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过了一个难忘的生日
我的生日在三月份,在那之前,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情况,我全都略而不叙。
那天的情形我记得多么清楚啊!
吃过早饭,我们从运动场被召回到了教室,这时候,夏普先生进来说:
“大卫·科波菲尔到客厅去。”
我期待着佩戈蒂给我捎来一大篮子东西,所以听到这一声传唤便兴高采烈起来了。我迫不及待地离开座位出去时,周围的一些学生纷纷叮嘱说,有好东西不要忘记了他们。
“别着急,大卫,”夏普先生说,“有的是时间,孩子,别着急。”
他说话时语气充满了温情,如果我当时仔细想一想的话,或许会感到惊讶的,但我当时没有多想。我匆匆忙忙地跑到会客厅,看到克里克尔先生在那儿吃早餐,前面放着藤杖和报纸,克里克尔太太手里拿着一封拆了封的信。可是没有盛着东西的大篮子。
“大卫·科波菲尔,”克里克尔太太说,一边把我领到一张沙发旁,挨着我的身边坐下,“我想特别跟你谈谈,有件事要对你说,我的孩子啊。”
我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假期结束离开家里时,”克里克尔太太停顿了片刻后说,“家里人都好吗?”又停顿了片刻后,她说:“你妈妈当时好吗?”
不知怎么回事,我浑身颤抖起来,但还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没想要回话。
“因为啊,”她说,“我非常伤心地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听说的,你妈妈病得很严重。”
一团迷雾突然在我和克里克尔太太之间升起,一时间,她的身影在迷雾中摇晃着,随后我感觉热泪滚到了自己脸颊上,她的身影便稳定下来了。
“她病危了。”她补充说。
我现在全都明白了。
“她死了。”
无须这样告诉我了。我伤心地痛哭起来,觉得茫茫人世,自己竟然成了孤儿。
我决定第二天夜里启程回家,不是乘邮车,而是乘一辆笨重的夜行公共马车,此车名叫“农夫”号,主要供乡下人一路上短途旅行时乘坐。那天晚上,特拉德尔坚持要把他的枕头借给我用。我至今也不明白,他当时那么做,怎么会觉得对我有好处来着,因为我有自己的枕头。不过,这可是他当时唯一能出借的东西,可怜的人,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张画满了骷髅的信纸,离别时,他把信纸送给了我,好让我在悲伤中得到安慰,心情能够得到平静。
我于第二天下午离开萨伦学校,当时几乎没有想到,自己这一离开就永远不返回了。我们整个夜间行进的速度都很缓慢,直到上午九十点才到达雅茅斯。我朝车外看了看,想要找到巴吉斯先生,可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个肥肥胖胖、呼吸急促、一脸快乐的小老头儿。他喘着粗气,走到马车窗前说:
“是科波菲尔少爷吗?”
“是的,先生。”
“请跟我走吧,少爷,”他说着,一边打开车门,“我很荣幸送您回家。”
我把手放到他手中,心里思忖着此人是何许人,接着我们就走进了一条狭窄街道上的一家店铺,店铺门上写着“奥默店铺,经营各种布匹成衣,承做各种丧葬服饰用品”等字样。
当我终于到达家门口时,我以最快的速度从马车后面跳了下来。噢,我回到家了——看到了母亲卧室的窗户,而在昔日美好的时光里,隔壁就是我的卧室,这时候,哪还需要想什么事情使自己感动得流泪啊!
我还没有走到门口就扑在了佩戈蒂的怀里。她扶着我进了家门。她一见到我就爆发出了悲痛的号哭,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轻声细语地说话,步伐轻柔地走路,似乎担心惊扰到死者。
默德斯通先生待在客厅里,我走进去时,他根本就没有理睬我,而是坐在火炉旁边,默然不语地抽泣着,坐在扶手椅上想着心事。默德斯通小姐在写字台边忙碌着,桌上摆满了书信和文件,她把冷冰冰的手指尖伸向我,语气刻薄地低声问我,缝制孝服的尺寸量好了没有。
我说:“量好了。”
“还有衬衣呢,”默德斯通小姐说,“都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小姐。我把衣服全都带回来了。”
即使葬礼是在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记得更加清晰。
我们在墓穴四周站立着。我觉得这一天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光线中没有了昔日的色彩——呈现出悲凉的色泽。此时四周一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这种气氛是我们随同将在此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
葬礼结束后,墓穴填上了土,我们便转身回家。
我知道,佩戈蒂会到我卧室里来,当时那种只有安息日才有的安宁静谧(那天好像就是礼拜日!我已经忘掉了)对我们俩都很合适。她在我的小床上紧挨着我坐下,紧紧握住我的手,有时候会把我的手贴近她的嘴唇,有时候又用她自己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小弟弟一样。
“很长时间以来,”佩戈蒂说,“她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好过,她总是神情恍惚,闷闷不乐。等到她生下了孩子之后,我刚一开始觉得,她会好起来的,但她身体反而更加虚弱了,每况愈下。
“最后那天晚上,傍晚时,她吻了我,并且对我说:‘佩戈蒂,要是我这小宝宝也会死的话,请你告诉他们,把孩子放在我怀里,让我们埋在一起吧。’(后来就是这么做的,因为那只可怜的羔羊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亲爱的孩子送我们到安息地去吧!’她说,‘你还要告诉他,母亲躺在这儿的时候,为他祝福了不止一次,而是千次。’”
过后是一阵沉默,佩戈蒂又轻轻地拍打着我的手。
“到了深夜的时候,”佩戈蒂说,“她向我要水喝,喝过水之后,对着我露出了带着病容的微笑,可爱的人儿!——美丽极了!”
“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她高兴地把她可怜的脑袋枕在她笨头笨脑、脾气暴躁的老佩戈蒂的胳膊上——就这样,死去了,就像个睡着的孩子!”
佩戈蒂的叙述结束了。从得到母亲死讯那一时刻起,她最后一段时间里的形象便从我心中消失了。从那一时刻起,我记忆中的母亲,只是我印象中她青春年少时的样子,她老爱用手指不停地缠绕自己秀丽的卷发,黄昏时在客厅里和我翩翩起舞。佩戈蒂现在告诉我的这些情况,远没有把我带回到她最后的那段时间,反而使她更早一些时候的形象在我的心中扎了根。这或许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她这一离开人世,便展翅飞回到了她那安宁平静、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日子全都消失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童年时期的母亲。她怀中那个小生命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在她胸前安然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