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开始独自谋生,但并不喜欢
把我算在内,我们一共是三四个人。我干活儿的地点设置在货栈的一个角落。奎宁先生在记账室里,他要是站在他那张凳子的最低一根横档上,便可透过桌子上方的窗子看到我。就这样,我吉星高照,开始了独自谋生的第一天,这天早上,年纪最大的那个孩子被安排来教我如何干活儿。他名叫米克·沃克,身上系了条破围裙,头上戴了顶纸帽子。他告诉我,他父亲是个开驳船的,曾经戴着黑色天鹅绒帽子参加过庆祝伦敦新市长就职彩车游行。他还告诉我,我们还有个干活儿的重要伙伴,他介绍时用的名字——在我看来——很不同寻常,叫作“粉斑土豆”。不过,我发现,那小伙子受洗礼时取的不是那个名字,这是货栈里的人给他取的,是因为他肤色的缘故,总是呈灰白或粉斑状。粉斑的父亲是个跑船的,还很光荣地当过消防员,在一家大剧院供职。粉斑家还有个年幼的亲人——我想是他妹妹——在剧院里扮演哑剧中的小鬼。
记账室的钟显示十二点半,大家都准备去吃午饭了,这时候,奎宁先生敲了敲记账室的窗子,示意要我进去。我进去后,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大块头的中年人,身穿棕褐色外套、黑色马裤和黑色鞋子。头上的头发并不比鸡蛋上的多(头颅硕大,亮光闪闪),宽大的脸盘正对着我。他的一身衣服显得寒碜,但戴了个气派非凡的衬衫领子。他拿了一根彰显绅士派头的手杖,手杖顶端系了一对褪了色的大穗子,外衣的前襟上挂着一副单片眼镜,我后来发现,那是装点门面用的,因为他极少拿着看东西,而即便用它来看东西,也什么都看不见。
“这位,”奎宁先生指着我说,“就是他。”
“这位。”陌生人说。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他的声调洪亮而有节奏感,含有屈尊俯就的意味,还有一种干了什么高雅的事情后的神气,难以形容。“就是科波菲尔少爷。我看您一切都好吧,少爷?”
我说我一切都好,也希望他一切安好。其实我当时很不自在,天知道,但我当时不想倒苦水,所以说一切都好,希望他也一切都好。
“我嘛,”陌生人说,“感谢上帝,一切都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信,他在信中说,希望我能把我房子后面那个眼下没有住人的房间——也就是说,一句话,出租当作——一句话。”陌生人说着,露着微笑,突然露出了一副要说知心话的样子:“当作卧室——租给我此刻有幸结识的年轻创业人——”陌生人挥了挥手,下巴颏缩进了衬衫领子里。
“这位是米考伯先生。”奎宁先生对我说。
我向他鞠了一躬。
“我感觉,”米考伯先生说,“您对这个大都会地区还涉足不广,要穿过现代巴比伦[29]这个迷宫往城市大道方向行进,可能有些困难——一句话。”米考伯先生说,又是一副要说心里话的样子:“您有可能会迷路——我很高兴今晚能来这里接您,带领您熟悉一下最近的路。”
我由衷地对他表示了谢意,感谢他热情友好,不辞辛劳。
“什么时间,”米考伯先生说,“我将——”
“八点左右。”奎宁先生说。
“八点左右,”米考伯先生说,“再见,奎宁先生。我不再打扰了。”
到了晚上约定的时间,米考伯先生又来了。我们一边走着,米考伯先生让我记住街道的名字和房屋拐角的模样,以便我第二天早上回去时可以轻松地认得路。
我们到达了他在温莎街的住所(我注意到,该住所跟他本人一样寒碜,但也像他本人一样,尽可能地摆出派头),他便把我介绍给了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身材瘦削,面容憔悴,根本算不上年轻,正坐在客厅里(二楼完全没有什么陈设,百叶窗给关上了,以免叫邻居看见),给一个婴儿喂奶。婴儿是一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另外还有两个孩子,米考伯少爷,大约四岁,米考伯小姐,大约三岁。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女仆,她喜欢哼鼻子。我的卧室在顶层的后半部分,这是个密不透风的房间,墙上画满了装饰图案,凭着我幼稚的想象力,那可都是一个个蓝色的松饼,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
“结婚之前,”米考伯太太说,她带着双胞胎和所有其他人一道上楼指给我看房间,接着又坐下来喘粗气,“我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当时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竟然需要接受房客过日子。但是,米考伯先生遇到了经济上的困难,所以也就顾不上什么个人情感了。”
我说:“是啊,太太。”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债主们不肯给他放宽时限,”米考伯太太说,“那他们就得自己承担后果了,他们越早对这事提出仲裁越好。从石头里是榨不出血来的,眼下从米考伯先生身上也同样榨不出任何东西(更不要说诉讼费了)。”
可怜的米考伯太太啊!她说自己曾经努力过,而我毫不怀疑,她是努力过。我曾见到过或者听到过唯一的来客是债主们。他们随时都会光顾,有些人态度还很蛮横。在这样的时候,米考伯先生就会悲痛不已,羞愧难当,以至于想要用剃刀结束自己的性命(有一次,他太太发出尖叫,我这才知道这个事),但半个小时之后,他便会不辞辛劳地把皮鞋擦得锃亮,出门去了。米考伯太太也显得同样能屈能伸。我曾见过,她在三点的时候被皇家税款的事吓得晕了过去,但是到了四点的时候,便吃起了涂了面包屑的羊排,喝起了温热过的麦芽酒(那是把两把茶匙送到当铺后换来的钱付的账)。
我在这所房子里同这家人一道度过了闲暇时光。早餐由我自己掏钱,独自享用,一块一便士的面包和一杯一便士的牛奶。我还把另一小片面包和一小块干酪放在专门一个橱柜的一个固定地方,备着晚上回家后当晚餐。我很清楚,这笔开销在我那六先令或七先令收入当中占了份额了。我白天整个都在货栈里待着,整个礼拜都必须用那笔钱来养活自己。从礼拜一早上到礼拜六晚上,我听不到别人的忠告、建议、鼓励、安慰、帮助或支持,对于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自己希望进天堂一样清楚!
我当时考虑到,要摆脱这种生活状态简直就毫无希望,因此也就完全死了这条心。不过我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压根儿就没有一时一刻认同过这种境遇,或者无时无刻不是感到凄苦伤心。
米考伯先生的困境令我本来凄苦忧伤的心境雪上加霜。我在那种孤苦伶仃的状态下,同他们一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
“食物储藏间里除了一点点荷兰干酪之外,”一天晚上,米考伯对我说,“真的没有任何东西了。我和爸爸妈妈在一块儿生活时,说习惯了食物储藏间,所以不知不觉就用了这个称呼。其实我想要表达的是,家里没有吃的东西了。”
“天哪!”我说,表示出极大的关切。
当时我口袋里还剩一个礼拜的薪水中的两三个先令——由此我猜测,我们这次谈话的那天晚上是礼拜三——于是赶紧把钱掏了出来,真心诚意地请求米考伯太太把钱收下,就算是借我的。可是,那位太太一面吻了我一下,一面要我把钱放回到口袋里,然后回答说,这样的事她想都不能想。
“不可以,亲爱的科波菲尔少爷,”她说,“我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过啊!不过,您年岁虽小,却很懂事。如果您乐意,您倒是可以在另一个方面给我帮上忙,那我会充满感激地接受的。”
我现在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恳请她尽管使唤我好了。当天晚上,我就着手处理她家财产中那些容易携带的物件。随后几乎每天早晨去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之前,我都要为这事跑上一趟。
最后,米考伯先生走到了危急关头。一天清早,他被捕了,押解到了坐落在伦敦南镇的王座法庭监狱。他走出家门时告诉我说,白日之神在他面前陨落了——我的的确确觉得他伤心透了,我也伤心透了。可是,我后来听说,中午还没有到,有人就看见他快快乐乐地玩起九柱戏来了。
他嘱咐我在他被关押后的第一个礼拜去看他,同他一道吃顿午饭。米考伯先生在大门里面等着我,然后我们上楼去他房间(坐落在顶层下面的一层),我们哭得很伤心。我记得,他郑重其事地嘱咐我,要以他的命运为戒,而且还要注意,如果一个人的年收入为二十英镑,他花掉了十九英镑十九先令另加六便士,那他是幸福快乐的,而如果他花掉了二十英镑另加一先令,那他可就痛苦凄惨了。
后来,米考伯太太决定搬到监狱去住,因为米考伯先生现在一个人享受一个房间了。这样,我便把钥匙交还给了房东。我的床被送到监狱围墙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房间里,我租下了那个房间,很合我的意,原因是我们在患难之中,关系亲密,难舍难分。
米考伯先生的事,最后,米考伯太太告诉我说,她娘家人断定,米考伯先生应该依据破产债务人法申请释放,所以她料定米考伯先生六个礼拜之后就可以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