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塑造人类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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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欢迎来到语言世界

传说在巴比伦古城中矗立着一座塔,它高耸入云,或许可以算作人类第一座摩天大楼。历史文献证实此塔确实存在,地点就在今伊拉克的某处。《圣经》中明确提到了该塔名唤“巴别塔”,是世界上多种语言的发祥地,而当初建造巴别塔是为了“抵达天堂”。《创世记》第11章第6节中提到,当上帝降临人间,见人类妄图造塔上天,上帝说:“看哪,他们是一族之民,有一样的语言;如今既做起这事来,将来他们所图谋要做的事,就没什么能拦阻他们了。”为了阻止人们登上天堂,上帝将他们分散于世界各地,并替他们创造了不同的语言,这样他们便无法相互交流,造塔之事自然无法达成。

语言既作为通往天堂的成败之钥,肯定力量不凡。巴别塔的故事正说明了语言既有包容的属性,也有排他的特征,既能促进交流,也能阻碍沟通。其他宗教也认为,我们须依靠语言来抵达信仰中如上天般的至高之处。《古兰经》第14章第4节提到:“我不派遣一个使者则已,但派遣的时候,总是以他的宗族的语言(降示经典),以便他为他们阐明正道。” 这正揭示了只有掌握了语言的能力,宗教观念才能传播开的道理。

意大利作家、纳粹浩劫的幸存者普里莫·列维在其散文《宁静之星》(A Tranquil Star)中以优美动人的笔触描述了语言的局限,以及使用这些语言的我们探知世界的局限:


倘若谈论起群星,我们的语言便贫乏得可笑,如用羽毛犁地一般无力。我们的语言……依托我们而生,它受限于人类本身的空间和时间维度,而只配描述与我们这般大小、寿命相差无几的物体;它受限于我们的维度,它与人类相伴相生。


他指出,新词不断涌现,来描述与我们肉眼所见相比更为巨大或微小的事物,描述比火还要滚烫的温度,描述比亿还要大的数目——这些概念我们以前都闻所未闻。

那么,语言是依循我们对世界最新、最完善的理解发展的,抑或是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依循语言的发展而发展的呢?让我们转向现代机器学习研究,来证实语言思维约束确实存在。斯坦福大学的神经科学家使用大量的行为数据,来研究大脑如何分配与认知任务(如阅读或决策)相关的工作时发现,电脑算法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根据人类语言的分类模式对神经活动模式进行聚类。那些看似截然不同的心理过程,其实边界也没有那么明显,就像我们曾试图在大脑中给不同的语言进行定位,最后却发现它们大部分交错重叠一样。相反,电脑算法所做的分类结果表明,仍有一些概念我们未尝厘清,语言就如同我们试图用羽毛耕犁的宇宙星空。甚至我们对“记忆”和“感知”等词语的心理概念也与机器学习中涌现的类似概念不尽相同。相反,记忆和感知的概念交叠在一起,表明我们对它们的界定和指代它们的词语,这两者之间的偏差仍然非常明显。尽管我们用标签来清晰区分了记忆和感知这两个概念,但其实不管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人工智能,这两个概念没有明显的区别。很可能我们还没有掌握合适的工具,对我们的心内与心外之物进行更为精准的研究和定位。在我们内心对外部世界的解读之外,还存在着某种精确分类(如人种、肤色、心理状态等)的这一念头,本身就可能是种被语言所固化的幻觉。无论世界上是否存在“真正”的分类,我们创造的语言和心理类别都确有其用,它们在感知、科学和见解等不同领域产生着影响。

心理语言学就是一门关注心理和语言之间关系的学科。30年前,当我第一次跨进研究生院时,我不仅想了解像我这样的多语者是如何处理语言的,还想更广泛地了解人类的认知和神经系统能力,以及它们的局限。这本书综合了在多语言主义的折射下,我和其他研究者对语言和思维的原创性研究。此书以我所学的第三外语英语写就,同时也用到了我的母语罗马尼亚语和第二外语俄语的知识,以及我的研究对象所用语言的知识,其中包括汉语(普通话、粤语)、美国手语、荷兰语、法语、德语、日语、韩语、波兰语、西班牙语、泰语、乌克兰语等很多其他语言。

在孩提时代,像很多学过第二语言的人一样,我常会在周遭语言中注意到某些古怪之处。为什么俄罗斯人把桥梁称为“他”,认为它们具有男性特征;德国人把桥梁称为“她”,认为桥具有女性特征;而英国人把桥梁称作“它”,没有任何性别?还有我的母语罗马尼亚语,则更具迷幻气质:如果只有一座桥,那么桥就是阳性的;如果有两座或两座以上的桥,那么它就是阴性的——这些都是如何影响人们的思想,如何影响人们对桥的认知,尤其是当他们会讲阴阳性不同的多种语言时?

最近的认知科学实验表明,讲德语的人更倾向于用美丽、优雅、脆弱、宁静、俏丽和纤细来理解与描述一座桥。而就是同一座桥,讲西班牙语的人描述起来用的却是长、庞大、危险、结实、坚固、高耸这些词语。个中缘由何在?桥在德语和西班牙语中有不同的阴阳性。你能猜出孰阴孰阳吗?是的,桥在德语中是阴性的,在西班牙语中则是阳性的。而在罗马尼亚语中阴阳性不定的桥,关于它的认知也就没有定论(在罗马尼亚语中,许多单数时为阳性的名词,复数则转为阴性)。无生命物体的阴阳性越是影响我们对该事物的看法,现代对性别代词和性别相关语言的争论便越是广泛,这正是因为性别代词特别容易产生隐含的联想,影响人们对自己和他人的认知。

语言标签至关重要。只消对指代的标签稍作改变,我们看待该对象的方式就立即不同了,比方说我们把奴隶(slaves)称作被奴役的人(enslaved people or people who were enslaved),则全然是不同的意象。

与多种语言打交道使我们具备了至关重要的能力,人类正需要这些能力来医治社会日益显著的不和之症,也需要这些能力来解决迫在眉睫的全球问题。如果你无须转译就能直接理解另一种语言及构筑其上的世界观,能欣赏它们的效用与美感,那么你往往就不那么容易偏执盲从,不那么容易把非你族类全都看作妖魔鬼怪。

当他人试图通过语言操控你时,理解语言的力量也会使你保持清醒的头脑,无论这些人是政客、广告商、律师、同事,还是家庭成员。人们大把撒钱,通过操纵语言来让你买这买那,让你投票给某个特定的人,或诱导你做出特定的判决。但倘若你学过多种语言,那么你便会对这些语汇更为敏感,因为你已经掌握了语言微妙变化的一手经验。

忽视语言之间的差异,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正因为有人没有将测量单位从英制转换为公制,美国航天局的火星气候探测器被烧成碎片,数以亿计的美元、经年累月的工作,和已经完成数月的太空旅行都毁于一旦。这还不是最糟的,我们可以在美国国家安全局的非机密文件中,发现更为悲惨的误译,或至少是误读。

在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时,盟国领导人在德国会面,中、英、美、苏向日本首相铃木贯太郎发出投降条件声明,敦促日本无条件投降。声明还表示,任何否定的答复都会引发“迅速而彻底的毁灭”。当记者询问铃木首相的反应时,他以惯常的政治套路回答说,他拒绝置评。他使用的日语单词是“mokusatsu”,其词源是“沉默”一词,可以有多种翻译,既可以译作“保持明智的不作为”,或者“不予理睬”,也可以译作“以无声的轻蔑对待”。这是一次划时代的外交失败,西方世界将错误的翻译解读为一种敌对反应。美国国家安全局后来写道:


这个词还有着与铃木意图相去甚远的其他含义。不幸的是,国际新闻机构就是采用了这种解读,认为在日本政府看来,盟国的最后通牒是“不值得评论”的。美国官员对铃木声明的语气感到极为愤怒,于是决定采取严厉措施。不到十天,投掷原子弹的决策被下达,原子弹被投下,广岛被夷为平地。


另外还有个没那么沉重的例子。在我还是卡特总统家乡佐治亚州埃默里大学的研究生时,卡特总统每年都会和国际学生见面。有一次,卡特总统以其标志性的和蔼和幽默感分享了一个他去日本演讲的故事。当时他以一个笑话开场,翻译把笑话从英语翻译成日语后,在场的人哄堂大笑。那天晚些时候,卡特问翻译为什么这个笑话会引起如此热烈的反响。连哄带劝之下,翻译终于承认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个笑话如何翻译是好,于是便说:“卡特总统刚讲了个笑话,大家配合着笑一下。”

如果我也可以用“大家配合着笑一下”来结束我的笑话,那该多好。学习另一种语言,不会让你突然变得妙趣横生、才华横溢或是性感撩人,你也不会因此重新生出满头秀发或成为亿万富翁,不过事实上多语能力和收入之间还是存在关联的。

世界各地的实验室都做过关于双语学习的研究,以下是其中一些研究发现。


· 对老年人来说,使用多种语言会将阿尔茨海默病和其他类型的痴呆症延迟4年至6年,并能够增加认知储备。

· 有双语经验的孩子能够更早地理解物体和物体的名称并非一一对应——牛奶可以称为milk、leche或moloko,你甚至可以自己给它起个名字。理解现实和用来表示现实的符号系统并非一体且不能等同这一点,能够促成元语言技能的发展,为更高级的元认知过程和更高阶的推理奠定基础。

· 无论在生命的何种阶段,多语能力都可以使人们更聚焦于重要任务,而忽略不重要的任务,从而提升执行职能任务的绩效。

· 掌握多种语言使人们能够建立他人不曾发现的事物之间的关联,从而在创造性和发散性思维任务方面表现更好。

· 使用非母语可以使人们做出更符合逻辑、更具社会效益的决策。


如今全球网络社区迅速膨胀,旅行也变得大为便利,这意味着在我们的生活中总有那么一刻,会和讲着不同语言的人打上交道。我们可能与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共事,可能爱上他们,成为他们的朋友,将他们迎进我们的家。

所有人都使用语言,但很少有人深谙其妙。这就像拥有一件宝物,却全然不知它价值连城。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巡回鉴宝秀》(Antiques Roadshow)的评估师,告诉你你家阁楼上那积满灰尘的老家什,竟是无价之宝。

我成了一名心理语言学家,因为我热爱语言,并且想要弄清楚语言和思维相互作用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本书能够帮助你知悉你已然拥有的强大能力,了解语言如何影响自己思维的运作,并且学会用新的方法来释放你的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