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闹冯府
一
夜的黑自落草为寇,老母仍留在戚城故居,每日里吃斋念佛,安享清福,没有人敢与她为难。夜的黑万想不到冯渊竟敢绑架他的老母。夜的黑虽为悍匪,对母亲却极为孝敬,一听老母被绑架,定要亲自找冯渊论个长短。
月下白气愤愤地说:“他妹妹的!小白狼(冯渊的绰号)才当了几天团长,可忘了几斤几两,向咱哥们儿显他的威风!大哥,我跟你去。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怎知道咱不是好惹的!”
一个斜吊眼的湖匪头目叫骂着说:“大哥拉杆子的时候,他还扎在小娘怀里吃奶哩。”
“走呀!走呀!”众湖匪七嘴八舌地应和着,“随大管家去逛逛戚城,看小白狼长着几个脑袋!”
王老大连忙上前劝阻:“冯渊手下一团人马,你们这样去不是飞蛾投火吗?”
夜的黑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说:“别人怕他,老子偏不怕他!今天,他交还老母便罢,要不,这桅杆就是他的样子!”说着运足气力一刀挥去,“嚓”的一声,碗口粗的桅杆应声而断。
铁飞急忙伸出双手将倒下来的半截桅杆接住,平放在船板上,笑道:“师兄果然神力过人,但冯渊的脑袋不是桅杆,岂能任你砍杀?”
夜的黑听他话里有刺,不由得恼怒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铁飞刚要回话,被王老大喝住。王老大素闻夜的黑性情暴躁,生性残忍好杀,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凭一时的好恶。他唯恐铁飞一句话说不好,两人再闹翻了脸,便对夜的黑婉言相劝说:“贤侄的威名哪个不知?料冯渊也不敢为难了老嫂。但老嫂毕竟在他手里,若动起刀枪,恐对老嫂不利。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和解为好。”
“和解?怎么和解?难道让俺去给他磕头不成?”夜的黑瞪着眼问。
白玉莲看了那支毒镖和白绫上的字,知道又是那歹人从中捣鬼,便道:“这事本由俺引起,就让俺去了结吧。俺一去,冯渊自会放了大娘。”
“不行!”夜的黑断然地说,“你这一去遂了冯渊的意,他定会以为俺怕他。外人也会骂俺欺软怕硬,出卖朋友。”
红莲女嘻嘻一笑,插言道:“大哥,你也太死心眼了。依俺看,冯渊既然指名点姓要白姐姐,八成是看上了她。她自己也乐意去,咱何不成全人家?”
白玉莲“唰”地涨红了脸,跺着脚说:“你胡说些什么!哪个乐意去?”
红莲女怔了一怔,突然放声大笑,指着白玉莲说:“白姐姐,你脸红什么?有啥不好意思?凭姐姐的品貌,别说嫁个团长,就是嫁给个旅长、师长也相配!只是冯团长做事不通情理,没有派花轿来接,委屈了……”
她只顾说个不停,全不管白玉莲已气得流下泪来。众湖匪也跟着嬉笑起哄,这一下可恼了铁飞。
“住口!”铁飞大吼一声,怒视着红莲女,“你算什么人?说话不嫌牙碜!玉莲岂容你随意取笑!”
红莲女脸上的笑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然抹去似的,她瞪了铁飞一眼:“哼!你吃什么醋?”
她想一句话把铁飞噎住,不想白云鹤抢先说道:“姑娘,你也许不知,铁飞是俺的女婿。俺与亲家已经商定,今年除夕就要与他们办喜事。各位若肯赏脸,到时候请到南壮喝杯喜酒。”
红莲女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她瞠视着铁飞和玉莲,喃喃地说:“你们真的是一对?该不是骗……骗俺?”
白玉莲聪明伶俐,一眼就看破她的心思,但又无法去安慰她,不安地说:“是俺没有把话说清楚,怪不得红妹。”说罢,她向铁飞使了个眼色。
铁飞连忙上前赔礼道:“红姑娘,刚才我言语重了,请你包涵。”
红莲女本是爽快人,听他俩如此说,心里不由得一热,把他俩看了又看,暗自赞叹:“确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心念一动,她握住白玉莲的手说,“白姐姐,你跟俺来!”
白玉莲不知何事,被红莲女拉到船边,红莲女指着湖水中她俩的倒影说:“你看,咱俩长得像不像亲生姐妹?”
白玉莲仔细一看,两人长得确实十分相似,若不是服装打扮不同,外人如何分辨得出。心中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红妹,你是哪里人?真名叫什么?”
红莲女面色一沉:“白姐姐,你不懂我们的规矩?”
白玉莲立刻醒悟了,湖匪最忌讳别人打听他们的根底,连忙解释道:“红妹,你别见怪,看到你,俺想起失散的母亲和妹妹……所以就……”
红莲女摇摇手,不容她再说下去,盯住她问:“白姐姐,你实话告诉俺,冯渊真的对你有那个意思?”白玉莲点了点头。
“他知道不知道你已经有了人家?”
“俺早就告诉他了,但他不死心,一直纠缠。”白玉莲将往事说了一遍。
“天下竟有这样不要脸的人!”红莲女愤愤地说,“让俺去会会他。”
“你?”白玉莲惊讶地望着她。
红莲女笑道:“俺替你去治治他的相思病。”
“你不是在说笑话?”
“哪个和你说笑话?俺红莲女说一不二!”
众人见红莲女要去戚城,都感到意外,夜的黑一把抓住红莲女的衣袖:“红妹,你不能去!”
红莲女猛地甩开他,跳下一只小溜子,竹篙一点,飞出芦荡。回头喊道:“大哥,戚城南门外三孔桥头见。”
夜的黑眼睁睁望着红莲女远去的背影,急得直跺脚。铁飞见状,向玉莲使个眼色,又走到夜的黑的身边,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便同白玉莲跳上一只小船,急急地赶去。
二
冯渊彻夜不眠坐等消息,黎明时分忽见乔苇和几个大汉架着一个蒙面女人前来,心中大喜,只当是白玉莲被带来了,忙上前揭开面巾,说道:“玉莲,委屈你了……”
一语未了,突然一口黄痰吐在他的脸上。“呸!你瞎了狗眼,请老娘来干什么?等俺儿来了,不活剥你的皮!”
冯渊目瞪口呆,擦去脸上的黄痰,定睛一看,面前是个满脸怒容的白发老太婆。冯渊面红耳赤,回转身来,一把揪住乔苇,劈面就是一掌:“混蛋!你活腻了,竟敢戏弄我!这老妖婆是谁?白玉莲哪里去了?”
乔苇揉了揉火辣辣作疼的脸,赔着笑说:“团长息怒,你听我说——”他向那几个大汉摆了摆手,示意把老太婆带出去,便叙说了事情前后经过。
冯渊一听他朝思暮想的姑娘落入湖阎王之手,顿时火冒三丈,指着乔苇的鼻子骂道:“白玉莲要是有个好歹,我先敲碎你的脑袋!”
“团长放心,只要老妖婆在咱们手里,夜的黑不敢动白玉莲一根汗毛。”
“放屁!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落在湖匪手里还会有什么好?”
“团长有所不知。夜的黑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但从不奸淫‘花票’,也不允许手下人胡来,只有在不赎‘票’的情况下,才许手下人‘开荤’。”
冯渊的情绪稍稍安定了些,点起一支烟吸了几口,斜视着乔苇说:“你把夜的黑的母亲绑架到我的府第,这不是给我招惹是非吗?咱们有言在先,不准你打我的旗号。”
乔苇“嘿嘿”冷笑了两声:“夜的黑手下不过几个毛贼,难道团长怕他不成?事到如今,要把白玉莲姑娘弄到手,不这样办,团长又有何良策?”
冯渊沉吟半晌问道:“依你之见,事情会怎样发展?”
乔苇扬扬得意地说:“在绑架老妖婆之前,我就算计好了。夜的黑是个孝子,不会丢下老娘不问。要救老娘,来硬的,他不是你的对手。唯一的办法只有将白玉莲乖乖地送上门来。要送白玉莲,他必得先杀掉王铁飞、白云鹤,以绝后患。嘿嘿,团长,这一箭双雕之计如何?”
冯渊微微点头:“此计虽好,只怕不会按你设想的发展。你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静,一有变化立刻向我报告。此外,对老妖婆要严加看管,万不可走露消息。”
“团长放心,乔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正在这时,房门“砰”的一声开了。只见楚筱兰兴冲冲地跑进来,手里扬着一张报纸,高兴地喊叫着:“表哥,快来看,好消息!好消息!”
“噢——”冯渊松了口气,“什么好消息?”乔苇趁机溜了出去。
“蒋委员长下令处决了韩复榘,任命沈鸿烈为山东省政府主席!”
他接过报纸扫了一眼,便丢到桌上,心神不定地说:“我已经知道了。”
筱兰没有注意他的神情,依旧兴奋地说:“这下可好了,看谁还敢临阵脱逃,畏敌不前!”
冯渊微微一笑:“兰妹,你也太天真了。你认为从此便可以扭转战局?”
“只要蒋委员长决心抗日,动员全国的军队同仇敌忾,齐心合力,还怕打不败日本?”筱兰充满希望地说。
冯渊双臂交叉抱着肩膀,轻轻摆了摆下巴,依旧微笑着说:“兰妹,中国太贫弱,不是日本的对手。蒋委员长岂能有回天之力?”
筱兰像被浇了一瓢冷水。她怔怔地望着他,忍不住反问道:“照你这么说,中国人就只有做亡国奴了?”
“那倒不会。”冯渊挺直了胸,满有把握地说,“中国人虽斗不过日本人,但美国人为了他们的在华利益,不会袖手旁观。美国是当今世界上第一号强国,只要美国人干涉,中国是不会亡的。”
筱兰不以为然地说:“你不相信中国自己的力量,瞧不起中国人。可你也是中国人呀!”
冯渊笑道:“兰妹,你这是怎么啦?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他走过来,扳住筱兰的肩膀,柔声地说,“咱俩的事,舅舅答应了吗?”
筱兰把他的手从肩上拿下来。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映得她的手指透明如玛瑙。冯渊情不自禁地反握住她的手掌,放到嘴边吻了一吻。
筱兰“呀”的一声,将手抽回,不禁满脸羞红。
冯渊微微一笑:“这是西方文明社会表达爱情的最文明的一种方式。兰妹,你上过洋学堂,难道不知?”他望着她那红润姣好的面容,充满柔情地说,“兰妹,嫁给我吧,我会让你终生幸福的!”
她那白玉般的脸颊烧得通红,一声不响,慢慢地低下头去。
冯渊望着这位娇怯怯的姑娘,只见她面如桃花,说不出的娇美动人。看着看着,他猛地将她拢抱起来,在她那诱人的嘴唇上疯狂地亲吻着……
筱兰猝不及防,又羞又恼,拼命挣扎,如何挣脱得了?想要喊叫,又怕惊动外人,更是难堪。忽听得“咣当”一声,房门被踢开,一个人被推进来,摔倒在他俩的脚下,随后跳进来一个手提匣枪的女子。
三
“呸!不要脸,把她放下!”那女子柳眉倒竖,杏眼瞪圆,枪口指住冯渊的脑瓜,厉声怒喝,一步步逼住他。
冯渊大惊,放开筱兰,退缩一步问:“玉莲,是……是你,你要干什么?”
筱兰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怔住了,瞪大了眼,大张着嘴,望着这位一身白衣素装、苗条秀美,却又英气逼人、冷酷严竣的女子。她猛然用身子挡住冯渊,哀求道:“请你不要伤害他。”
冯渊趁机掏出手枪,用筱兰做掩护,瞄准对方,气势汹汹地喝道:“把枪放下!”
这时,那摔倒在地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只见他鼻青脸肿,嘴上流血,原来是乔苇。乔苇哭丧着脸说:“该俺倒霉,碰上丧门星了。”
“哈哈!”她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响亮,那么开心,“你瞎了狗眼,想占姑奶奶的便宜!不叫你吃点苦头,你哪里还认得姑奶奶。”
冯渊迷惑地望着她。她举止轻狂,言语粗野,全不似那个知礼文静的白玉莲。冯渊哪里知道她正是乔装改扮的红莲女!
红莲女扮成白玉莲来到冯府,说来凑巧,迎头正碰上外出打探消息的乔苇。乔苇虽见过红莲女,但那是在星光之下,恍惚一面,如何认得清楚?这次红莲女又照着白玉莲装束精细地打扮了一番,她们长得本来就十分相似,乔苇再精明,也休想辨出真假。
乔苇见她只身一人前来,又惊又喜。便支开跟随的人,独自引她来见冯渊。穿过三道院落,来到后花园中假山旁,乔苇停住脚,向隐蔽在竹林中的红楼一指,点头哈腰,讨好地说:“嘿嘿,姑娘,冯团长就在那里,你自个去吧。以后你做了太太可不要忘了小人。”
她嫣然一笑:“你功劳不小,俺理应谢你。”她向他招了一下手,说,“过来!你想要什么?要俺如何谢你?”
乔苇受宠若惊,像被勾去灵魂似的痴迷地看着她,她那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明媚的大眼闪着光,唇边浮起挑逗的、醉人的微笑。他情不自禁捉住她的左手,惊喜若狂地说:“随你便,赏什么,俺都乐意。”
“那好,俺就赏你一个——”她突然挥起右拳,照准他的面颊狠狠地击去。乔苇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红莲女跨前一步,厌恶地向乔苇脸上啐了一口,一弯腰,伸出右手从他腰里拽出匣枪,左手就势揪住他的领窝,一使劲拽将起来推推搡搡,向竹林中的红楼悄悄逼进……
这会儿,冯渊故作镇静,先发制人:“白玉莲,你闯到我这里有何贵干?你要放明白点,别不知好歹,只要枪一响,我的护兵会立即扑进来!”
红莲女一盘腿坐在太师椅上,“啪”地把匣枪往桌上一拍,连珠炮似的说:“你这个流氓!你这个无赖!你把姑奶奶请到这里,却又问俺有何贵干。”
冯渊面色灰白,额角上暴出青筋:“住口!我不准你侮辱我的人格!”
“哼哼!你的人格?你还要脸?你既然向你表妹求婚,为什么还要逼迫白玉莲做你的太太?”
他浑身一震,像被射伤的野兽,吼叫着:“你血口喷人!你胡说八道!你不是白玉莲,你是什么人?!”
“算你不瞎,俺虽不是白玉莲,但对你做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你能抵赖得了?”冯渊目瞪口呆。
筱兰更为震惊,瞪着冯渊,痛心而又气愤地质问:“她说的可是真的?”
“她是湖匪!是女强盗!你不要听她胡说。”冯渊举枪就要向红莲女射击。
红莲女早有防备,手一扬,袖中飞出一支系着白绫的毒镖,正中冯渊的手腕。他“哎哟”一声,丢了手枪。红莲女飞身一探,把枪接在手里,笑盈盈说道:“想算计俺,没那么容易!这毒镖物归原主,算个见证,小姐若不信俺的话,请看看白绫上的字。”
冯渊一听是毒镖,顿时面如土色,喊叫起来:“乔苇快来救我!”
乔苇哪里敢动,红莲女的枪口已经对准他的脑瓜。
筱兰从冯渊手上拔下毒镖,看了看那白绫上的字,迷惑不解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冯渊气急败坏地说:“这都是乔苇一人所为,与我毫不相干!”
乔苇大叫冤枉:“冯团长,你怎能推得一干二净?大丈夫要敢做敢当!”
“好!你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俺就饶了你。”红莲女说。
“你不骗俺?”
“姑奶奶向来说一不二!”
“好!俺说!”乔苇一五一十地将前前后后的经过和盘托出。
筱兰万没想到冯渊竟会做出这等下流的事来。她怒视着冯渊,对着他的面颊,狠狠地抽了一个耳光:“你这个伪君子!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衣冠禽兽!你你……为什么要骗我!”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颓然倒了下去。
冯渊一手捂住发烧的脸,恼怒地逼视着乔苇,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混蛋!你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不会放过你!”
“嘿嘿,团长,你别发火,你中的是支毒镖。一发火,毒气就会扩散到全身,性命可就难保了。”
冯渊愤恨地望着红莲女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要害我性命?”
红莲女冷笑道:“你想活命,快把夜大哥的母亲放出来,送我们到三孔桥去,我便求白云鹤大爷救你。”
“好!我送你们去。”冯渊毫不迟疑地说,心里却在暗暗发狠:你进了冯府,休想活着出去!
不料,他打开门,愣住了:门外王铁飞、白玉莲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个老人,他脸色铁青,目光冷峻,神色非常可怕。冯渊不觉打了寒噤,只听筱兰突然颤声叫着“爸爸!”跑上前去,扑到那老人怀里哭起来。楚天章抚摸着她的头,慢慢将她推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冯渊,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冯渊惊恐地退缩着慌乱地说:“舅舅,您老别……别生气。这……这原是一场误……误会。”
“误会?”楚天章一声冷笑,说,“我早就料你会这样说。那就请你消除这场误会吧。”
冯渊的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恶毒、仇恨的目光扫过红莲女、王铁飞、白玉莲,他突然狂笑着说:“这次算我栽在你们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