大多剪个寸头,话语间透出一股痞气,倒像一群流里流气的土匪流寇。林老板权当他们是群乳臭未干的小孩,谁想那领头的竟把林老板拉到一旁,掏出一厚叠红票子,两人交换着眼神,露出释怀的笑来。
收了钱,话就说得开了,那群小流氓很快就占了整个歌厅,包厢里的灯光开始日夜不休地亮着,酒水饮料很快见了底。为了顾好这帮大单,上班时间也调成两班倒。歌厅上下忙得神思昏倦,却不见抱怨。他们想着,忙完这一单,林老板该会放个小长假,以往两年皆是如此。
转折出现在第二天夜里,彼时的翠翠已下了班,正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宿舍走,那流氓头子见了便心生歹意,指名道姓要翠翠留下。这些话听得我怒不可遏,不曾想在我和叶蛋白斗智斗勇的十一月里,歌厅竟催生出这档子事!
还好有林老板出面制止:“抱歉,本店已经为你们做出很多调整,也请你也体谅一下员工的不易。”
“体谅?行,那林老板这里还有好看的姑娘么?没有的话我可要砸店了!”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凝滞了,僵持不下的局面一直持续着,最终是刘芸出面打破:“小哥,你看我行么?”
小流氓上下打量着,狎昵一笑:“当然行!”刘芸跟着小流氓进了包厢,“把门锁上,给我来一场Crazy Horse!”
刘芸从未听过这种要求,她紧咬着嘴唇,颤着身子:“小哥,我只是个陪酒——”
“还在装清纯,陪酒不就是满足客人要求的小贱人么?”
刘芸顿感一阵不忿,胸前堵着一口气,当即把酒杯摔得粉碎。她想逃离,可那小流氓身手矫健,纵身越过酒桌,便一把抱住刘芸。她感到自己的腰腹被粗阔的手臂搂住,正紧密收缩着,这恐怖的触感攀缘上身。她不禁叫出声来:“X姐,林老板!”,她知道另一只手臂已伸入禁忌之地,化为蟒蛇散出兽性来。
门开了,小流氓当即挨了一脚,捂着红肿的右眼呻吟着。棉衣伴随久违的温暖包裹刘芸的身体,睁开眼时,只见X那副满是泪痕的脸颊,眼泪还淌个没完,混杂着抽噎的声音:“老林报警了,翠翠也回去了,但外面打架呢,我们不出去,姐姐保护你,姐姐会一直保护你!”
那群小流氓没再来了,生意又恢复到以前的景象。直到上周警察局来了人,表示有人指控这歌厅聘用童工,还是个黑户口,必须停业整顿,且要尽快办理身份证,否则不予开业。
“现在的情况是,老林的KTV快保不住了,为这事,他每天都往那里跑。”
“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已经和林老板提过——”
“打住!你忘啦?刘芸把你带来那天晚上我们就看过你身份证了。我估计是那群小流氓干的,谁知道他们什么身份!”
缄默不语的刘芸开口了,那是近乎哀求的语气:“那李哥是你朋友吧?我听说他家很有钱,能不能帮我们说几句话——就当为了翠翠!我.....不想再失去了。”踌躇片刻,她把双手叠在我手背上。恍惚间,我回想起趴在课桌上抽泣的她,现在我憋不出一句抱歉,正如彼时的我一样。门开了,李哥探进头来,他今天打算让我们下馆子。
餐厅几乎是满了座,我们在熙来攘往的人堆里显得落落难合,毕竟心里有出荒唐事,早噎到面色铁青,只有李哥和林老板——两位主事人——在端菜打料的人流里跑趟子,也是等到火锅上了桌,我们才回过神来,也不需我们起身了。这次饭局的气氛只可用压抑来形容,除去两位主事人插科打诨地划拳对酒,其余几人便只顾闷头扒饭。以至于到了饭局末尾,林老板才停下酒杯,带着微醺的醉意开口道出:“行了,别愁眉苦脸的,吃饭嘛,要笑着吃才对!嘿,真是个怪事,现在这天底下还有员工为老板担忧的,看来我这个老板还当对了!”
“毕竟那么大个店,当初你选址的时候我就说过。”
“我知道,这不还有你们李哥嘛,他——”
李哥接了话头:“放心吧,老林这人我是愿意帮的。所以我的建议,你们先把饭吃安逸,然后我带你们去个地方,让你们好好散散心。”
有这话做定心剂,我们才安了心。
我们驱车往翠山方向去,李哥说白芦苇地和翠山只有一里之隔,真若如此,诗小那次翠山之行怎会望不到这里?正这般想时,停满推土机和挖掘机的街道把我拉出思绪。这是城西,高楼林立的城西。
不同于白露,初冬的白芦苇地显出更大的Middle of nowhere:纵眼望去,已见不到几处顶着白絮的芦苇丛,石塔和清水塘倒是依旧,远处还游荡着黄牛群,且在穹顶处留有夕阳与晚霞交相辉映着。身临其境的我们彻底沦陷在荒凉中,云端像棉线无限延长至地平线外,其下是广袤无垠的荒芜和原始,我们听着自然的呼吸,接受她的爱抚,目之所及,皆为她的身躯、子女。
我仿佛回到窦圌,有翠翠、家人和朋友;我回到那片松柏林,建起那座木屋,放声大唱曾经的歌;或者低吟,低吟那句“我一向言语滔滔,我爱着美丽的云”。
“这里,像窦圌山!”翠翠惊呼着,“我喜欢这里!”
“当然,我李诗一看中的地方不会有错,老林,带酒没?我给那放牛老人拿一瓶。”
“他一直在这里放牛?”
“当然,那老师傅可是人中的强者,一只眼瞎着,又瘸着腿,还在这里放了十几年的牛!”我们随李哥下了坡,一路上尘土纷飞,颇有田间少年的范儿。
几罐生啤催出放牛人的过往:
老人说山下的木板房是儿子租的。老伴走得早,但家里子孙满堂,且都孝顺,时常要回江油城探望他,每次临走都要劝说几句:“跟我们去成都吧,您只管下棋喝茶唠嗑,不说眼睛,就为您这腿,也该让它歇息了。”我嘛,山猪吃不来细糠,成都那生活我横竖享受不来,还是觉得在山里放牛舒服。
李哥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向老人问起瞎眼和瘸腿的过去。老人不说话,先抽一口烟杆,再摸向那只瞎眼:“腿嘛,当时要护着我那口子,结果被追上打了一顿,瘸了。”
老人不让我们对他的故事生起唏嘘。他说自己是老了,但还没入土,尽管回首前尘时总有不甘或遗憾,但那都是过去式。现在的他有牛群,还有经常来此的年轻人,也算是另类的天伦之乐。
絮叨完这些,老人拂去手表上的灰尘,他该把牛群往山下赶了,走时还不忘把藏在芦苇丛的竹排告诉我们,这是他闲暇时做的,就绑在木桩上。有了它,我们散心就不再仅限于陆地,只是得会游泳,这水塘子的深度目前还是未知。
他们摆弄竹排时,我和李哥坐在草上对饮,我不是酒罐子,一罐下肚就上了脸,微醺着倒在芦苇杆上,引得李哥直调侃,我清楚他的为人,也不和他置气,况且还有他一直往我嘴里送的卤味。只是现在我和刘芸的关系已成了身边人绕不开的谈资,唯独李哥的诘问,我不能丢脸,至少不能丢大了。所以挺起身板便朝石塔喊去:“刘芸,这边!”,且一直挥着手,还不断挤眉弄眼,我满心希望她会回上一句,虽然只有一脸惊愕。
我吃了瘪,就得接受李哥的奚落,李诗一同志的嘴虽损,也不忘给我提意见:“你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憋到嘴边的话说不出,更别说道歉咯!”
我们又找些话来聊,这次看中了眼前的石塔。李哥率先开口:
“你猜这石塔在这里待了多久?反正我听老人说至少得有十年,看看,那边缘的铁脚架都生锈了,也不知道踩上去会不会掉。所以周游,你从它身上看出了什么?”
“这石塔本就是修在这里蓄水的,别看它像上世纪的产物,也许还真属于这里。”
“你是说人类的产物属于自然,还是命中注定?那你这说法还挺有意思嘿!但要我看啊,它更像两个对立面在冲击下所衍生的造物,它是自然与人类的衍生物。
促使它们的第一要素,我觉得还是欲望,就像欧洲的白人登上新大陆对印第安土著烧杀抢掠。但你若从另一面看,印第安土著发展到一定阶段就绝对不会对外界出手吗?我想他们至少会拿起武器和那群洋人拼到底。如此往复,你就看得出,无论入侵还是反抗,无非是为了满足内心那点私欲。当然,这例子不重要,你明白这理就行。”
“可你看,这石塔最终还是抵不过自然的摧残,迟早得塌。”
“塌就塌呗,你要知道石塔的唯一用处只有蓄水,假如天一直不下雨,那它就只是一个赋予了岁月的人文景观。你往后瞧,看那些电线杆子,漫山遍野都是电线杆子连着线,这东西能输电,才是重要的。我们置身于荒原与社会之间,管不了自然和人类的事,当个电线杆子也不算坏。结果你倒好,天天和叶蛋白讨论人与自然,别最后没得出个所以然,还把自己困在暗无天日的猪圈,成了供人消遣的破石塔,那就得不偿失咯!”
林老板提议玩游戏,说是增进感情的活动,我们自然没有意见,这明显是给我俩准备的,他们仿佛串通好了,都清楚我和李哥走在一起就要扯闲话来消磨时间。总之,商量下来的结果是真心话大冒险,这是很古早的东西,至少在诗小的日子就有玩过,当时的周游必定要对此避而远之。
我环望四周,想着如此偌大的芦苇地,若以围着它跑一圈或拿着竹竿捅蜂窝作为冒险,那就是受罪,所以我愿意把内心世界袒露出来,且仅为了我的朋友们。
“嘿,这石塔也没那么坏嘛,至少它能证明我们来过。”
“也许我早就是现实主义者了!走吧,老林等着呢。”
游戏开始了,实际的冒险也没我想的那么夸张,问题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我很佩服前几位能羞着脸把故事讲完,那么我也该心照不宣地坦言过往才对。但提问的李哥却装了小心思:“周游,请说出小时候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说不出来就准备绕圈子咯!”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用余光扫过刘芸,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儿,却也在余地里闪过一丝彷徨。的确,这问题摆明是冲着我和刘芸去的,他们相信我会从记忆里抖出刘芸,刘芸也微闭双眼静待着。但是,我沉默了。那长达一分钟的沉默里,脑内掀起的风暴里有多少关乎她的记忆我早忘掉了,但它结束时,我还是找出一个折中的答案:“太多了,多到没有最高级,要说深刻,我就用一首歌来回答吧。”
我习惯性扫过身侧,如我所料,刘芸被这答案惊到瞠目结舌。
“你们愿意的话,可以一起:
怎能忘记旧日时光,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随后,朋友们的歌声逐渐盖过,除了响起的风笛和弦音,也有刘芸的合声。我不再掩饰什么,她再没了躲闪之意,眼里只有感激,我们彼此都清楚,这是最好的和解,像十年前的音乐课一样,我们拜自然为师,随穹顶的云烟或山间的草木,把这首歌传唱到某处。在我走过的懵懂岁月里,这首歌被唱得烂熟于心,一直唱到现在。它记录了一个时代,一丝情愫,一个她。
林老板买来钢铁杆子,为了杜绝上次小混混的事态,他要在歌厅门前焊铁栏杆,我不清楚领导们的意见如何,但周边的商户只觉得这小伙子受了刺激,精神出了问题。那些铁栏杆被焊得歪七扭八,活像群祭祀的信徒,却留了一道大口子,高矮胖瘦都能往里钻。所有人都叫唤他、揶揄他,却换来无数次横眉冷对。他只焊着,火花溅了一地,给牛仔裤留了太多碎洞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