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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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三)

倒不是因为没真话好说他才撒谎的。他有过自己的生活,但这已经结束了,随后他却又在不断地重复这种生活,在那些他待过的最好的地方和一些新的地方,与不同的人在一起,拥有更多的钱。

你不去深究,觉得一切都很好。你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不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受到伤害,而对那些自己曾经做过、现在已不能再做的工作,你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你在背地里对自己说,你要去把这些富得流油的人写出来,你其实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是打入他们内部的一个间谍,你最终会离开他们并把这些都写出来,而且这次是由一个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人来写。但他永远也做不成,因为日复一日,那些舒适的、什么都不用写的生活,那些他曾经痛恨的生活方式让他变得迟钝了,他工作的愿望也在减弱,以至于到头来他根本就不工作了。他不工作的时候,那些认识他的人觉得舒服多了。非洲是他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里感到最幸福的地方,所以他来到这里重新开始。他们安排的这次非洲狩猎之行,其舒适程度被降到最低。虽然谈不上艰辛,但一点也不奢侈。他以为他可以通过这种训练方式复苏,去掉他心灵上积累的脂肪,就像一个拳击手为去掉体内的脂肪而去深山训练那样。

她原本很喜欢这趟旅行。她说她极爱这趟出行。她喜欢刺激的事情,凡是能变换环境,结识新面孔,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她都喜欢。他曾经有过这样的幻觉,觉得自己工作的意志力已经重新恢复。但是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也知道这就是结局,他没必要像条断了脊梁的蛇一样把自己咬死。不是这个女人的错。如果不是她,还会有另外一个女人。如果他以谎话为生,他就应该努力把谎话说到死。他听见山那边传来了一声枪声。

她枪打得很好,这个善良的、有钱的婊子,这个善良的看护人,他的天赋的摧毁者。胡扯。是他自己摧毁了他的天赋。为什么要责备这个女人呢?难道就因为她尽心地供养他?他之所以失去天赋是因为没有去使用它,是因为他背弃了自己和自己的追求,酗酒无度、懒惰、散漫、势利、傲慢偏见、不择手段。这是什么?一篇旧书目录?他的天赋究竟是什么?那只不过是一种还过得去的天赋,但他没有好好地利用它,而是拿它去做交换。他总是在强调自己能做什么,而不是做了什么。他不是选择用笔和纸,而是其他东西作为谋生手段。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一定会比上一个女人更有钱,这难道不奇怪吗?可是当他不再爱了,当他只在那里撒谎的时候,就像现在,就像对待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有着无数的钱财,曾经有过丈夫和孩子,有过不如意的情人,并把他当成作家、男人、伴侣和值得炫耀的占有物来爱的女人。说来也怪,当他一点都不爱她,对她谎话连篇的时候,反而使他比真心恋爱时更能让她付出的钱财物有所值。

我们这一生做什么都是已经注定了的,他心想。你生存的方式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这一生都在以不同的形式出卖生命力,在感情里陷得不是很深时,你反而能够物超所值地付出。他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但从来没有把它写出来,现在也不会写。不会,他不会去写它,尽管这很值得一写。

她这会儿进入了他的视线,穿着马裤,扛着来复枪,正穿过旷野朝营地走来。两个仆人抬着一只羚羊跟在她身后。她仍然很好看,他心想,有着让人愉悦的身体,她对床笫之欢有着极高的天赋,知道如何去享受它。她不算漂亮,但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喜欢打猎骑马,当然了,她酒喝得也很多。她丈夫去世时,她还比较年轻,有那么一阵,她把精力完全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他们并不需要她,她围在他们身边让他们感到难堪,于是她把精力转移到了养马、读书和酗酒上面。她喜欢在晚餐前喝着威士忌苏打读一会儿书。到进晚餐的时候,她已经有点醉了,晚餐的那一瓶葡萄酒,往往足以让她醉入梦乡。

那是在她有情人之前。有了情人之后,她不再需要通过醉酒来入眠,酒喝得没过去那么多了。但那些情人让她感到乏味。她曾嫁给一个从未让她感到乏味的男人,而这些人却很无趣。

后来她的一个孩子死于空难,从那以后她不想再以情人和酒作为麻醉剂了,她必须重新开始生活。突然,独自一人让她感到害怕,但她想要找一个值得她尊重的人一起生活。

开始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直很羡慕他的生活方式,觉得他总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获取他的步骤以及最终爱上他的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她在给自己建立一个新的生活,而他则出卖了他剩余的旧生活。

他以此换来了安全,也换来了舒适,这没什么好抵赖的,可还换来了什么呢?他不知道。她会为他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这他是知道的。她还是个特别善良的女人。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他很愿意和她上床,更情愿上她的床,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让人感到舒服,有品位,也因为她从不与人争吵。现在这个她重新建立的生活就要走到头了,就因为两星期前他们为了拍摄一群非洲水羚,在向羚羊靠拢时一根荆棘划破了他的膝盖,他没有及时给伤口涂上碘酒。水羚羊抬头站在那里,一边用鼻子嗅着空气一边张望,耳朵向两边张开,只要听见一丝响动,它们就会跑进灌木丛。没等他拍好,它们就逃走了。

现在她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脸来对着她。“嗨。”他说。

“我打了一只羚羊,”她告诉他说,“可以用它来做一锅好汤,我会让他们再做点加奶粉的土豆泥。你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太好了!我觉得你可能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你正在睡觉。”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走得很远吗?”

“不远,就在小山的后面。我那一枪正中那只羚羊。”

“你枪打得很好,你知道的。”

“我喜欢打猎,我喜欢非洲。真的。如果你没事的话,这会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出行。你不知道和你一起打猎有多开心。我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喜欢。”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见你心情好转了我有多高兴。你刚才那副样子真让我受不了。你不会再那样和我说话了,是不是?答应我?”

“不会了,”他说,“我都不记得我说过些什么了。”

“你没必要把我也毁了,对吧?我只是个爱你的中年女人,愿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已经被毁过两三次了。你不会再毁我一次吧,对吗?”

“我想在床上把你毁上个几次。”他说。

“很好。那是一种好的毁灭。我们就是为了这种毁灭而生。飞机明天会来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

“我敢肯定。它一定会来。仆人们已经把柴火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草堆。我今天又过去检查了一次。那里有足够的地方供飞机降落,我们在两端都准备了草堆。”

“什么让你觉得它明天会来?”

“我肯定它会来。已经来晚了。到了镇上他们会把你的腿治好,我们就可以来点儿美妙的毁灭,而不是那种恶言相向的毁灭。”

“我们喝一杯吧?太阳落山了。”

“你行吗?”

“我正喝着呢。”

“那我们一起喝上一杯吧。摩洛,来两杯威士忌苏打!”她大声喊道。

“你最好穿上你的防蚊靴。”他告诉她说。

“等我洗完澡再……”

他们喝酒的时候,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就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光线已暗到无法瞄准开枪时,一只鬣狗穿过旷野,朝小山那边走去。

“这个狗日的每天都经过那里,”男人说,“每晚如此,已经两个星期了。”

“晚上的那些叫声就是它发出来的。我倒是不在乎。不过它们长得也真够恶心的。”

他们一起喝着酒,现在,除了老是用一种姿势躺着有点不舒服外,他并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仆人点着了一堆篝火,火光的影子在帐篷上跳跃,他能感到自己又开始对这种“愉快地屈服”生活听之任之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他今天下午对她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真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股冲击而至,但这冲击既不像流水,也不像一阵风,那是一股带有恶臭的、突然的空虚感,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味道的边缘悄悄地溜了进来。

“怎么了,哈里?”她问他。

“没什么,”他说,“你最好坐到另一边去。坐到上风去。”

“摩洛给你换绷带了吗?”

“换了。我刚上了硼酸。”

“你感觉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