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的天堂小镇》(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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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的观察所得,端木并不知道表弟和我的关系。
事实上,我自己也已经学会了逐渐忽略这一层血缘——看起来五个孩子已经沦为了誓死效忠于她的奴隶,就像中了蛊,这不是我一个只在七年前的“角斗场”与他们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能改变得了的。
况且他们对于那段历史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而表弟,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是个牺牲品——不知道自己所来处,更不知自己所归处的、一个可怜的牺牲品。
他怎么可能知道现在与他近在咫尺的我,就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并对于“带他从这里逃出去”这件事一直不曾泯灭过希望的姐姐呢!
琼在端木的眼里已经彻底定义为“我的附属品”,好像是为了能够保全我的存在,才不计较他的存在。
很奇怪,这些天他始终都没有切换回来。
他一直是结巴的,由于我不能说话,他变得更加少言寡语,除了必须要代替我与那些孩子沟通之外,几乎不讲一个字,就只是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写东西的时候,他会趴在我的身边昏昏欲睡。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一个人的陪伴是如此重要。
有时候我会为之前期盼着那个灵魂出现得多一些、好便于我们一起做些“伟大的事情”——而羞愧。
我凝视他俊美的面庞,想起我们共同的孩提时代,又想起表弟那些孩子、那些陈列室里的器官,那些水晶棺里的“活死人”——觉得少年时代的我、琼、迪子相比较这些人而言,实在是太过幸运。
原来这好似人间天堂的小镇,这在我十八岁之前“外面的世界”趋之若鹜的小镇,对于阶层的定义竟然残酷到令人发指。
原来在所谓“精英”的阶层里,做“人上人”的思想仍然像一个毒瘤。
在金字塔的下面每天除了被迫“参观”,就是在其中一个孩子的监督之下没完没了地写——我称呼为“写”而不是“写作”是因为我完全就是一个傀儡的代笔人,至于“作”——应该是端木,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每次轮到表弟在旁边监督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去和他无声地交流,却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眼里的灵气已不再,当年看我射箭时候眼里那种崇拜,已不再。
琼似乎也在用他的方式想尽了办法去接近表弟、甚至是讨好,然而表弟就像这里的白衣天使机器人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我和琼的生物钟已经彻底紊乱。
起初还可以通过困倦来判断夜晚,到了后来我们已经变成了完全不会困倦的“特殊人类”,就像这里的白衣天使和五个孩子一样,“困意袭来”居然变成了梦寐以求的奢侈。
端木当然是不会困倦的,指不定从哪个房间就会忽然传出来她那响彻在整个金字塔里经久不衰的荡笑声。
渐渐不再毛骨悚然。
人最可怕的可能就是“习惯”两个字,当你渐渐习惯了周围的环境,渐渐与之融为一体,渐渐被蛊惑、被抽离了灵魂——“逃脱”这种事似乎变成了很遥远的一个梦,那么触不可及,那么海市蜃楼。
因为不能说话,我和琼之间的交流除了用眼神和肢体,就只剩下纸和笔了。
可我一直不愿意用纸和笔交流,除了因为身边总是有人监视以外,就是对于目前的处境,实在无力改变——那么还有什么可交流的呢。
端木给的笔记本电脑只能用于写她吩咐写的东西,赞美史诗,或者必要的操作记录。自从我到了这里,似乎是解脱了其中一个孩子的记录任务。
她对于我的“记录”很满意,她说文字的风格正是她所需要的,真是而不浮夸。
我心里暗笑她的虚伪。
她的上面一定有什么人在指挥——否则,没有必要做如此相近的操作记录。除了文字,她还要求琼拍下一些影像资料,说是自己以后离开了金字塔之后可以用来回顾这些辉煌。
我不知道她计划什么时候离开金字塔,也不知道那会不会成为一个机会,但现在看来仍遥遥无期。
对于我而言最最屈辱的还不是日复一日的“写”——端木要求我做她的“生活助手”,这包括伺候她日常的起居,帮她洗浴、更衣,甚至是按摩,还有就是把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她的嘴巴——这里的饭菜、包括任何饮品,当然只是走走形式,色香味与大姜的“饕餮”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我们每天都被注射一些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淡红色的液体,根本无需吃饭,可是她说有时候会想念咀嚼的感觉,想念坐在大姜的“饕餮”、在窗边看着落日喝咖啡的感觉。
我猜之前这些事情都是那些白衣天使机器人做的,可能是机器人的触感毕竟是毫无血肉,现在她似乎迷恋上了我的双手——每每按照她的要求进行全身按摩并涂抹一种据说是含了“荷尔蒙”的精油,她都紧闭双眼十分陶醉,有时候还会呻吟两下,享受得无以复加。
对于她的这种近乎变态的陶醉,我已经习以为常。
端木的起居当然是毫无规律的。
她要求我就睡在她的床边地上,她什么时候醒了,我什么时候开始伺候,然后按照她灵机一动的安排,随时开始我接下来的“工作”。
而当她投入到自己认定的“伟大事业”当中时,竟然也可以一连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躺下。
我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操控着这么庞大的机构,想必也是连眨眼都会觉得浪费时间的罢——我印象里她只是足够灵气,却真的不知道体内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这就是人被赋予了某种特权之后那种“彻底释放自我”的样子吧。
可是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只是在毁灭——彻底摧毁人类,彻底推翻所有人的梦想。
我真的很奇怪,难道这就是她要的“天堂”?——这和地狱有什么分别!
当初在商医生那里做助手的时候,她究竟是积攒了多少的不甘、嫉妒,才会有现在对我如此发狠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一切、我受过的所有屈辱,和我这些天为她做的所有的“工作”,摆明了是早就策划好了的。
当她如醉如痴地怀念着往日时光特别是“饕餮”窗边喝咖啡的时候,我开始相信——就是那个时候,我成为了她的目标。
所以,篮球明星的灵魂附着在琼的躯体之内对我描述那晚我们被捉来原来是他用割自己的手臂流出来的鲜血“发了信号”给白衣天使……不过就是碟中谍一样的连环套?我们自以为深入虎穴却原来只是个大乌龙?
当嫉妒于不甘、最终膨胀成仇恨的时候,还有什么是人类想不到的?!就如当初我能狠狠把并没有那么锋利的箭亲手扎进自己的肚子一样。
“简,商医生那些长生不老药其实是唬人的,”
她凑近我的耳朵,讳莫如深,“你说,即便是长生不老,可是女人没有了男人和爱情的滋润,就像干枯的花,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那些男人看到女人根本不会有任何欲望,事业已达巅峰却无佳人藏于心,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的论调好熟悉,这不正是切小姐说过的。
这是她所有可怕的人生观里,我唯一有一点点赞同的。
看来那种药会破坏人体荷尔蒙的猜测是真的了。
“你知道吗,我很早就相中了你,你有思想、会写,最主要的就是你有时候特别爱自作聪明,就像商医生哈哈!”她又凑近我,一口气吹起了我额前的碎发,我越是躲,她就越是要吹,“对了还有酒!你知道为什么以前要有戒酒协会吗?”
我确实爱自作聪明——如果不是,早在“饕餮”或者东方夫人的家里,就会发现她的端倪。
因为良久以来有商医生这座强悍无比的大山一般的庇护,我才得以一直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写作,无休止地写作,天不怕地不怕不知藏匿好自己、只顾了去探求真相,并乐得接受那些少年的追捧,以至于忘记了原来一直有人匍匐在身边、想要彻底捣毁我的生活。
她把一只脚搭在我的肩上,“因为以前商医生研制的不够成功,那时候酒精会破坏药力,为了让大家都能一起奔向美好的未来,他……”
她好像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不……我,就建立了戒酒协会,可是后来的药物足够先进了,已经不需要戒酒了,人们却不知道这个秘密哈哈哈……所以大姜那里的,没有几个人能喝到,这就是特权,特权!你知道吗简小姐?”
如此迷恋着“特权”的她抿下高脚杯里的最后一滴酒,已经有点醉眼迷离,然后用极其恶心的姿态俯下身来,嘴唇在我的脸上碰触了一下。
“你好香哦!”
大概知道我一定会嫌恶地躲开,她的动作快极了。
“躲!你再躲,我要你永远离不开这里!我要你生不如死!”
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我的脸上。
我不能出声,也掉不下哪怕一滴屈辱的泪。
她似乎很懂得如何羞辱一个人,并坚信只要羞辱得时间足够长,一定会消磨掉这个人所有的锐气,然后全身心为她所用。
她一把拽过我的耳朵,用双脚踩到我的背上,狠狠地左右开弓踹来踹去,只要我一倒,脑袋上就会狠狠被踹,然后——她看着我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已经麻木了,麻木到根本就不觉得这是羞辱,而只是日常。
有一次我的嘴角被她打到流血,正歪头想要用袖口擦一下的时候,瞥见了门外缝隙里偷偷向里看的琼。
我看见他怒睁着双眼挣扎着要进来,却被几个娇小的白衣天使架走了。
我吐出一口鲜血,盯着她们把高大的琼架走——很想告诉他:别怕,琼,不要怕。
当初塞进我嘴里的小丸子如今就像膨胀了一样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每吞咽一口唾液都会很艰难,有时候端木会逼着我喝下酒,浓烈的酒精刺激着喉咙的时候感觉就要喷出火一样,灼痛——就像猛烈爆炸前的蓄势待发。
琼也被她灌过这种烈性酒,几个娇小的白衣天使死死把他按在地上的时候,我正被端木五花大绑在椅子上任其羞辱,我们彼此自顾不暇,却仍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我希望能用眼神给琼多一些力量,却时常发现他在这种时刻眼神里闪过一丝陌生。
我很矛盾,既希望他不会切换成篮球明星,免得被狡猾的端木发现后立刻置他于死地——在她的地盘,这太容易了,或者做成水晶棺里的“活死人”,或者留下他的器官毁掉他的肉体,或者干脆,直接丢进那个有着欧式雕花的金属大熔炉——用不了几秒钟,整个人灰飞烟灭。
然而我又希望他能偶尔切换回来。
自从那次详谈,知道了他之所以附身琼背后的隐情以及那些关于我爸的往事……我好像还有很多的话没有和他说完,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和他商量。
我的意志在一点一点被磨没,可是每当我决定要放弃——就会看到他眼里突然异样的目光。
那目光,陌生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