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梦录二题
旅 路
在一条大河川里。一群人跋涉着,无目的地跋涉着。
一群属于大河川的野马狂奔而来。
白色马。红鬃马。黑骝马。火焰驹。绿马。蓝马。橙黄色马。杂色马。
疏疏的,遍布整个呈斜度的春天的大河川。
野马的主人说,谁能缚住哪一匹,哪一匹就是谁的坐骑。
你选好一个角度,拉开架势,等待马群通过。
一瞬间,赤手空拳地扑上去,那匹纯白色的野马便属于你了。似乎,并没费多大气力,简直是手到擒来。
你就是这匹马。马本是你自身。前腿弓,后腿蹬,扬鬃,摆尾,好不神气!健壮的身架,微驼的背,掮山肩,一头野性的黑发。
人与马融为一体。
跋涉而前去。
没有阔地,没有旷原。在没有路的荆丛里,马只好牵着。
你感到饿了。排队买吃的,一张饭票两个馒头一个豆包。馒头小坟似的,冒热气,热得掉了底,黏手。临到你了,却寻不见饭票。
你只好让到一旁,大把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摞钱、纸、烟盒、稿费单、信等什物,那张饭票却逃到地上。
馒头买到了。往口袋塞杂乱什物时,馒头又掉在地上的泥里,如同刚才掉饭票似的。你捡起来,没吃,也不饿了。
前边是一面陡崖,土质的。似乎有脚窝可攀,被从上到下的垃圾埋住了。下边的深谷里,是垃圾坑。
过吧,这是唯一的必由之路。
将马化为你自己,轻便一些好。就这样,说变就变了。
走了没几步,你感到崖没有脚窝。你悬空了。这时发现,你像保证安全的杂技演员似的,身上有条无形的绳索维系着。悬崖上面,有一群懒散的人在看热闹。
你成了自由落体。还附有你的马的重量。固然未摔死,其磨折比死还惨。
这么折腾了三遭,你终于抵达彼岸。
泥泞的土地。你拉着一辆粪车顺坡的惯性冲去。若将粪倒在地头,有点懒散。你朝地中心拽去,想落个好人。
之后,你来到沟边,沿一条发白的土路下行,路突然在拐弯处丢失。
旁边,是深不可测的峡谷。陡崖如同华山西峰,如刀削斧斫,却峻丽极了。你怎么记起这叫天山?谷口,有一条大河黄浊浊地流着。不知是不是那条大河川。
走吧,又一条唯一的必由之路。
无非再做一次自由落体。可不知有无保险索。死了,也罢。生困扰,死方安乐。
路并未断,极窄,有二寸宽吧。你附在崖壁上,小心翼翼走去。拐过弯,即是大道通天。
故 园
圆润、洁雅的小土原。
你独自归来,故园一片寂寥。记忆中的小土洼变了,连那个住着孤老婆的土窝外的坡地,也蒙上了一张硕大的塑料薄膜。
正疑虑,一个老女人在背后打招呼。正是那孤老婆。你叫了声她“四婆”,厮跟上走去。
谈了许多。又没说一句话。走啊走啊,走到天蒙蒙黑了,还没走完两三百步远的村头土路。
看着故园就在眼前,却在遥远复遥远的地方。似乎,永远不可以接近。
你在城中的一群友人,男男女女,谈笑风生而到。正搭讪时,旁边的四婆不见了踪影。跟前是一条宽敞的踩得发白的乡路。
这时,你看见了原下土洼里的情景。古槐庞大但不显得苍老,绿绿的黄黄的鲜鲜的树冠,那么浑圆的,密匝匝的可爱,像城里园林工人用剪刀修饰过的盆景。村道上的厕所、猪屎、鸡粪、牛尿、尘土、庄稼秸秆也不见了。到处是花坛,有玫瑰、文竹、水仙,真好。村姑三三两两,坐在花坛旁纳鞋底。那是给未来的女婿做情活。
这就是我的故园。你高高兴兴地对友人说。
友人一字形沿乡道走过。村姑抬头看见了这群洁净装束的“洋人”,脸上笑得很甜。
友人们看着村姑的打扮,那么鲜清,一种田园诗般的奇妙。
你尾随其后,心里很快活。
友人问起刚才的老女人。你告诉说,她嫁过三个男人,都死了。抱养过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已经有小五十岁,有了孙子,可在三十年前就离她而去了,去找生母了。女儿在城里当音乐老师,有时回来看她。人很俏。
可怜的老女人!四婆是可怜。也硬气。
谁知这是一群奔丧的人。你突然意识到,你是为家父葬礼回故园的。在打麦场上,却怎么有城里修高楼的吊车。那个铁钩搭掉了,砸伤了他老人家,经抢救无效,去了。
你立即被哀愤的氛围所袭。想哭,又哭不出声。
乡人在迎迓。在看热闹。红白喜事,都乐。
土围墙在等待你,黑漆红边的大隆门在等待你。一切都比记忆中的好多了。不丢你的人。友人们感到你的故园挺好。
有什么用,父亲死于非命了。
在门槛旁,你的当村主任的堂叔拦住了你。你是老大,关于葬礼的纠葛找你从中圆场。他显得极为难,也悲伤,眼里有泪水。
回来啦?回来啦。应酬后,他说,你看,现在说给每个来客五包点心,你弟还不答应。噢,父亲是为公死的,村上包葬礼费用。
你为解脱他,说,人都殁了,简单的好。
踏入门,你先看见母亲在烧麦秸做饭,泪人似的。是烟熏的吗?你想起父亲的面容,哭了。
《青年文学》1987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