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公司进了冷淡期,不说江油城的分公司,就连上海的总公司都开始给员工放假。于此,宿舍三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李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说老板给假,你接着就成,别整天瞎想,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不说,还要传染给其他人;启子则和李哥对立,他认为这摆明是裁员的意思,明面上给你几天假,随后就会收到一封自愿离职信,运气好也许会得到一笔工资。他是个现实主义者。至于杨老头,最近竟迷上了phone,花上几大千买了一部plus,整日要我们教他用WeChat,所以他的意见不予采取。
我自个儿保持中立,只是看着李哥和启子互相斗嘴觉着有趣,还要补充一点,别看他俩经常互损,真遇上麻烦,绝对是第一个跳出来替对方解围的。另外,我在休假时遇见老郭了。尽管他是十年后为数不多还在联系的人,但距上次见面也有两年了,我消失的两年里,他高了许多,也留起长发,所以邂逅时还只当对方是个陌生人。
他现在当起了奶茶店员,过着朝八晚十的日子。奶茶店的工作我了解过,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累,这是基于两方面的:要忍受长时间的工作以及旺季的忙碌。剩下的空闲时间就没多少了,所以聊天时还能看到他惺忪的睡眼。我们聊起诗小,那段日子已成为怀念的过往,从唐老师到乒乓球再到刘芸,我们东一头西一嘴地聊着,仿佛那些记忆都成了空中飘荡的花絮,在地面绘起一副散乱的记忆油画。最终,我们聊到老马。
提起时,老郭的神色有些黯淡:“虽然还有联系,但也很少了,他现在有自己的事要忙,还得处理大学里的人际交往,那玩意儿还是重要。”
“总要见几面吧?”
“这么说吧,你消失的两年里,我俩只见过两次,都在正月初一。”
我沉默了,尽管自己是个明事理的人,但这消息还是在内心刮起一阵寒流,彻骨的寒意让我提前感知到寒冬,以至于在脑内生起白雾,S的近况也模糊掉了,老郭自然也没得到这消息。
在歌厅和公司来回穿梭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期间的翠翠一直在缓和我和刘芸的关系,每次去到歌厅都难免被安排的邂逅尴尬到无言,偶有几次还把歌房的氛围搞得很是暧昧。不过就个人而言,还是觉得过头了。所以我俩的关系也没怎么变化,倒是每次的零食和花束让她不再躲着我了。
直到进了十一月,公司开始忙碌起来,我的假期也飞到九霄之外,迎接我的就只有两头黑暗的麻绳,说得直白点就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另一面来说,这根扎实的麻绳也成了禁锢我的枷锁,夜里被它捆成木乃伊根本睡不着觉,白天就像丧了夫的红拂,被它押着走上刑场。日子一长,自己就会变成“Yes囚笼”里的无聊先生。
好了,扯了这么多,也该说说公司的真实情况:
一号上午,闭关两个月的叶蛋白终于走出她的鸡窝。至于叫鸡窝的原因,是我们私下推断出孵化鸡崽子的周期为20天,而她又是蛋白质重度爱好者,办公室绝对要备上一柜子的鸡蛋,空闲的功夫拿来孵蛋岂不美哉?
不过,虽然没看到叶蛋白一头的鸡毛,偌大的格子间还是响起经久不衰的惊叹甚至鼓掌声。
“搞啥子搞啥子,都不想干了是吧?”叶蛋白生起气来简直就是克里斯女士,“我宣布个事,总公司接了一笔大单子,马老板旗下的新平台,要求顾及到各类用户,所以男女都要写,就像男用户爱看历史和武侠类;女用户就喜欢言情和都市日常的。最后,为了不影响进度,你们这个月的假期取消了,下班时间也延长了啊!”
此话一出,四下都收起笑脸,刚才快活的气息尽数消散,霎时,众座又响起键盘的敲击声。他们已经习惯这种生活,没一点抱怨。
如果要问我的看法,那又另当别论了。首先,我负责历史类,偶尔帮着写点言情。以我现在对历史的了解程度,别人一天一万字的速度在我这里就要对半开,原因是叶蛋白听完我的介绍后发现我对历史有点兴趣,就让我去畅游历史长河了。但那也是老黄历了,所以现在的我要当双线程电脑,一边打字另一头还得读史书和文集。叶蛋白提议用翻新法写明代小说,像王小波的《唐人故事集》,那我这东西就该叫仿明小说,但问题就在于和小波先生相比,我的知识储备就是当年的大粮仓,他的童年也有这样的粮仓,总不见堆成山的稻谷和小麦吧?
所以,这消息传到耳畔时,心里就骂开了:好你个叶蛋白,想让我死就直说嘛!但后来问起隔壁的启子,他却安慰道:“放心,这里面没多少懂行的,大多靠的是自信和热爱,In love with,就像对面那个指导乡土描写的,五十多了,过年时还在村里杀猪嘞。”
好嘛,如果这消息也算安慰的话,那我反倒开始忧虑小说的未来了,以前看杂文知道一句话:制造垃圾能卖钱,精品不卖钱;片商们总是把好东西翻炒几遍才成俗套,等到观众们犯起疟疾才开始炒别的。我认为这话也能用到小说上。
总之,我愈发后悔当初听信李哥的话进到公司当小说家,如果以后只有工作小说家写的东西可看,那我宁愿跳进涪江。
来讲讲身边的故事,就从启子和李哥开始。前文提到,他俩实际上是一对最佳损友,每次我都要在他们旁边把phone里陈奕迅的歌放得很大声,他俩就会绷不住脸皮,纷纷爬上我的床铺。只是这次的启子做了怪异的梦,李哥就当起周公开始解梦。
启子在梦境里是公司的粉刷工,第一天的公司只有一层平房高,他就攒足劲儿把每块面墙刷得工整且富有艺术感,当天晚上,他便收到领导们发来的奖金和表扬书,把大宿舍的工友们羡慕得五体投地。到第二天就开始不对劲了,他发现盖了第二层,仅用一个晚上不说,里面还挤满了昨晚的工友,结果是墙刷得很好,但启子没出多少力,所以第二天晚上的奖金就分给其他人了。此时的他察觉到天花板的异样,上面是整个太阳系的行星,八十八星座像电影般不断闪映,但只在他的眼中,与之相随的还有心底生起的失落和焦虑。
“你这是个噩梦啊!”
不顾李哥的吐槽,启子继续讲:
持续到第十天,意外出现了,工友失足坠楼,惨叫声传入启子耳朵时已没了身影。顿时,他扔掉油漆刷,瘫坐在地,匍匐着爬到窗边,内心的恐惧逐渐增大,最终迸发出歇斯底里:“他妈的,都死人了还刷!要钱不要命啊?”不料没多少反应,仿佛这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
“真够牛的,一群无头苍蝇,又给绕回去了!”启子一边骂一边下楼。
这里要说,启子的梦境和魔幻电影一样,楼层每天都在长,工作时长也跟着一起长,以至于到了峰值。
“所以这梦的结局是什么?”
“废话,我要知道就不会这么早醒了。”
看来是没做完,不过启子补充了一点:从第二天晚上开始的失落和焦虑一直持续到第十天,且梦中梦里还有一个庞大的身影,启子认为这该是魔家四将之一,但我还是劝启子少看点《封神演义》,毕竟要影响工作。
我们都望向李哥,他却笑着调侃启子:“你小子最近是不是又偷着加班了?”
“当然,我的工作态度可不比你们,我......还要养家。”
“那就对了,你是现实主义者,且务实,家里又有担子,做这样的梦就别大惊小怪了。”
杨老头从门外回来了,一见这阵仗,便又拉着我们当他的“phone老师”,趁着心情好,我自告奋勇当起了tutor,顺便也想了解他的意图。
问起时,杨老头还装傻充愣,但相处几个月,这怪老头的性格我还是很清楚的,几经波折后,他才憨着笑答道:“赶时髦!二十一世纪都过了二十年了,我这个老头子还不能搭个末班车啊?”
在我看来,杨老头只是怪,人还挺善良。我们都知道,他在河西大桥下搭起的铁皮房里住着三只流浪狗和两只流浪猫,我们去过那地方,那些动物和他一样怪,处久了就开始粘人,至于杨老头,那些动物早把他当老父亲了。
可是杨老头还经常凶它们,嫌它们不讲卫生,还把铁皮房周围弄得恶心死人,这种时候他总要抱住所有动物,瞪着眼睛恶狠狠恐吓它们:“遭警察发现你们就没地住了,到时候再到外面鬼混我也不管了!”,他发现动物们听不懂,便收起表情,沉默着把周围打扫干净,走时也不忘留个门缝。
杨老头常说一句话:“我和它们一样,找不到屋,就只能到处跑,你们看,我没娃娃,它们没爸妈,这不正好凑齐了!”他总有一条归家的路,即便客死他乡,我也愿意当他的灵魂摆渡人,到时候别忘记请我吃热干面就行。
至于杨老头究竟学没学会phone,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我和叶蛋白还有点故事要讲,尽管是些无聊事,但她这人蛮好,我犯了事还要降贵纡尊来帮我脱身。
现在要再讲那事就得翻上周的日历,当时我和李哥、启子几人组成一个敢死队,因为打算翻过满是碎玻璃片的后墙,且若被领导看到肯定要让卷铺盖滚蛋,所以这项堪比地下党的危急任务不准叫“敢死队”可就太遗憾了。至于这件事的动机,就我个人而言,还是为了歌厅。
自从十一月进了昏天黑地的日子后,翠翠的电话几乎是没停过,从起初的隔三差五,到现在每天都要来一次,刚开始为了撮合我和刘芸可以理解,可中旬后另一头却传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且那近乎哀求的语气让我在心底生起不祥的揣测,问过很多遍杨老头,给出的回答永远是否定。没了法子,就进了这伙勾当。上述的一切可以看出,我忠于领导和公司,胳膊肘往外拐的事也并非本心。
要说起那场面,只可用作鸟兽散来形容。公司背面有一片荒地,被一些人当作农田来使。总之,这地方分了区域种着南瓜、空心菜、西瓜......甚至还养了鸡,在圈里扑腾个没完。要我说,这鸡圈整得不算好,矮矬矬的像个摆设,那些家伙也长了半个翅膀,若是减减肥,给你来个山鸡变凤凰也有可能。
我们正爬着,背后突然传来惊呼:“哎哟,你们干嘛呀,上面的玻璃渣子没看到哇?”
转头一看,好嘛,叶蛋白鬼鬼祟祟跟在后面都没人吱一声!霎时间,人梯散架了,下面的人四散而逃,只留我一个最顶端的坐在玻璃渣上,想不出当时是何种恐慌,只知道那眼神把叶蛋白都吓到了。
后来才知道,叶蛋白是来菜园捡鸡蛋的,那个被我吐槽过的鸡圈就是这位蛋白质女王的杰作。我被她带进鸡窝,一路心想这女士该不会要用鸡蛋让我成为胆固醇人群吧?但结果并没有,她的办公室没有一根鸡毛,地面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整体是现代极简风。此外,办公桌还摆满银白的铁笼模型,里面却关着公司大楼,那些笼子颇具艺术感,且汇聚了各国地标建筑的特征,我就挺喜欢以名画呐喊为原型的铁笼,至少那是我当下的内心写照。
“要吃鸡蛋吗?或者红茶、咖啡、饮料?”
叶蛋白推荐我喝金骏眉,我就只好端起茶杯细细抿着。
她看出我的拘谨,便把披肩扔在一边,翘起二郎腿,双臂搭在沙发上,说道:“小周,不用这样,那地方的监控早坏了,现在唯一知道你们那事的就只有我这个人体监控。”
不知为何,叶蛋白在我看来竟有所改观,最直观的就是她健硕的体格没了,还有点女人味儿,摘掉眼镜的脸庞也正常许多,至少没了怪异,只在飒爽的英气中夹了细微的柔美。
“不说话?”
“男子汉说一不二,您尽管说,扣掉的工资算我们倒霉!”
“谁要扣你们工资!”她凑近身,拍着肩膀,“你这小体格走出去也不怕被别人笑话,这样吧,阿姨给你加加练,你要抗得下来,我就不追究了。”
叶蛋白还要我在过程中给她讲历史故事,讲不出就加练,直到发了蒙才准休息。这样我就明白,一方面叶老师(叶蛋白允许我这样叫)是真心为了我的身体,尽管我是一百斤出头的体重而不考虑增脂;另一方面是只想周游受苦受累,哪种累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的周游的确累得半死不活。
我还是答应了,但不是为了当hero,只是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话:这是领导上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难就是替领导排忧解难。这是出自《红拂夜奔》的,大概是李靖给唐太宗修长安城时发的牢骚。我现在理解这话了,因为自己就要替领导排忧解难,且这忧虑是领导给予的关怀,如果过程中突然兴奋起来,那还有个好处:知道自己是个抖M。除了给过程增添愉悦,还不会因为加班而大发脾气。
很遗憾,我没有这种特异功能,不过在叶老师不停的绕圈里,高跟鞋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倒让我不再注意时间的流逝。只是讲述的声音愈发颤抖,也跑了调,这是没法的事。我给她讲《寻找无双》,她却问我有了鱼玄机还找什么无双;给她讲《西厢记》,她又说这种套路的故事早过时几百年了;要是《红线盗盒》呢,她就要捂着脸扭捏道:“这故事可不行,怎么能有光着身子和男人做爱的情节!”。总之,最终的结果是,要我给她讲《封神演义》,她说最近有部电影就演这个,可她到现在还没看过原著。
好嘛,只要叶老师高兴,我也不在乎什么。
她坐在办公椅上嗑瓜子,瓜子壳吐满一地,仿佛这样就能在明年看到满屋的向日葵。叶蛋白还翘起二郎腿,高跟鞋和我脑门只隔了一粒葵花籽,被她折腾将近两个钟的我抬起裹满汗水的脸庞,四十的鞋码正入我眼帘。她瞧见就发了笑:
“不准看老师的鞋码,小心再给你加四十个!”
“是!不过叶老师,小周想知道那桌上的铁笼模型是干嘛用的?”
叶老师听到这茬就不再接话,脸上还有了惶遽,也是把我数落得没了颜面,才凑到耳畔轻语:“那是公司为了艺术城市评选而即将落实的铁笼方案,在大楼周边建一座大铁笼,还得有艺术感。”
“要艺术直接建雕塑不就行了,建个笼子算什么事?”
这回答让叶老师自觉回到办公椅上,她脱下高跟鞋,指着上面的鞋码给我递眼神,看来我得用她的大鞋码来换刚才的口舌之快。
结束时,叶老师还不忘戴顶绿军帽,吹响哨子,喊着:“稍息,立正!我宣布,周游同志历时五天的健体训练圆满结束,大家鼓掌!”,这种时候必须响起振聋发聩的掌声,声音席卷整个工作室,阒无一人,“现在听我口令,向宿舍方向,解散!”
不过我要补充一点,虽然在训练时我叫她叶老师,但结束后她还是叶蛋白。
路上起了秋风,我加紧了步伐,心想着一定要和兄弟们诉诉苦,我瞥过一眼保安室,还亮着灯,电暖炉也闪着火红的光,除了突起的风把白杨吹得叶落枝头,一切都显出夜的静谧。今夜的杨老头也要守在这寸土之地,这是最后一个夜班。
“哎呀,终于回来了,今晚叶蛋白又把我折腾惨了!”
不同以往,今晚的宿舍成了沉默的深海,这对损友也没了斗嘴的劲,我感到一股郁结在心的悲绪即将迸发,许久,李哥才抬眼应道:“知道了。”
我注意到他们惨白的脸色:“怎么了?你俩——”
“老杨突发脑溢血,救护车还没到就起不来了......”
“脑溢血......”这三个字像一把羊角锤给我脑门来回晃了两下,脑海中就只剩宿命的回响。隐约间,这三个字把消失的记忆全勾出来了,尽管还模糊着,但这记忆保留的最原始的恐惧,依旧是它,它像宿命般回荡在我周围。
“后悔,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他落了那样的病根,最后那点夙愿就该耐着性子满足他!”启子拍着桌子悔恨道,“周游,我记得你是帮过他的......他和你说过什么?”
我支吾着说出那句话,宿舍又没了声响。我们仿佛期盼着什么,也许是医院传来的奇迹,我们这样幻想着。
“诗一,人没了......”这消息把我们拉回现实,“不过有人在保安室发现他的手机是亮着的。”
我们赶到保安室,还有未干透的血迹,桌面凌乱不堪,那phone仿佛在墙角圈出一块地,冷漠地注视这一切。
冷漠的phone里却藏着数条语音,语音条占满整个屏幕,最底部还有一行文字:给你们。可我们并没有收到这些消息。我们接连不断地听着,听到最后才发现,这是他的前半生。
“娃娃们,再叫你们一次吧:小李、小启、还有小周。你们都叫我杨老头,但我还是觉得老杨好听点,今晚上太无聊了,想起之前小周教我使这高科技东西,我就想继续试,你们莫要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啊!
你们知道,我前半辈子在武汉城里,一出生就在闹革命,一直闹到十三岁。这时候我就继续念书,直到三年后和一群学生考大学。嘿,你们别看我干了三十多年保安,我以前还是个小文青嘞。大学考了两三年,没考上,就一路南下到上海当工人,那时家道早没落了,老娘还卖牛卖粮给付了车钱。到现在我都记得老娘的话:别回了,我和你老头都是埋了半截的人了。所以我是哭着到的上海。
上海啊,说到上海我就想到一个人,一个扎花辫的姑娘伢,她姓什么来着......(短暂的沉默后,语音条里只剩哭喊声)囡囡哦,我成老头子咯,脑子搞么斯东西,竟然把你名字都忘咯!我这三十年......我说了要给你个交代嘛,咋就走忘了,还把自己撂到这么个地方。我想回武汉找老娘、我想到上海找你的嘛!(他愈加激动)我这就给你打电话,喂!你咋不说话呢?我说过要给你一个家,我回——”
语音条戛然而止,老杨结束了短暂、生动却单调的一生。他只字未提后半辈子,那是我们都清楚的后半辈子。他人生的尾迹里有猫狗五只、少年三个,现在他们站在保安室里,面对他的前半生,满心哽咽。
“老杨没有家属,等火化后我就带他回家,回武汉!”我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