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二)
这么说一切都完了,他想,看来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它了。就这样结束了,在为该不该喝一杯的争执中命丧黄泉。右腿染上坏疽后,他不但不感到疼痛,连恐惧也随着疼痛一起消失,他现在唯一感觉得到的就是疲乏,还有因为这结局而引发的愤怒。对即将来临的终结,他已经失去了好奇。多年来,这件事一直让他困惑,但现在它却不再具有任何意义。真奇怪,疲倦很容易让你不再去想那些东西了。
他再也没有机会去写那些特意积攒下来、想等自己能写得足够好了再去写的东西了。不过,他也不会因为试图去写它们而经历挫折了。也许你根本就写不出什么来,而那才是你迟迟不肯动笔的原因。不过他现在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我真后悔上这儿来。”女人说。她端着酒杯,咬着嘴唇看着他。“要是待在巴黎你绝不会得这种病。你一直说你喜欢巴黎。我们本来可以待在巴黎,或者去别的地方。去哪儿都行。我说过我会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想打猎,我们可以去匈牙利,那样也挺舒服的。”
“你的臭钱。”他说。
“太不公平了,”她说,“我的钱从来也是你的。我丢下了一切,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我后悔我们来了这里。”
“你说过你喜欢这里。”
“那是在你出事之前。我现在恨这个地方。我不明白你的腿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到底做了什么,要遭这样的报应?”
“要我说的话,先是在腿刚划破时忘记擦碘酒了,然后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被感染过,就没去管它,再后来,当伤口恶化,所有抗菌药都用完了的情况下,用了那种药性不强的碳化溶液,损坏了毛细血管,导致了坏疽。”他看着她,“还有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我们雇一个好一点的机械师,而不是那个半吊子的吉库尤【3】司机,他就会去检查车子的机油,卡车的轴承也就不会烧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你不离开你那帮人,离开住在旧韦斯特伯里、萨拉托加和棕榈滩【4】的那帮该死的家伙而找上我……”
“因为我爱你。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现在爱你。我将永远爱你。你爱我吗?”
“不爱,”男人说,“我觉得不爱。从来就没有爱过。”
“哈里,你在说什么?你昏头了。”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头好昏。”
“别喝那个,”她说,“亲爱的,你别喝了。我们必须尽最大的努力。”
“你努力吧,”他说,“我累了。”
他脑海里出现了卡拉加奇【5】的一个火车站,他背着包站在那里,辛普伦东方快车的大灯划破黑暗的夜空,撤退后他正要离开色雷斯【6】。那是他积攒下来要写的故事之一,还有,早餐的时候,看着窗外保加利亚群山上的积雪,南森【7】的秘书问老人那是不是雪,老人看着外面说,不是,那不是雪,现在离下雪还早着呢。秘书对其他女孩重复道,不是雪,你们看,那不是雪,她们齐声说道,那不是雪,是我们弄错了。但那确实是雪,在他促成的那次难民交换行动中,是他把她们送进了雪地。在那个冬天,她们正是踏着那些积雪走向死亡的。
那一年圣诞节在高尔塔尔山,也是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雪,他们当时住在伐木人的小屋里,那个庞大的方形瓷炉子占去了房间一半的地方,当那个在雪地上留下血脚印的逃兵进来时,他们正睡在填满榉树叶的床垫上,他说警察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给他穿上羊毛袜子,然后去和宪兵们周旋,直到那些足迹被雪覆盖住了。
圣诞节的那一天,施伦茨【8】的雪是那么的耀眼,你从小酒馆里往外看时,眼睛都被刺痛了,你看见大家都离开教堂往家走。就在那里,他们扛着沉甸甸的滑雪板,沿着河边那条被雪橇压平了的尿黄色的小路,往长着松树的陡坡上走,也是在那里,他们从马德伦小屋上面的冰川一路滑下来,雪像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光滑,像面粉一样蓬松,他记得那种悄无声息的滑行,速度之快,让你觉得自己像一只从高处落下来的鸟。
那次在马德伦的小屋里,被暴风雪困了一周,他们在马灯冒出的烟雾中玩牌,输得越多,伦特先生的赌注就下得越大。最后他把什么都输光了,所有的一切,滑雪学校的资金和整个季节的收益,外加他自己的钱。他能看见长鼻子伦特拿起牌来叫道:“Sans Voir【9】.”那时候赌局不断。不下雪的时候赌,雪下得太大了也赌。他在想这一生他把多少时间花在了赌博上。
但是关于这些事他一个字都没有写,也没有写那个寒冷的圣诞节,山的影子倒映在平原上,巴克飞过分界线,去轰炸那些撤离的奥地利军官乘坐的火车,在他们四处逃窜时用机枪扫射他们。他记得巴克后来走进食堂谈起这件事,大家听得鸦雀无声,接着有个人说:“你这个狗日的杀人犯。”
他们杀死的人和当年与他一起滑雪的那些人一样,都是奥地利人,当然,不是同一批人。那年一直和他一起滑雪的汉斯曾属于“皇家猎人”【10】。他们在锯木厂上方的一个小山谷打野兔时,谈起了帕苏比奥战役和对波蒂卡与阿沙诺内发起的攻势,他也从未就此写过一个字。没有写蒙特科尔诺,没有写希艾苔科蒙姆,也没有写阿希艾多【11】。
他在福拉尔贝格和阿尔贝格【12】究竟待过几个冬天?四个。他想起了那次去购买礼物,他们刚走进布卢登茨【13】碰到的那个卖狐狸的人,想起了那种上好樱桃酒特有的樱桃核味,还想起了在落满粉状积雪的山顶上的快速滑行,唱着:“嗨!嚯!罗丽说!”滑过最后一段坡道,从那陡峭的山崖笔直地冲下去,转三个弯穿过果园,再飞越那条沟渠,落在小客栈后面那条结了冰的路上。松开捆绑的带子,甩掉滑雪板,把它们靠放在小客栈的木头墙上,灯光从窗户透出,屋里一片烟雾缭绕、充满新酿酒香的温暖中,有人在拉着手风琴。
“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住在哪儿?”此刻,在非洲,他问坐在身旁帆布椅子上的女人。
“‘格丽朗’【14】。你知道的。”
“我为什么知道?”
“我们一直都住在那里的。”
“不对,没有一直住那儿。”
“住那儿,要不就是圣日耳曼区的‘亨利四世’【15】。你说过你爱那个地方。”
“爱是一坨屎。”哈里说,“我就是那只站在屎堆上喔喔叫的公鸡。”
“如果不得不离开,”她说,“你非得毁掉身后的一切?我是说你非得带走所有的东西?你非得杀了你的马、你的妻子,烧掉你的马鞍和盔甲?”
“是的,”他说,“你的臭钱是我的盔甲。我的快马和盔甲。”
“别这样。”
“好吧。我不这么说了。我不想伤害你。”
“现在说这个有点晚了。”
“那好,我接着伤害你。这样更有意思。这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情,但现在却做不了了。”
“不,不对。你喜欢做很多事情,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都做了。”
“哦,看在老天的分上,别再吹牛了,好不好?”
他看着她,发现她哭了。
“听着,”他说,“你以为我喜欢这么对待你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估计我是想通过摧毁他人来支撑自己。我们刚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好好的,并没有打算开这个头,可现在我像个傻瓜一样蠢,而且在尽我所能地折磨你。亲爱的,别在意我刚才说的话。我爱你,真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从来没有像爱你一样爱过其他女人。”
他又缩回到他熟悉的、赖以生存的谎言之中。
“你对我很好。”
“你这个婊子,”他说,“你这个有钱的婊子。这句话是诗。我现在诗兴大发。腐烂和诗歌。腐烂的诗歌。”
“住口。哈里,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恶魔呢?”
“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男人说,“我不愿意死了以后还留下点什么。”
现在已经是傍晚了,这之前他一直都在睡觉。太阳已经落到了小山丘的后面,平原被阴影笼罩着,一些小动物在营地附近觅食,他注意到它们已远离灌木丛,脑袋正快速地起落,尾巴扫来扫去。那些大鸟不再守候在地面上。它们沉甸甸地栖息在一棵树上,数量更多了。他的随身男仆坐在床边。
“太太打猎去了,”男仆说,“先生想要……”
“什么都不要。”
她去打猎了,想弄点肉回来。知道他爱看这些小动物,她特意去了一个远离这里的地方,这样就不会破坏平原上这一小块他能看到的地方的宁静。她总是这样,什么都考虑得到,他想,不管是她知道的还是在哪儿看到的,甚至包括听来的事情。
来到她身边时他已经心灰意冷,这不是她的错。一个女人怎么会知道你在口是心非?知道你只是出于习惯和贪图舒适才这么说的?自从他开始言不由衷,和说真话时相比,他的谎言反而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