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的天堂小镇》(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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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你……你怎么了?”
琼的声音把我从无意识的深渊拽了回来。
是熟悉的琼的声音,是从小到大听惯了的琼的声音。
我感觉有两行清泪从鼻腔涌上来,一直涌上了眼眶,因为流不下来,只好重新又从鼻腔滚滚而下进入喉咙。
我不会哭,已经很多年。
那两行清泪经过喉咙想要进入胸腔的时候,喉咙一阵阵剧痛——那种撕裂般的痛。
“简……哪里……哪里痛?”我脸上的扭曲可能吓到琼了,他紧张地用手使劲拽着自己的前襟。从小到大,他总是紧张着我忽然的不适,比如上学路上忽然的肚子痛,比如由于奔跑过量导致忽然的足跟痛。
我知道琼一向不喜欢接触别人,可是他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把已经抬在了半空中的手,落在了我的额头上。
想要回答他,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喉咙提起,放下,又提起,又放下——琼紧张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
我好像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除了刚刚扎进针管的右臂剧痛。
我抬起左手,使劲抓住额头上的他的手,并拉到自己的胸前。
可能是这个动作太突然了,也可能是忽然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前的缘故,琼想要抽回,但只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挣扎。
他的这两次犹豫和最终克服,让我看清他也在做着极大努力。可是,尽管他的这副样子不至于令端木怀疑他被附身的事实,但也确实一定会给我们日后的逃脱造成重重障碍——毕竟,那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敢。
琼生来胆小。
如果那个灵魂在琼的体内,这非同一般的勇敢,他会给我。
现在,这所有的勇敢,就只能靠我来担当了。
我让他触摸我的心脏部位,让他感受到我心脏的跳动,让他知道——我活着,别怕,我活着。
然后我缓缓拉着他的手,举到我的喉咙部位,让他替我触摸了一下我的喉咙。
因为我自己不敢摸。
他惊恐地抽回了手。
这个动作验证了我的猜测——一如当初我摸到了基路的喉咙。
在这短短的一秒,我想不出活着有什么意义。
恐惧只能拉长我们身陷囹圄的时间。
我看看周围,这间空旷的、只有一个巨型仪器的房内,此时只剩下我和琼。
那个刚刚把我的血液翻腾个遍,又重新输入我体内的仪器,就在眼前。
琼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不知道短时间内他恢复得如此之快,会不会和从我体内抽出了什么并输给了他有关?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在心里对他的另一个灵魂说:也许你的猜测是对的,我们有可能——真的就是一个人。
在琼的搀扶之下站在这巨型的仪器前,感觉简直像进入了魔幻世界,其结构之复杂、程序之复杂令人瞠目。
而小小的表弟站在这巨型仪器前竟能如此娴熟地操作——恐怕,端木对这些小孩子动的手脚,远远不止自闭基因那么简单。
他们把我和琼单独留在这里的原因不言自明——就是想要用这令人瞠目的事实击败我。
端木可能想不到,在知道了对手异乎寻常地强大之后,是可能有两种结果的,她希望我退缩并且臣服——但她想不到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知己知彼,寻出软肋以求剑剑封喉。
可端木的软肋在哪里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已经无法再说出一个字的我按照端木的指令,在小表弟的指引之下,挨个把金字塔下面这神秘的世界看了个遍,然后按照端木的要求,对于她在这里的地位和所作所为“大唱赞歌”。
用她自己的话讲——希望后人终将铭记。
可是我知道,这一切与她的资历和头脑根本就不搭,她的背后一定还掩藏着什么人,而她很可能只是短暂地窃取了而已。
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既然觉得自己已经身为“人上人”,又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大唱赞歌让别人相信?!
“世界上总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快乐,简,这就是我让你记录这些的原因,至于怎么记录,你懂的,如果你想活着出去。”
如果说小镇是“人间伊甸园”的话,那么我用我的笔端,把金字塔里的世界描绘得就如同这座伊甸园里的熠熠发光的神秘宫殿一般——
那些曾经被无情剥离了母体的、未能成活的胎儿在经过了一重又一重“木乃伊”工艺之后变成了一个个逼真的“娃娃”,只消在水中足够浸泡,就会变成肤如凝脂的小胎儿。
亲眼目睹了制作过程之后,我很庆幸自己已经是一个“铁喉人”,我的喉咙堵住了——否则,不知会作呕多少次。
我想起了多萝西。
多萝西的“呜呜”声以及它和“小礼帽”一样时而的“打嗝”声,在我站立在这个“娃娃制作室”里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一半的原因——它一定是“小礼帽”堕胎的产物,只不过怎么就变异成了一条小狗?又怎么到了我舅舅手里?
不得而知。
不过我开始相信——我舅舅可能为此送了命。
他死前是否知道自己他那曾经“胎死腹中”的早产儿还活着?而我的舅妈,又是谁?!
那个看起来特别像切小姐的娃娃,不就是她曾经堕胎的最好佐证?——可那个令他怀孕的那个男人是谁?!
所有尸体陈列室里所有的水晶棺都一一看过来之后,的确没有发现我爸、我舅舅躺在水晶棺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发现竟然是这许多天来唯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
这些天我并非带着一种好奇心在“参观”,而是必须要克制住内心正常的恐惧,表现出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以稳住端木忽高忽低的情绪。
端木就像一个疯子得意洋洋着地下这庞大的机构归她掌控,可她嚣张的背后却让我不经意捕捉到了一丝丝没有底气。
在敌人面前越是夸张的人,越是没有底气。
真正的实力是无需炫耀的。
在五个小孩子身后看着他们操作那些娃娃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端木的不内行。
那么,这几个孩子是谁培养的?
琼每天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偶尔感觉到他离我的后背很近,甚至听得到他由于紧张而急促的呼吸,我知道他在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接触到我,但却无法抑制内心同样的恐惧。
人在最最苦难的时候,得以支撑下去的力量只能来自于自己——哪怕明明知道没有可以让自己勇敢起来的支撑,也要努力让苦难开出鲜艳的花。
只有撑下去,才有资格谈将来。
明目张胆地了解水晶棺之后我才知道,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器官却还“活着”,只不过与“器官陈列室”里脱离了人体的器官相比,这些器官尚有“依托的人体”而更加“高级”罢了。
小镇的人已经在我妈研制了“不老药”之后变得日益健康和年轻,为什么这些人还一定要如此诚惶诚恐着自己的生命,乃至于必须如此令人发指地准备这么多器官?
那些器官使令我浮想联翩——有些东西大概也只能靠浮想联翩了,我本想靠接近这几个孩子来套出一些秘密的打算,现在由于再也不能说话,只能放弃。
我猜除了这五个被有幸“遴选”出来的小孩子外,其余的,全部被摘取了器官,这也许就是这些一、二年级的小孩子在其父母被告知了“胎死腹中”之后被秘密藏进了“角斗场”的最初原因,也是他们能够活下来的终极意义。
如此看来,表弟何其幸运。
我当然不会如实去写——为了能活着出去。我当然不会说那些娃娃就是死去的小孩制作的,当然不会说那些脱离了人体却仍在正常运转的器官是为了给那些自诩为“真正的精英”们有朝一日替换掉自己不能正常运转、维系生命的器官用的,当然更不会说那些由于突然暴毙没能及时运出小镇的人都被制作成了木乃伊而等待提取基因做研究、并靠着机器来延续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正常运转”。
我只能按照端木的旨意,把这里看到的一切——写成“创造”,而不是“再生”。
完全仿真的娃娃——皮肤,表情,触感;完全栩栩如生不失真的尸体——就像随时都可以坐起来与你攀谈;以及——脱离了人体之后仍能正常运转的人体器官,那种随时可以给真人更换的器官,不得不说,这一切,实在太颠覆我的认知了。
时间似乎很快,又很慢。
起初我会用“正”字来计算日子,但是由于金字塔里根本不会看见日出日落,而我们每天的事情又机械而没有规律,所以渐渐地,时间变得模糊不清。
有一次我写着写着感觉到琼正在旁边盯着我看。
侧过身去看他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他眼里的心痛。
我知道看到我如今这般惨样他会心痛,但那心痛的目光里,似乎还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