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阶前,暮天雁断——“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那满树的相思,那个等待的人。
怨王孙
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
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拼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在汴京的时光,并不都如杯中的酒那般清冽甘醇。
凡有相聚,便有别离;有欣喜,自然也就有失落。人生百年,本就如此。
崇宁二年(1103年),赵明诚出仕,家中本不宽裕的生活开始有所改善,而夫妇二人此时也开始有“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随之而来的,却是长久的离别——或许,真正的离别并不长,只是初夏的风把它牵得很长很长。
这时距离李清照与赵明诚结缡也不过两年。这两年应该是他们生命中最为甜蜜和美好的时光。无论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彼此的总是少数。他们珍视如晨曦般美好的现在,却完全没有想到那晦暗不明的未来。
现时的春光,渺淡如烟。曾经的缤纷颜色,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像那些捉不住的欢笑。庭院深深,是望不穿的寂寞,相伴的只有夕阳下长长的影子。其实,寂寞只是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就像这间熟悉的小屋,从这头,到那头;从两个人,到一个人。偶尔也会有风路过,吹起发丝,和那些方才平息的思绪。
阶前绿草如茵,是如此惹人怜爱。那翠色之中,潜藏着的又是谁思慕的心?
王昌龄的《闺怨》诗写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听上去似乎就是李清照当时的景况。但李清照并不像那位一心想让夫婿出将入相的唐朝女子,她没有这样的虚荣心。她曾以陶渊明的“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来明志。对于清贫,她可以安之若素。而官宦生涯,亦非赵明诚所热衷。那些大家美文、名家画作,还有那笔画古朴玄妙的金石文字,才是他们最为热爱也最为重视的东西。虽然他们有时候会因为不能买下珍贵的古画而遗憾,却不会为此而刻意追逐功名富贵。他们的生活,安宁中有坚持,还有一份与子偕老的淡然与欣喜。
汴京大相国寺的空地上,永远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到处都是摆卖的古玩字画,让人目不暇接。她总是想起和赵明诚相携去那里挑选文物书画的情景吧。虽然他们余钱不多,但偶有所得,便可欣然忘形。那是他们真正的乐土。
回到家中,两人一同细品那些笔墨的悠长意蕴,那些刻字的古朴劲直,那种心灵相通的会意和温馨,是旁人所难体会的。很多时候,身在其中并不觉得如何可贵,当一种生活倏尔远离,就会骤然感受到心中的失落。
雁鸣声声,蓦然惊断了这脉脉的思绪。大雁北去,像点点飘摇的纸屑,渐渐没入云端。凝望的时候,时间仿佛已经静止。但那青白色的天际,远非相思的尽头。有关鸿雁传书的传说,可能只是给思念的人一个小小借口,来忘却心中那淡淡的苦涩吧。
又是暖风吹面,杨花沾衣,这恼人的季节,总有几许拂不去的爱慕与情思。巷道中的秋千在寒食的风中轻轻摇摆,如同这思念的情绪,在无声中缓缓摇荡。人静始相思。那相思,就像一幅水墨山水,晕染了浓浓淡淡的情愫,越是不着点墨的地方,意蕴越是悠长。
陆昶在《历朝名媛诗词》中评价说:“易安以词擅长,挥洒俊逸,亦能琢炼。最爱其‘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极似唐人。”李清照作诗恢宏大气,在词中当亦能写出如唐诗般阔朗的句子,而她毕竟又有小女子的婉约情怀,就譬如词中月华,盈盈如水,浸透梨花。她的脉脉相思,早随着月光浸透了那花、那树,那笼着淡淡哀愁的小小院落。
在温庭筠的笔下,那些有关宫妆华服的女子的词或许让人觉得过于秾丽,却也有不少写景的句子是极好极清雅的。他曾在《菩萨蛮》中写道:“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这样的句子,正映照着李清照笔下的梨花,那满树的相思,那个等待的人。这一刻,静静地,什么也不用说,让情思如眼前的梨花,在溶溶月下灿然绽放。
相爱的人都知道思念的滋味,亦甜蜜,亦苦楚。爱情本就是个青苹果,我们能尝到其中的甘美,却也逃不过那些酸涩的况味。爱之愈深,思之愈切,思念就像一座没有出口的建筑,寻来寻去都不知道如何逃离。最深的寂寞并不是没有倚靠,而是忽然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肩膀。
素色的梨花花瓣上,泛着微微的月华,似欣喜而哀伤的泪光。此刻,这一句“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只是让我们知道——原来,相思竟然可以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