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序
我的《西北的剖面》,是一九三一年完稿,一九三二年秋天出版的。到现在,五年的光阴,又悠然地过去了。在这五年间,我因职务上的便利,又做了几次旅行。一九三二年夏天,在山西的东南部约一个月。一九三三年在井陉、平陆、渑池等地约一个月。一九三四年在山东中部约两星期,又做了由上海起到重庆止,先后共分两次,为时共约两月的旅行。一九三五年两广旅行约两月,此外又到山东的胶济线去了一趟,为时不及两周。同年夏天往甘肃到青海的东部约两个月。一九三六年又到山西东南约两周,最末做了一次四川西部旅行,约一个半月。
这几次旅行足迹所至,最南到广州,最东到青岛,最西到青海的享堂,而成都南的荣县也是一个很远的旅行的终点。费去的时间,共约有一年光景。旅行的目的,当然也和《西北的剖面》的各次旅行一样,以考察地质与采骨化石为主。我每次旅行归来,也照以前一样,都把所观察的、所感触的,就所能记得的记述下来,就是这一本游记。
这一本游记,除将两次不同年山东的旅行并为一篇外,其他各次旅行,全是一年作的。有的旅行虽曾中断,如上海、重庆间旅行,中间曾回京一次,一九三六年山西与四川一行,亦实际上为两次旅行,但均并作一篇。这样以上各次旅行,共为七篇游记。
从我一九二八年回国到一九三一年所作游记,我名之曰“西北的剖面”,意思就是我所看的不过是就西北所走过地方的一部分,就所看所闻的,记载下来。不过由这一部分,也可借以了解各区域情形大概,正同由一个地层的剖面,可以知道该区地质大概一样。现在我把五年来的游记汇集成册,名之曰“剖面的剖面”,其基本意义,亦与前同。不过我所感觉各篇所记,比应记者少而又少,恐怕连剖面也当不起,只是许多剖面中的一个剖面,或一个大剖面中的一部分剖面罢了。
这册《剖面的剖面》中所记各事,虽极力避免日记式或账本式的记载法,却也免不了零零碎碎的。各篇大致均以时间为纲,零碎的毛病,当然免不了。不过各篇所记者,大别之可分为三类,不妨略微说明一下。
第一,关于地质上的通俗记载。我是一个学地质的,而且各次旅行,以地质为重要目的,虽然极力避免记地质一类东西,却不知不觉地就写入了。不过很专门的说法,当然全为免去。而所述的大半为易于了解,或于了解一地方的地形山川有若干关系的。
第二,关于描写风景。所谓风景,不只限于好的风景,坏的风景也多尽力叙述。有时候也用自然科学,尤其是地质学的见地解释所见的风景。
第三,民间一些看到事情的杂述。我所去的地方,大半为乡村,所看的也自然以乡村景物为较多。这些事情初看似无多大道理,而实在是很重要的材料,虽然破碎,但都是事实,不曾掺入半点造作。
除以上三点之外,当然就是旅程的记述和个人的一些感慨了。虽然无关宏旨,却也是题中应有之文,所以不曾从略。
本书的各方面均已介绍明白,现在可以借这机会,说一说游记文学的重要和我个人对游记文学的见解。
我常说游记是真的小说,一部好的游记,往往使人不忍释卷,正同看好的小说一样,而其效果又远过于小说。一部好小说看了,只令人得欣赏文学的美妙,至其事情之真实与否,无从一一诠定。一部好游记看了,不但觉得文笔好,还可以得到许多实实在在的知识和材料。因此在欧亚各国一般人之嗜游记,正同小说一样。一部好游记出版,往往能不胫而走,短期内可以脍炙人口。一般人民关于本国以外地理的、社会的知识,大半自游记中得来。一个人的时间与财力究竟有限,除少数人外,往往不易有机会做许多远大的,或许多次的旅行,所亲身看到的,往往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若各地均有若干好的游记式的记载,即可于干枯的正式记载之外,看些比较生动的东西,使不到一地方去的人也有了卧游的机会。
从另外一方面说,常有机会做旅行的人,应当自己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自己所看的、所欣赏的,有许多人求之而不得。似乎亦应节省些时间,记载下来,以公同好。自己在正式工作以外,得到一种副产物,可作旅行的纪念,而对别人,希望知道某地情况而不曾去过的人,也可以说尽了供给材料的责任。
这个说法,是站在新游记的立场上立论。原来游记可以说有两种,旧的游记和新的游记。
旧的游记,也许文笔很好,是不朽的好文章,但有的为文人感时或寄抒之作,如《桃花源记》。有的虽也记述自然,但描写不合于事实,言山则无非壁立千仞,说月则无非是玉兔嫦娥一类名词。最坏的是他们对于自然的记述,往往泥禁于古来书本或古典中,如游龙门便提到夏禹,过吐鲁番红色地层也以为真是火焰山的遗迹。此等以讹传讹的记载,实在是有不如无,此等游记多得很,俯拾即是,用不着举例子。
至于新游记,则不然,他的目的在于给阅读者一种正确的知识。此等知识固然书本上也有,但另以游记式笔墨出之,格外可以引人入胜,可以说是供给一般人业余欣赏自然,并取得史地等知识的绝好读物。理想的好游记,对于每一地的地形山川等地质背景、地理状况以及人情风物,均当予以正确的记载。此等事实,真实的描述,再佐以优美的文笔,自然是适合于现代科学化的游记。
譬如,“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系言广西石灰岩所造成的筒状山和其洞穴,为广西特别优美的风景。历来赴广西者,不知有多少文章,赞叹其神美,但能说出所以然者,几乎没有一篇。桂林城内的独秀峰,洞内题咏殆遍,而竟无一指出其所以。无非说山如何如何的好,长得如何如何的神奇,自然造物如何如何的佳妙而已。若有人能用近代知识的眼光,说明其实为喀尔斯特地形,其成因实在是一种化学的作用,并能亲切地描述其发育与演变的历史,这样才为真了解自然,而新游记的目的才算是达到了。
又如华山为五岳之一,中国一大名山。去游的人也不少,游记更是汗牛充栋,但也不过到青柯坪而望前途行路之不易,上老君犁沟而感觉造物神奇而已。倘若有人在游记笔墨中指出华山之所在的奇陡,真有壁立千仞之概,实由地质新期断层的结果,而所谓青柯坪者也,乃为一种悬谷,代表某一更古期的地形。这样岂不对自然真了解了吗?
这样的游记,在现在国内,已在开始做了,并且已有好的结果。如翁咏霓先生的四川游记,对长江三峡的成因,及四川山川形状之所以,阐发靡遗,指出地质上造成的定律,纠正以前两山之间必有一川及两川之间必有一山的错误,使人一读,获益不少。又如李书华先生近年所作游记,例附精确的地形图,并尽量参入现代的知识(如近作上方山游记),亦多可为从事此等著作的楷模。
我历来各游记的试作,完全都是本着这样见地做的,不过一来因职务繁忙,不能聚精会神地做,二来为个人粗笨的文笔所限,不能把所要描述的写得如声如绘,因此绝不能算成功的作品。不过虽不能达,却心向往之。希望社会人士,认识这个方向是对的,能够不断地有标准的新的游记出现。那么这样粗浅的试作,或者也有他抛砖引玉的功用,所以就毅然发表了。
我之所以勉力于业余外努力做这些游记,受欧洲学者的影响很大。常见欧洲人在中国做游历或考察工作的,便有许多游记的书籍发表,早一些的如李希霍芬在中国调查地质,于正式报告之外,有他的日记发表。发表最多的,为斯文赫定,他关于中国的游记有六七部之多。近年来如在地质调查所服务过的安特生,也有两本游记式的文章发表,一为《龙与洋人》,一为《黄帝子孙》。此外如美国中亚考察团,除安特生之《向古人类遗迹追求》一书外,其考察国正式报告专书之第一卷,即为游记式的总报告,在川藏调查过的哈安姆,有《明耶贡嘎尔》一书印行,也是游记作品,其他不著名者尚甚多,不能一一列举。
此等外国人作品在描写上自然方面当十分真实,文章自然也很好。不过一方面因语言不通,一方面或真有恶意,当然免不了对人情风物方面,有许多乖于事实的记述,无形中在国际上有一种不良的恶果。
但反观近来我国人游历彼邦者甚多,而令我们比较满意的游记,竟找不出一部来,一大半的此类作品,不是起居注式的琐屑记载,便是一些不关痛痒无病呻吟的句子的杂凑,真正能供给一般没有到外国去过的人卧游的书,可以说绝无仅有。
外国且不言,就本国言,关于各省区的此项作品,亦不易找到。中国幅员甚大,即交通方便之处,能有机会亲身游览的人,尚为少数,何况许多地方仍甚边远,不易前去。所以国内游记文字的需要,正同国外一样,或者更迫切。
这也可说是我要做许多游记的第二个动机,至于成功与失败,那就非所计议了。
最后我应该向一些与这本游记有关的人申述谢意。首先应该申谢的为和我游行的同伴,如德日进、裴文中、卞美年、巴尔博、张席禔、甘颇诸先生。均先后为我旅行中的良好伴侣,可师可友。裴、卞二君并供给我若干照片,巴君的几个绘图,我也采用,都是应该特别感谢的。我以工作方便计,常携技工同往,他们在旅程中也有不少的臂助,也当表示我的谢意。参加各次旅行的,如刘希古、唐亮、王存义、杜林春、柴凤歧等。
此外我最应感谢和追念的,也有许多位先生,我不能不于此致我的谢忱与景慕。第一为地质调查所翁咏霓先生,我历次旅行,全是他给予我的好机会,而他对于我的游记的见解,尤为赞成。在《西北的剖面》书中,他已为序文介绍,此次又承他在百忙中给我作序,这样的美意,不是平常文字所能描述的。第二为丁文江先生,他也是注意我的学行发达的一人。一九三四年,我们往长江流域旅行,正值翁咏霓先生卧病杭州,一切均承他指导。一九三五年两广旅行,他又殷殷介绍广西当局,这都是令人不能忘的。丁先生在地质界及他的其他事迹,当然可以不朽,用不着我追说。不过他于今年一月五日不幸逝世,到我作这序文的时候,正快一周年,人事沧桑,追怀哲人,怎能不令人为之唏嘘呢?第三为前新生代研究室名誉主任步达生先生,我的工作直接和新生代研究室关系最密切,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四年的各地旅行,他的规划很不少,不幸他在一九三四年三月十六日便一病去了。
这本书承顾颉刚先生介绍,允在禹贡学会的游记丛书中出版,又承于右任先生题封面,安炳琨君代绘旅线路,均应当申谢。而我各次旅行沿途所经地方,或承当地地方负责人招待,示以旅行上各种便利,或承本地负责人及社会人士过分欢迎,或指示,免去许多困难。因所经地方甚多,所遇人士,不能一一述明,十分抱歉,谨此略申我的忱悃,想他们当能见谅的。
最后我应当特别感谢的当为我那亲爱的母亲。一个人要在社会上略有贡献,除去许多条件之外,最要紧的需要一个良好安静的家庭环境,这样才可安心工作,才可以没有精神上的痛苦,或者进一步有精神上的安慰。十七年(一九二八年)我由欧间道回国,结束了二十年求学的局面,方思安心为社会服务若干年,以报三十年家庭养育与二十年国家教育之恩。不料是年五月,吾家即遭空前巨变,延至年终,我的父亲也一病不起了,在这样情况下的我,精神上的不安,自不待说,几乎一蹶不能再振。这时候我惟一的慰藉,与奋斗的理由,就是我亲爱的母亲。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奉母来平,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因榆关事变回家,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暑后再度来平,二十四年(一九三五年)七月一日又因京津危殆回陕。虽现在仍在家辛苦经营一切,然幸能健康如昔,实为我精神上惟一的慰安。我之所以能够在外安心服务者,此为一大原因。
然从另外一个方面言之,殊觉与亲在不远游之训不合,游子天涯,母心天涯,其无形中之挂念,直难以笔述。当思为人子者,既不能奉养其亲,少尽乌丝之意,反日令其操不必要之心,未免太为难堪。今以这一本小册奉献给吾母,作为她六十四岁纪念,与其说是致庆,毋宁说是致我个人的罪过。我今作此序,序吾书,而我每次辞母出游,吾母含泪送别,与每次平安回寓,吾母喜慰以至泪下之情景,历历如在目前。由旅行的人生观观点看,固当解脱看去,但就旅行人生中之时时刻刻当尽其应负的职责讲,似不能不有所动于中,而引起若干深刻的沉痛与欣幸。
杨钟健二十五年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三十日
北平石老娘胡同十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