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理论
第一章 问题
我把经济史的任务理解成解释经济在整个时期的结构和绩效。所谓“绩效”,我指的是经济学家所关心的、有代表性的事物,如生产多少、成本和收益的分配或生产的稳定性。在解释绩效时,最初强调的是总产量、人均产量和社会收入分配。所谓“结构”,我指的是被我们认为是基本上决定绩效的一个社会的那些特点。这里,我把一个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制度、技术、人口统计学和意识形态都包括在内。“整个时期”表示经济史应能解释结构和绩效的短暂变化。最后,“解释”是指明晰的推理和潜在的可驳性。
这项研究致力于经济史的两个主要的然而却被忽视的任务:一是将经济的结构理论化,另一是既说明这些结构的稳定性,又说明它们的变化。我将运用一个简单的新古典模型集中去考察绩效的总产量和人均产量方面。不过,为了解释收入分配和一个经济的结构,我们还必须把理论延伸到传统的新古典领域以外。
我们先来描述一下新古典派用以分析经济绩效的方法所具有的基本特征。这一方法假定面临普遍匮乏,个人作出的选择反映了一组欲望、需要或偏好。这些选择是根据放弃的机会做出的。因而多工作一小时的机会成本(和所得到的增加的收入)等于放弃的闲暇。这一效用,即福利最大化,要求假定个人对收入、闲暇等有一组固定的偏好,因而边际选择(即当个人决定多工作一小时时所作的选择)是指在得到(更多收入)还是应当放弃(闲暇)之间所作的权衡。 [1] 这一行为假定在各种经济制度(无论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起作用。
既然最大化假定宣称个人宁可选择较多的而不是较少的商品(和劳务),既然提高生产潜力(要牺牲为现期消费而进行的生产)可以生产较多的商品,因而整个社会,人人都将为增加资本存量贡献他们的部分成果——因为资本存量的大小决立着构成一种系统产生的商品和劳务的流量。资本存量的规模由人力资本(劳动)、实物资本(机器、工厂、农业改良等)和自然资源的数量构成。这些又取决于可以利用的技术(即人对自然的支配),换言之,可用的技术决定着劳动体现的技艺(人力资本)、实物资本的质量和自然资源的构成。技术变革被认为是内生的,并被看作是社会成员投资于发明和创新的结果。不过,“发明的潜力”又取决于知识的存量(对自然环境的认识)。
因而,决定产量的资本存量是实物资本、人力资本、自然资源、技术和知识的函数。最大化假定将导致对具有最高收益率的那部分资本存量进行投资,那部分存量相对于其他存量在数量上将会增长,从而保证使收益率逐渐拉平。而后,新的实物资本和人力资本将会创造出来,而新的自然资源则会被发现,此时,将放弃的消费(即储蓄)投资于发明或发现那些特别的技术和自然资源而得到的收益率超过了现有各种机器和技艺的扩张而得到的收益率。如果劳动力规模相对于资本存量增长,那么,调整人力和实物资本的形式以适应资本劳动力比率的变动,将是有利可图的。同样,也可以对自然资源存量进行某些调节。
在这些情况下,总产量的增长和人均产量的增长,是由已储蓄的(和已投资的)收入部分和人口增长率所决定的。如果已储蓄的收入部分导致的产量增长正好等于人口的增长,那么,人均收入增长为零。另一方面,如果储蓄率高于人口增长,那么,将导致实际人均收入率增长。
从经济史学家的观点看,新古典派的这一公式似乎是用未证实的假定来解释一切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它所涉及的社会是一个无摩擦的社会,在这种社会中,制度不存在,一切变化都通过完善运转的市场发生。总之,获得信息的成本、不确定性和交易成本都不存在。但是,恰恰因为这种不存在,新古典派公式才提出那些有待探讨的基本假定,以便发展一种关于结构和变革的有用理论。
首先,模型假定一种刺激结构将使个人按全部差额得到投资的社会收益,就是说,使个人和社会的收益相等。其次,它假定,新知识的获得和利用的收益不递减,因为在成本固定下能够增加自然资源的存量。第三,它假定,储蓄有实际收益。第四,假定生育后代的个人和社会费用是相等的。最后,人们的选择和预期的结果是一致的。让我们对每一点依次进行考察。
规定完善和无需成本实施的所有权(即零交易成本)是坚持第一个假定所必需的。这样的条件从来没有具备过。而当今像整个历史一样,许多资源更接近于公有财产而不是专有财产。因此,达到同等边际效率解决所必需的条件,无论是罗马共和国,还是20世纪的美国或苏联,从来就不曾有过。在已经历过的那些社会中,最好的不过是把个人收益提高到与社会收益相当接近的程度,以便提供足够的刺激来达到经济增长。然而,增长与停滞或衰退相比要少见得多。这一事实表明,“有效率的”产权在历史上并不常见。特别是个人向来不具备从知识和技术存量的增加中获得社会收益的能力,或者说,这种能力很不完善。因此,不仅技术进步在整个历史的大部分阶段是缓慢的,而且,自然资源存量的收益递减也是人类最重要的经济难题。
那个难题使我们得出模型的第二个假定:科学和技术仅仅在现代才合而为一,真正克服了收益递减。虽然西方国家在上个世纪不曾经历过自然资源收益递减,但它们必定在更久远的往昔经历过。
储蓄的实际收益的存在,也取决于产权结构。在整个历史上,已储蓄的收入的比例和资本构成的比率(实物资本和人力资本)通常是极低的,有时为零或负数。对产权的担保是储蓄和资本构成比率的一个重要的决定因素。
生育后代的个人成本和社会成本的一致,不仅意味着人口出生率受人的控制,而且意味已有的刺激和抑制结构随时调整个人的生育决策,以适应于人口增加所需社会成本的变化。马尔萨斯危机在整个历史上反复出现就充分证明这一条件尚未具备。
最后,我们要提一下最后一个假定:选择与结果的一致。新古典理论与经济史的基本含义有关的一个颇有影响的见解是,在不确定的情况下,个人利润即福利的最大化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没有人能肯定一项决策的后果),不过,福利最大化的结果仍然存在。它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在普遍不足的情况下,竞争决定着比较有效率的制度、政策或个人行为会存在,而无效率的制度、政策或个人行为则归于消灭。 [2] 这一见解是理解经济组织的制度形式演变的基础,但在一个非市场社会,政治结构低效率的决策方式的确持续了很长时间。另外,个人、团体和阶级对现实的看法各不相同,解释它们周围社会的理论各不相同,推行的政策也各不相同甚至彼此冲突。导致无效后果的“谬误的”理论,将促使奉行这种理论的那个团体让位于奉行后果有效的理论的另一个团体。但坚持低效率的政治经济结构反过来又使对立的意识形态成为理解经济史的一个重要问题。社会生物学家对人类社会生存特征的洞察是一项重要贡献,但他们必须与确凿的事实相结合,这一事实就是,至少在对历史学家说来是决立性的、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人类文化产生过种种相反的、冲突的和无效的解决方案。
揭示新古典模型的这些假定,便于指出我将在本书中所选择的方向。解释历史上的经济绩效需要有一个人口统计变动理论、知识存量增长理论和制度理论,以便弥补上述新古典模型的缺陷。针对第一种需要,我直接利用了关于人口统计变化的文献。至于知识存量的变动,则与体现在制度中的激励结构变革一道加以考察。研究最初集中于制度理论上。这一理论的主要部分为:
(1)产权理论,描述个人和团体的激励制度;
(2)国家理论,因为是国家规定着和实施着产权;
(3)意识形态理论,解释各种不同的关于现实的观念如何影响个人对变革“客观”环境的反应。
在以下四章,我将发展经济制度结构理论的各个要点,但我首先要将经济学家必须解决的另一个基本问题作一番叙述:这就是历史上的变革问题(或其反面:经济制度的稳定性)。
让我们回到上述新古典模型上来。在该模型中,除市场外没有组织或制度,而且在这一框架中,变革是通过非个人市场上相对价格的变动而发生的。这种框架提供一套有力的工具,不仅解释自行调节的市场,而且表明怎样随着参数的改变来调整市场。由于该模型是新古典经济学运用于历史的最有力的分析工具之一,因此,值得对这一点详加阐述。
为简明起见,让我们来描述在一个政治经济单位里发生的变化。这个单位土地固定,没有外部贸易(或生产要素的流动),经历了人口增长。直接后果是食品(和原料)价格上升,因为短期供给曲线完全没有弹性。就是说,粮食销售者发现,按原有的价格会有更多的人需要他的食物,于是,他会把食物用光以便提高价格。一个工人的实际收入下降,因为他的工资买到的食物减少了;地主的实际收入增加了,因为他出售的产品,虽然数量相同但得到的收入却多了。由于拥有土地可能盈利的能力提高,土地的价格被哄抬上去。投资者将提高资本对土地的比率,因为运用资本越多(改变排水系统、增加灌溉等),从一定数量的土地上得到的产量越多,结果便越有利可图。确切的替代数依生产函数(即技术状况)而定。经过这一过程,即便在很短的时间里,粮食的供给曲线也会变得较有弹性。不过,调整过程远未结束。工人养育子女的费用提高了,结果,为了不致使其生活标准下降,工人家庭决定减少子女。发明食物生产的新技术(开发肥料或种子,培育高产作物、多产动物)以改变生产函数将提高盈利能力。于是,从长远看,人口增长率降低、食物供给增长(即长期供给曲线可能完全有弹性)。工人的实际工资提高,土地价格降回到最初的均衡状态。
读者很快可以看出,这个新古典模型假定个人和社会的成本收益是一致的(即规定完善和无需费用实施的产权)。按照相对价格变动提供的“信号”改变差额以完成调整过程,乃是模型的一个组成部分。相对价格的变动使生产要素无摩擦地转向它们最有盈利的用途,并且所有的变化都是个人对成本收益最大化变化的迅速反应。
现在让我们仔细考察同一个方案,不过,这次是在一个存在制度和实际交易费用的现实社会。需求开始改变加上农产品供给曲线无弹性,固然导致市场价格上升,但调整过程是由信息成本所决定的。市场越是“不兴旺”,信息传播的技术便越是原始,调整过程发生所需的时间便越长。此外,在一个时期里,享有通常生活标准的工人(特别是城市工人)可能闹事以抗议食物成本上涨,或者呼吁政府限价以阻止涨价。土地的潜在价值将会上升,但如果有习惯的土地协议(或关于土地转让的禁令),调整的性质便成为不确定的了。在对土地没有独占的产权的情况下,农民可能得不到对土地资本密集利用的增益。农民会请求国家改变产权,以便他们能得到土地产权的独占收益,但如果把以前使用土地的人排除在外,他们将会反对产权的这种变革。虽然生育子女的社会成本会上升,但可以察觉出的个人成本并不怎么大(因为增加一个劳动力除家庭成本外,还有社会成本,因而使工资率降低,而单个人增加则会变得更加拥挤,并可能使疾病传播)。结果与社会最适条件相比可能是一种延迟的反应。投资新知识和开发新技术的盈利能力,需要有某种程度的对思想和创新的产权。在缺乏这种产权的情况下,新技术便不可能来临。
这一方案绝没有排除人口增长的可能后果,但它确实针对本书的两个基本问题。
1.重要的是说明经济制度结构,以便有意义地探讨一种经济绩效的动力。
2.虽然某些变化恰好以新古典经济学内含的方式(即个人成本收益的变化导致行为自动改变)在边际发生,而另一些变化则不是如此。特别是闹事和这种行为对生命安全带来的潜在威胁并不符合单个城市工人的利益。新古典主义的个人不会采取行动,而会让别人去做。无论农民承担组织费用呼吁政府改变产权——或者组织损失者同这种变化作斗争,都是不合算的。在每一种情况下,白搭车难题都会得出不同的答案。
让我们公正地对待白搭车问题吧。曼库尔·奥尔森(1965年)推广了新古典主义的范例,用来论述在新古典世界存在的团体行为方式。他发现小团体存在的地方,它们活动的个人收益超过成本,或者可以强迫个人行动,而在大团体(例如美国医学协会和工会)存在的地方,其成员可以得到局外人得不到的独占的个人收益。他还论证,当组织大团体发动变革而其成员并不享有某些独占的收益时,这些团体往往不稳定,而且是要消失的。总而言之,当个人收益靠白搭车而仍可以得到时,有理性的个人便不会承担参与大团体活动的费用。
奥尔森的著作给经济史提出一个基本的问题。日常随处而得的印象进一步证实,白搭车行为是普遍存在的。但随处可得的印象也证实,发生大团体活动并成为变革的一支基本力量的这种情况是很多的,——只是这种活动不能用新古典派术语讲清楚罢了。用新古典派术语构筑其模型的经济史学家,已经将一个基本矛盾铸入其模型之中,因为新古典派模型没有办法说明我们在历史上看到的大量变革。
马克思主义靠证明阶级是结构变革的发动者便取巧地解决了整个问题,但那个论点则根本没有被说明,因为马克思主义完全不考虑白搭车问题并使信念来了个大飞跃,认为人民为了阶级的利益会将他们自己的个人私利置诸不顾,甚至自愿承受重大的个人牺牲。然而,马克思主义积极分子本身提供了证明这不是标准行为的最好根据,正是他们把莫大精力贡献出来,试图使无产阶级确信能像一个阶级那样行动。
可以将说明变革的难题简述如下。新古典派经济理论可以说明人民为其自身利益行动的行为方式;它可以解释为什么人民不为选举所惑;它也可以解释由于白搭车问题在个人利益受到忽视的地方,人民之所以不参与团体活动的原因。但是,它不能有效地解释这个问题的另一面,那就是为自身利益算计的行为并不是动因。我们究竟怎样说明利他行为(如隐姓埋名的无偿献血),怎样说明人民甘愿去从事要冒重大牺牲而无明显可能利益的事情(在历史上,会给个人或团体带来牢狱之灾和牺牲的没有休止的游行,难道是为了一些抽象的原因)?我们究竟怎样解释为数很多的人民去投票,或者在个人收益甚少或可忽略的地方,个人为参加自发性组织而作出大量的贡献?
新古典理论同样不足以解释稳定性。为什么人民在社会规章妨碍他们获得自己利益时竟对社会规章加以服从?当然,个人对成本收益的算计表明,欺诈、偷盗、逃避义务、行凶杀人可能是随处可见的。我们的确看到了这种种行为,但与它们并存的是,我们也看到,当他们侵犯重大利益而可以不受罚时,有些人却得服从规章。确实,新古典世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没有社团能够生存。
在从事一项非法活动前,个人提出高于其机会成本的酬金是对他合法(一种意识形态上的考虑)提出的价值的一种衡量。同样,个人在试图推行变革中承担的净成本,是对个人所感受的不公正和异化的衡量。为了说明变革和稳定,还需要有个人对成本收益算计以外的东西。人们在试图变革结构的过程中,可能会忽视这种算计,那是因为认为制度仍是不公正的那种思想信念太根深蒂固了。个人也可能服从习俗、规章和法律,那是因为认为它们是合法的信念根深蒂固的缘故。历史上的变革和稳定性,需要有一种关于意识形态的理论来解释同新古典理论关于个人主义合理算计相背离的那些情况。
[1] 参见贝克尔的导言(1976年)对新古典派假定的一个传统论述。弗洛伊德(1969年)关于新古典派方法运用于经济成长的出色阐述使我受益匪浅。
[2] 参见A.阿尔切安(1950年)关于这一论点的经典论述。这整个研究所用的“有效率”和“无效率”术语,都是为了比较两组约束的含义——在一组里,参加者的最大化行为带来产量增长;而在另一组里,则不带来产量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