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一章 我降临人世

关于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主角最终是我自己呢,还是由别的什么人占着,本书必须得说个究竟。我的人生故事必须得从我降临人世时写起。我记录着(是听别人说的,而且也相信),自己是在一个礼拜五的夜里十二点出生的。据说当时钟开始敲响时,我便开始啼哭,钟声哭声同时发出。

我出生在萨福克郡[1]的布兰德斯通。我是个遗腹子,父亲闭上眼睛见不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后,我才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即便到了现在,每当想到他竟然未曾与我谋面,我就觉得有些事情不可思议。而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还隐约记得,教堂墓地里父亲那白色的墓碑诱发我童年时的种种联想,我们家的小客厅里,炉火融融,烛光熠熠,房子里的各扇门——有时候,我几乎觉得残酷——全都下了闩,上了锁,父亲却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房门把坟墓挡在了黑夜中,这个时候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不可名状的怜悯之情。

父亲有一个姨妈,因此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有关她的情况,我后面还会叙述得更加详细些。她可是我们家族中一等一的重要人物。她名叫特罗特伍德小姐,或者正如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称呼她的,叫贝齐小姐,不过那是在母亲克服了对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的恐惧心理之后,才这样称呼她的(但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她曾嫁了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丈夫,是个潇洒帅气的美男子,但不是古训说的“行为美才算真正美”那个意义上的美男子——因为人们强烈地怀疑他曾动手打过贝齐小姐,有一次为家用物品的事发生争执时,他差点把贝齐小姐从三层楼的窗户扔下去。种种事实表明,他们情不投、意不合,没法在一起过下去了,贝齐小姐便给了丈夫一笔钱,双方同意分道扬镳。丈夫带着资金去了印度。

我相信,父亲曾经一度很得姨奶奶的宠爱,然而,父亲的婚事令她气急败坏,说我母亲是“蜡娃娃”。她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我母亲,但知道母亲还不到二十岁。父亲和贝齐小姐就没有再见过面了。父亲结婚的时候,年龄是我母亲的两倍,父亲身子骨孱弱,一年之后就离开了人世,所以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前的事。

在那个出现变故而又至关重要的礼拜五下午——我这样说或许大家会原谅我——出现了下面的情况。

我母亲坐在壁炉前,身体虚弱,情绪低下,两眼噙着泪水,看着炉火。为自己,也为那个尚未见面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垂头丧气。正当她擦拭眼泪,抬头望着对面的窗户时,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走进庭院里来了。

母亲又看了一眼,便确切地预感到,那是贝齐小姐。只见她径直朝门口走来,身段挺直,面容沉静,这不可能会是别人。

“我看你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贝齐小姐加重语气说。

“是的。”母亲怯生生地回答说。

“有位特罗特伍德小姐,”来者说,“我肯定你听说过她吧?”

母亲回答说,她很荣幸听说过了。

“你现在就看到她了。”贝齐小姐说。母亲随即便低下了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同进到了我母亲刚才待的那个更加豪华的客厅。等到她们俩坐定之后,贝齐小姐一声没吭,母亲极力克制自己,但无济于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哦!啧啧,啧啧!”贝齐小姐赶忙说,“别这样!行啊,行啊!”

可我母亲怎么也忍不住,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为止。

“孩子啊,把帽子[2]摘下来吧,”贝齐小姐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母亲按照吩咐摘下帽子时,两手不停地颤抖着。

“哎哟,我的天哪!”贝齐小姐大声地喊了起来,“你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啊!”

毫无疑问,母亲当时确实很年轻,外表相貌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

贝齐小姐说:“我一点都不怀疑,怀的肯定是个女孩。我有预感,一定是个女孩。对啦,孩子,从女孩生下来的时刻起——”

“说不定是个男孩呢。”母亲冒失地回应了一句。

“我可告诉你,我有种预感,一定是个女孩,”贝齐小姐回答说,“别同我争辩,孩子啊,从这姑娘出生的时刻起,我就打算做她的朋友,做她的教母,请你给她取名贝齐·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齐·特罗特伍德一生一世都决不能出错,决不能滥用她的情感,可怜的宝贝啊。她应当得到很好的教养,受到很好的监护,引导她不要愚昧无知,信赖不值得信赖的人。我一定会承担起这个职责来的。”

贝齐小姐每说一句头都要抖动一下。

“孩子啊,大卫对你还好吗?”贝齐小姐问,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的头不再像刚才那样抖动了,“你们在一起顺心快乐吗?”

“我们过得很幸福,”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对我真是太好啦。”

“我知道,大卫用他的钱替自己买了年金保险[3],”贝齐小姐过了一会儿说,“他替你做了什么安排?”

“科波菲尔先生,”母亲回答说,看样子很吃力,“对我体贴入微,仔细周到,把年金保险的一部分指定给我继承。”

“多大数额?”贝齐小姐问。

“每年给一百零五英镑。”母亲回答说。

“他本来还可能做得更糟。”姨奶奶说。

这话说得恰逢其时,因为母亲的情况的确更糟了,所以女仆佩戈蒂端着茶盘和蜡烛进来时,一眼就看出母亲的情况有多糟——如果当时房间里的光线再亮一点,贝齐小姐或许早就应该看清楚了——佩戈蒂赶紧把母亲搀扶到楼上她自己的卧室,又打发她的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请护士和医生。母亲并不知道,佩戈蒂的侄子在这个家里已经偷偷地待了好几天,目的就是为了在紧急的时候,特地当跑腿的。

医生和护士两位联合行动的人员一会儿就相继到达了,但他们显得很惊讶,因为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坐在炉火前面,外表奇特,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珠宝商用来垫珠宝的棉花团。

医生奇利普先生把头侧向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姨奶奶,微微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意思是指对方耳朵里塞着的棉花团,说:

“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

“什么!”姨奶奶回答说,像拔软木塞似的把棉花团从耳朵里扯了出来。

“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

“瞎说!”姨奶奶回答说,又把棉花团塞进了耳朵。

奇利普先生无能为力,看着她盯着炉火,直到被召唤上楼。

如果说性情温和的奇利普有什么时候会怀有恶意的话,他在这种时候是不可能怀有恶意的。他一空闲下来,便侧着身子进了客厅,同我姨奶奶说起话来,态度极为亲切和蔼:

“呃,夫人啊,很高兴向您表示祝贺。”

“她怎么样了?”姨奶奶问了一声,双臂相交,帽子还系在一只胳膊上。

“呃,夫人,我希望她很快就会感觉舒服起来。”奇利普先生回答说。

“我指的是孩儿那个她,她怎么样?”姨奶奶问,语气尖刻。

“夫人啊,”奇利普先生回答说,“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是个男孩。”

我姨奶奶压根儿没吭一声,拽着帽带,像使用投石器似的,用帽子朝奇利普先生的脑袋打过去,然后戴着变了形的帽子,走了出去,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