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北周是云偘及夫人贺拔定妃墓志考释
本节选择的《是云偘墓志》和《贺拔定妃墓志》,二者系夫妇,他们于北魏分裂后追随西魏与北周,是那个时代政权分化之后人们政治选择的典型个案,有助于具体了解北魏瓦解之后的政治分合现象。就西魏-北周系统而言,此二合墓志所述内容亦与陈寅恪关陇集团的政治势力产生联系,后者又关涉隋唐政权建立之路径,关联到中古政权北方系统建构的脉络问题,这也是我近年比较关注的,此处以是云偘与贺拔定妃夫妇墓志为中心,通过对志文相关内容进行讨论,试图再次揭示北朝末期西魏-北周一系政治发展对隋唐产生的影响。
一、墓志内容
为讨论清楚起见,先将二人的墓志内容胪列如下:
《是云偘墓志》:
使持节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大都督宜敷丹三州诸军事宜州刺史洞城郡开国公是云偘之墓志铭
公讳偘,字宝国,其先出自轩辕,受氏于有魏太武皇帝,折侯真是云尚书,即君之十二世祖也。构本寿丘,分源弱水,洪澜茂绪,奕叶绵长。所谓积石开河,汤汤远而弥盛,嶓冢道漾,滔滔引而不冥者矣。祖敦,蕴精藏仁,秉文经武。孝文世入为内三郎,出拜大宁郡守,赠相州刺史。父宝,英谟遐略,懋德宏图,矫首龙骧,腾驱虎步。累拜使持节,大将军,大都督,凉、甘、瓜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洞城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薨,谥曰哀。公□灵挺秀,才实羽仪;龙气孤生,心游江海。龟人定公侯之兆,太守许鼎封之才。起家持节,抚军将军,大都督,通直散骑常侍,寻除尝药监,依例封淮州道县开国子,邑三百户,仍加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属陈人侵轶九江,虔刘三楚,公秉伏波之钺,统楼船之师,衄陈兵,复梁璧。湘武有截,实著力焉。保定初,袭洞城郡公,俄拜冬官司玉大夫,出为洛州诸军事,洛州刺史,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门列邓骘之仪,阁崇羊祜之府。自函崤绝地,嵩华分星,缅彼洛京,鞠为茂草。柱国邓国公受脤观兵,曜威芒阜。公偏师却敌,别将屠城。勇起一骑,功高三郡。还拜淅州刺史。方践三槐,台铉五福,昊天不惠,歼我良人。以天和二年(567)十月二日遘疾薨于州,时年卅有六。鬼犹求食,托梦归魂。久客异乡,遗言返葬。十月十一日,子迁窆葬 里。主上伤惜,诏赠宜、敷、丹三州诸军事,宜州刺史,谥曰 。卜灵龟筮,水侵松槚,荒芒陵谷,宁不高下。乃作铭云:
绵绵瓜瓞,汤汤江涘。本枝百世,承流千祀。郁郁高基,振振公子。秀出龙门,翻为麟趾。绝尘千里,逸响九皋。濯缨超仕,曳组登朝。风云浩浩,江汉滔滔。万顷同量,千仞齐高。江浦虔刘,芒山旅拒。谁其清矣,函申伊甫。既扫尘埃,载清气阻。犹乐徇齐,如王定楚。方升紫替,观兽清丘。风惊靖树,水激覆舟。春非我春,秋非我秋。呜呼悲矣,其生若浮。虞渊潜妗,逝川不舍。□□方渐,新伀遽驾。驷马嘶晨,九原万夜。陇盈松月,人罔冬夏。
世子海龙,次子□陀,次子文略,次子文昌,次子陇生,次子鸾师。
《贺拔定妃墓志》:
大隋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洞城公妻昌城郡君贺拔夫人之墓志铭
夫人讳定妃,朔州人也。语其根本,出自轩丘;言其枝叶,分居若水。世代光华,悬之日月,金祯玉干,可略而详焉。伯父岳,魏之任太师,太保,雍州刺史,西北道大行台,兼左仆射。父颎,开府,顿丘县开国公。并以明德上才,佐时英略。夫人禀灵山岳,志气风云,幼而岐嶷,夙怀聪睿,孝敬自天,温恭匪学。织纴组妘之功,遇目即能;五音六律之声,听而便解。既号女师,实称妇则。年始龆龀,降嫔适于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洞城公偘为妻,诏封昌城郡君。鸡鸣盥漱,不以崇贵娇矜;婉娩容仪,常以谦先在虑。四德纯备,六行聿修,庶当女师,景行君子。而昊天不慭,歼此淑姬,乾道茫茫,奄如风烛。开皇六年(586)六月廿七日薨于待贤里之第,春秋五十有二。乘舆哀恸,百辟悼伤。粤以八年岁次戊申三月庚午朔十五日,合葬于旧茔。恐过隙难留,陵谷易改,故勒兹玄石,传芳不朽。乃为铭曰:
洪源遐绪,峻极天门。连枝宵汉,秀岭长源。芬芳兰室,玉润同温。如何不吊,忽奄长分。路多新道,埏开旧坟。天长地久,桂秀兰芬。一随幽夜,万代流闻。
二、是云氏的族属身份
这两方墓志,前者较后者字数为多,内容亦较充实。限于篇幅,我只就几个问题略作申述。首先是是云氏的族属身份。
按《魏书·官氏志》云:“是云氏,后改为是氏。”这是史籍所见是云氏最早的记载。按《官氏志》,是云氏改称是氏是代北诸姓改动的一个部分。这次改动是在孝文帝之时,他在太和十九年(485)的一份诏文里称:“代人诸胄,先无姓族,虽功贤之胤,混然未分。故官达者位极公卿,其功衰之亲,仍居猥任。比欲制定姓族,事多未就,且宜甄擢,随时渐铨。……令司空公穆亮、领军将军元俨、中护军广阳王嘉、尚书陆琇等详定北人姓,务令平均。随所了者,三月一列簿帐,送门下以闻。”孝文帝改姓的对象,均为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以来拓跋部西征南下过程中兼纳的草原各部族,即如《官氏志》所谓“此四方诸部,岁时朝贡,登国初,太祖(道武帝拓跋珪)散诸部落,始同为编民”,其北方非汉人族性是十分明确的。继此之后,其他文献亦有记载。唐人林宝《元和姓纂》谓“是云,改为高氏”,岑仲勉校记认为是将“是娄”氏误植所致,是云氏仅存目而已。但同书卷4元氏条列有“是云元”,称:“隋内史令元寿,状称景帝后。任城王澄子孙,避尔朱荣乱,投匿是云家,因从其姓,至隋改姓元氏。”郑樵《通志》“代北复姓”记载是云氏“改为是氏,西魏有是氏开府是云宝”;同书蛮夷改姓部分又云“是云之为是,是奴亦为是”,其中“是奴”按姚薇元解释,是“叱奴”之异译。邓名世的《古今姓氏书辩证》是云氏条只有“西魏有开封是云宝”诸字,其“开封”应为“开府”。
从上引史籍可知,是云氏是北方草原跟随拓跋发展的诸部之一的姓氏,魏孝文帝太和年间强调汉化而将其改为汉姓“是”,且作为胡姓改汉姓整体的一个部分。这是《魏书·官氏志》记载的主要内容,该志明确将是云氏诸姓视作朔代之北的胡姓。《元和姓纂》以后的唐宋姓氏文献遂依此而传,虽然各文献间有错讹,但其叙述的宗旨一直保持下来。对是云氏研究较详尽的是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一书。该书是云氏条分作两个部分叙述,前一部分校正《魏书·官氏志》是云氏条目,后一部分则列出文献所记是云氏具体人物。值得注意的是,诸文献出现的是云氏基本上就是是云宝一人。如《梁书·陈庆之传》记载他率南梁军于中大通二年(530)与北魏征战时,破“魏颍州刺史娄起、扬州刺史是云宝于溱水”。这个是云宝于北魏分裂后进入东魏,在尧雄与西魏的争战中又投附了后者。据《北齐书·尧雄传》云:“颍州长史贺若徽执刺史田迅据州降西魏,诏雄与广州刺史赵育、扬州刺史是云宝等各总当州士马,随行台任延敬并势攻之。西魏遣其将怡锋率众援之,延敬等与战失利。育、宝各还本州,据城降敌。”双方征战一事在《周书·宇文贵传》亦有详尽记载,是云宝就是在此役中归降西魏的:“是云宝、赵育既至,初并拜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宝后累迁至大将军、都督凉甘瓜州诸军、凉州刺史,赐爵洞城郡公。世宗时,吐谷浑侵逼凉州,宝与战不利,遂殁于阵。”以上所记,就是文献中是云宝的基本情况。值得注意的是,是云宝投附西魏的职务,诸书多以为是扬州刺史,但《周书·文帝纪》则说“是云宝杀其东扬州刺史那椿,以州来附”,《资治通鉴》亦云“是云宝杀其阳州刺史那椿,以州降魏”,可知是云宝先杀扬州刺史那椿,然后以州降附西魏,西魏亦擢升他充任扬州刺史,据守项城(今河南沈丘),但东魏尧雄旋即反攻,是云宝守城不住,遂西走。
以上即根据文献与今人的相关研究对是云氏的情况进行的总结。据此可以确认:是云氏在北魏孝文帝胡汉姓氏转换中改成单姓“是”,流行于此后。文献所记多集中在是云宝身上,且其是云姓氏也属避乱托冒而成,非其本姓。另一以此为姓者是是云晖,活动于北朝末年。《隋书·赵绰传》:北周末,“高祖(隋文帝杨坚)为丞相,知其(赵绰)清正,引为录事参军。寻迁掌朝大夫,从行军总管是云晖击叛蛮”。
如上所述,是云氏显然是北方胡人姓氏,《魏书·官氏志》说得非常清楚,郑樵《通志》等文献亦延续而清晰地将其界定为胡姓。但是云氏究竟属于哪个具体的族支,抑或就是北魏统治集团的拓跋人?擅长辨别胡姓的姚薇元及王仲荦等学者均未予以明确的答复,陈连庆则将其归属为拓跋部系统。按上引《魏书·官氏志》在列举诸姓之前明确宣称“神元皇帝时,余部诸姓入内者”,诸姓之后又说“凡此四方诸部,岁时朝贡,登国初,太祖散诸部落,始同为边民”,这就是说包括是云氏在内的诸部最早是在北魏建国前先祖拓跋力微(220—277年在位)之时陆续被兼并或投附过去的,到太祖道武帝拓跋珪建国时则从部落离散之后编入民户,由此成为北魏属民。这些分布在草原的部落,只有在拓跋部向西开拓以后,尤其是南下长城地区挺进代北企图建立政权的过程中,才会有拓跋部与草原诸部的兼并与容纳问题,《魏书·序纪》所谓“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诸部大人,悉皆款服”就是很好的证明。至于是云氏归附拓跋之前属于什么族性,限于资料,目前尚难考订,但其显然不是拓跋之属。拓跋部落的核心组织有十族或十姓,“凡与帝室为十姓,百世不通婚”,形成于献帝拓跋邻时期,尚有一定的同族血缘联系,而是云氏等则是归附于拓跋的其他部族,与拓跋部的关系基本上是地缘性的政治隶属。按《魏书·官氏志》“代人诸胄”的记载,此处的“代”即代北之地,采用田余庆的说法即阴山以南、陉岭以北、上谷以西、黄河以东的草原丘陵地带,这正是拓跋部从草原南下走向政权建设的时代,所以是云氏很有可能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到拓跋部的。
三、是云偘家族的变迁
其次是是云偘家族的变迁问题。
上面讨论的是云氏族属问题,依据的都是文献记载,而文献中出现的是云氏例证甚少,基本限定在一两个案例,最主要的就是是云宝。值得我们注意的恰恰这个是云宝与本文的主人公是云偘又有密切的关系。
按是云偘的墓志在追述其族源时有“分源弱水”和“受氏于有魏太武皇帝”的记载,“弱水”一词表示这个家族所在的部落曾经活跃于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带,“弱水”已经成为他们追溯祖源的一种标记;后者表明其家族姓氏出自北魏太武帝时代,这较《魏书·官氏志》所载太祖道武帝编户为民的时间稍后。按《魏书·世祖纪》史臣对拓跋焘的评论是:“借二世(指道武帝、明元帝)之资,奋征伐之气,遂戎轩四出,周旋险夷。扫统万,平秦陇,剪辽海,荡河源,南夷荷担,北蠕削迹,廓定四表,混一戎华,其为功也大矣。”拓跋焘一生的主要业绩就是征服北方各地,确立北魏的统治地位。《魏书》本纪里充斥着诸民族和部落投奔并被安置在都城等地为民的记述,是云偘先人“受氏于有魏太武皇帝”的描写,应当就是其中的事件。如此看来,其家族(及所在的部落)应当晚于道武帝“散诸部落,始同为编民”之时,是在拓跋焘的时代归附的。
根据墓志,是云偘的祖父是云敦,“孝文世入为内三郎,出拜大宁郡守,赠相州刺史”,活动于孝文帝时期。其父是云宝,“累拜使持节,大将军,大都督,凉、甘、瓜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洞城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薨,谥曰哀”。这个是云宝与文献记载的是云宝名字、官职等均相一致,应当就是同一人。按《隋书·元寿传》记云他的祖父“敦,魏侍中、邵陵王。父宝,周凉州刺史”,元寿祖父名敦,是云偘祖父亦名敦,二者官职虽有差异,应是不同时段仕任的反映;而是云宝的任职墓志与文献所记相当一致,既然文献、墓志记载的祖敦、父宝均同,所以是云偘与元寿系兄弟关系,同属是云(元)宝之子。按是云偘卒于天和二年(567),时年36岁(虚岁),他应生于532年即北魏末年节闵帝普泰二年和孝武帝太昌元年,这年四月改元。而元寿的生卒年,按《隋书》本传,他于隋炀帝大业七年(611)卒,时年63虚岁,他应生于549年,即西魏大统十五年,较是云偘年轻17岁,作为兄弟之间年龄差异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是云偘墓志说他“袭洞城郡公”,应当是是云宝之长子,元寿则属是云宝少子。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么是云氏与元氏之间是什么关系,就需要我们再作辨别。
按照前引《元和姓纂》“是云元”条目,元寿这一家原本姓元,是拓跋皇族任城王元澄之后,因躲避魏末战乱,依托于是云氏,遂沿用其姓,至隋后又改复元氏,于是才有《隋书》的元寿而非是云寿了。但若依据元寿长兄是云偘的墓志,志文称“其先出自轩辕”,这是拓跋部等北族一般性的托附,不足以凭信;“受氏于有魏太武皇帝”才道出其族属的真正相貌:他们是归附于拓跋的其他北方族系。志文又说“折侯真是云尚书,即君之十二世祖”,以及“构本寿丘,分源弱水,洪澜茂绪,奕叶绵长”等句,描述其家族渊源有序,墓志并没有将其家系与拓跋皇族连接起来,表明自身的族系脉络十分清晰,这也与《魏书·官氏志》的记载相互契合。所以作为是云偘同胞兄弟的是云(元)寿到隋朝始复元氏,我认为有冒托北魏宗族的嫌疑,或者说《元和姓纂》的那段记载是后来依托假冒的;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至少到是云(元)寿这一辈人,他们长久依附拓跋魏,早已将自己与拓跋联系在一起,从而认为自己真的就是拓跋的组成部分,族属亦改换成拓跋了。我在《贺拔亮墓志》考释那一节里讨论的一个中心问题就是贺拔亮家族归附拓跋魏之后,亦随之而拓跋化变成了北魏主流政治势力的成员,其拓跋族属的认同随着政治职位的增加而强化,进入中原后又随拓跋而汉化。这似乎是北魏时代拓跋部之外的北方部族文化与族性转轨的一个较普遍的现象,即非拓跋部的北方胡族随着归附拓跋魏之后亦开始了拓跋化的进程。元寿先人以避乱托付是云氏而又复原“本姓”拓跋·元的故事,即使是杜撰的,也反映着这个时代的普遍性诉求。话题至此,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认为:是云宝这个家族,到了是云偘、是云寿这代人,其姓氏开始出现分化,是云偘依旧延续原有的姓氏,但是云寿则依托于元氏,将自己(的家族)与宗室皇姓结合在一起,从而抛弃了是云本姓。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那么元寿的姓氏应当就是托冒的。
四、是云偘的任职与所属政治集团
现在再谈谈是云偘的任职与他所属的政治集团。
墓志记载他起家持节,历任抚军将军、大都督、通直散骑常侍,寻除尝药监,依例封淮州道县开国子、加使持节、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保定(561—565)初,拜冬官司玉大夫,出为洛州诸军事、洛州刺史,又进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终于淅州刺史。根据他的墓志与《隋书·元寿传》的记述,是云偘的祖父敦是孝文帝时代的官员;是云宝则在北魏灭亡后归入东魏,后在与西魏争衡中转投西魏,进入北周,志文记载他的任职是使持节、大将军、大都督、凉甘瓜三州诸军事、凉州刺史、洞城郡开国公,食邑三千户,这较文献描写更为翔实。职是之故,是云偘起家的位置亦较高,他后来在西魏北周职务的上升固然取决于他的个人表现,但其祖、父家世积累的功勋和地位,亦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这个家族有着墓志描述的“门列邓骘之仪,阁崇羊祜之府”般的显赫,虽有夸张不实之嫌,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家族已经成为西魏北周政治集团的一个组成部分了。这不能不让我们将他们与陈寅恪刻画的关陇集团这个政治军事主流势力连接起来。按陈氏的观点,关陇集团的创建者“宇文泰率领少数西迁之胡人及胡化汉族割据关陇一隅之地,欲与财富兵强之山东高氏及神州正朔所在之江左萧氏共成一鼎峙之局,而其物质及精神二者力量之凭借,俱远不如其东南二敌,故必别觅一途径,融合其所割据关陇区域内之鲜卑六镇民族,及其他胡汉土著之人为一不可分离之集团,……始能内安反侧,外御强邻”。宇文泰创建霸业的基础,是由跟随他前往关中的北镇武将、随侍西魏宗室入关的势力以及其他西迁力量,加上关陇地方土著共同构建,最终形成了支配西魏朝政的关陇集团。从这个角度讲,是云家族不属于关陇集团的初始成员,而是在是云宝脱离东魏转投西魏后随职务升擢而被吸收进来的。换句话说,是云家族进入关陇集团始于是云宝,是云偘顺随惯例步入该集团而得以发展。他娶贺拔定妃为妻,则是他在这个集团内谋求发展的另一个“助力”。为此,下面将要讨论的就是贺拔定妃墓志提供的相关讯息。
五、贺拔定妃墓志的相关信息
贺拔氏是高车人,这已在姚薇元的《北朝胡姓考》和下一节有关贺拔亮的部分有所论述。《魏书·官氏志》记载贺拔氏改为汉姓的何氏,同在拓跋力微至道武帝建国之间,说明贺拔氏归附拓跋并随其转成汉姓。然而此后的文献包括碑志记载仍旧有拓跋,说明这种转变不是一朝一夕,而有个长期延续的过程。具体到拓跋定妃,墓志中有“分居若水”一句,此“若水”即“弱水”之讹,是其源自草原的早期记忆,这在下节《贺拔亮墓志》将有所讨论。需要指出的是,她的伯父贺拔岳等人在文献里有记载。贺拔岳是北魏末期的一位著名将领,曾受托孝武帝任关中大行台西入,经营关中,后被陇右都督侯莫陈悦所杀,其部下转归宇文泰,后者亦为贺拔岳下属。宇文泰旋后率兵进据长安,奠定西魏立国之基础。贺拔定妃的父亲贺拔颎一名又见于《贺拔亮墓志》,他是贺拔亮的祖父,可知贺拔定妃就是贺拔亮的姑母,她与贺拔亮之父贺拔威是兄妹关系。贺拔定妃墓志记载贺拔颎的职务是开府、顿丘县开国公,与《贺拔亮墓志》的“侍中,持节都督鄜、豳、丹、北雍四州刺史,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顿丘县开国公”可以契合。贺拔颎之显名似乎是他参与宇文泰征讨侯莫陈悦的行动。《周书》记云:“太祖(宇文泰)纵兵奋击,……(侯莫陈)悦与其子弟及麾下数十骑遁走。……(宇文泰)乃令原州都督(宇文)导邀其前,都督贺拔颍等追其后。(宇文)导至牵屯山追及(侯莫陈)悦,斩之。”这里的“贺拔颍”《资治通鉴》又作“贺拔颖”,显然文献版本是存有差异的,然而这个“贺拔颍(颖)”之参与征讨侯莫陈悦与贺拔岳被杀一事关系之密切,似乎表明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贺拔定妃墓志揭示出他与贺拔岳之间的兄弟关系正好契合这种关联,他之参与其事,似有出自宇文泰之安排为贺拔岳复仇的动机在。倘若如此考量,那么这个贺拔颍(颖)与墓志中的贺拔颎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人。我暂且推测,以备一说。这样看来,《周书》、《北史》所记贺拔允、胜、岳就不只是兄弟三人,至少还要加上贺拔颎一人。又《周书》记载贺拔颎当时的职务是都督,《资治通鉴》则为原州都督,后者在贺拔亮与贺拔定妃的墓志里均没有反映,应以《周书》为是。
与此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其籍贯。贺拔定妃的墓志说她是朔州人,与贺拔胜的籍贯一致。据史籍,贺拔胜,“神武尖山人也。其先与魏氏同出阴山。有如回者,魏初为大莫弗。祖尔头,骁勇绝伦,以良家子镇武川,因家焉”。按《魏书·地形志》朔州领郡五、县十三,神武是属郡之一,内有尖山县。贺拔胜的祖父贺拔尔头始以武川(今内蒙古武川西)为籍,到他这一代则转为朔州,说明他们自北向南迁转中其籍贯或郡望亦属动态,朔州应当是贺拔氏南迁过程中一个标志性的籍贯选择。这种情形在外族内迁中似乎具有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又志文说她“年始龆龀,降嫔适于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洞城公偘为妻,诏封昌城郡君”。按龆龀指尚未成年之童稚少女,她即出嫁于是云偘。据上文推算是云偘出生在北魏节闵帝普泰二年和孝武帝太昌元年之间的532年,贺拔定妃卒于开皇六年(586),时年52虚岁,生当535年即西魏大统元年,小是云偘3岁,系同龄人。若此,作为少女甚至童年出嫁的对象,是云偘本身也不过是个少年,北魏通婚的年龄女子初婚13岁上下,贺拔定妃出嫁的年龄可能要低于这个岁数,而她嫁给是云偘时后者已有使持节、开府仪同三司和洞城公的头衔,根据是云偘的墓志,他“起家持节”,但袭爵洞城郡公和受封开府仪同三司则是成年以后特别是参加与南朝陈征战之后的封赐,并非贺拔定妃初嫁时的官职,这就意味着定妃墓志所记是云偘的职务应当是墓志撰写之时的追溯,而不是原初状态。
六、是云偘与贺拔定妃婚姻的旨向
贺拔定妃墓志所载她出嫁是云偘的年龄,应该早于法定婚龄,婚龄早亦属当时社会的习惯。清人赵翼曾列举北魏北齐皇帝早生子嗣的现象,一般在12-15岁之间,他总结说:“盖魏齐之间,皇子皆早娶,故生子亦早。”作为军功阶层的政治势力,贺拔定妃与是云偘的婚姻,亦应在这个范围之列。但二人毕竟在少年时代,其婚姻的选择不大可能自作主张,应当是家族操纵的结果。如是,是云偘与贺拔定妃的婚姻所反映的北方政治势力及由此兴起的军功贵族通过联姻促进彼此,就是这门婚姻成立的动机。他(她)们的结合亦由双方家族相互颉颃的政治地位所决定,易言之,这两个家族都应当属于宇文泰创立的关陇贵族集团之列。我们在前面的讨论中已经清楚地获得这样的信息:贺拔定妃的伯父贺拔岳是宇文泰的上司,他受北魏皇室之命底定关陇,宇文泰跟从他进入关中;只缘贺拔岳被杀,才终止了他的政治进程。宇文泰起家坐大关陇乃至掌控西魏朝政,所依托的关陇集团,正是凭借包括贺拔胜、贺拔岳的部属势力的支持才臻至达成,贺拔氏家族列入关陇集团的核心,应当是可以确定的,贺拔定妃之父贺拔颎自应属于这个集团。看来,贺拔定妃家族与宇文泰产生关系的始作俑者不是贺拔颎,而是贺拔岳。宇文泰的发迹依托的正是贺拔岳,作为岳之兄弟的贺拔颎,步入关陇集团的行列应当说是顺乎自然,这个家族成员职务的擢升也应当有贺拔岳奠基的功劳在。
既然贺拔定妃家族在西魏、关陇集团地位显赫,且双方均属胡系,那么是云偘与她的结合,就应当属于北方虏姓军功贵族之间的通婚;又上文所说男女当事人尚未成年,其婚姻全系家庭操作,这样的婚姻实际上不啻为双方维系各自政治势力和社会地位的一种手段。这恰与北魏朝廷鼓励拓跋等北方军功贵族与汉人大族联姻、北方贵族彼此通婚的文化转型政策相合拍。从双方的政治地位讲,贺拔氏家族似乎更胜一筹,这应当归功于贺拔岳那一代人做出的贡献,也归因于该家族与宇文泰结成的关系。比较而言,是云偘家族固然在北魏也属仕禄之列,但尚不足与贺拔家族等峙,他们直接步入西魏权力集团,应当就是是云宝弃东魏投西魏的结果。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是云偘联姻贺拔定妃,不排除有攀附后者动机的可能。但二人结婚的实质,还是军功贵族之间彼此的政治联合。一般而言,作为南下的北族势力,他们的婚姻既可以维系北族内部的团结,又能在此后的发展中稳固根基,提升地位,是云偘与贺拔定妃的婚姻,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下理解才有意义。是云偘虽然过早去世,其政治前途终止,但他与贺拔定妃家族于西魏、北周之关陇集团政治地位的保持则是持续的,他们的结合裹挟在这个集团之内,而这个集团成为西魏、北周乃至隋唐王朝立国的渊薮,他们与之同进退共发展,这在二人(尤其贺拔定妃)的墓志铭文里有明显的反映。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贺拔亮与清河张氏的联姻,至少就贺拔氏家族而言,又突破了北族自身的限度,开始与汉人大族结合,接受中原文化。这种自北而南、由胡转汉的进程与拓跋魏南下辗转成为西魏、北周、隋、唐政治体建构所呈现的文化转型——胡→汉——的脉络与其说是一致的,不如说是受其支配的。
七、本节之结论
根据以上讨论,本节初步得出几点结论:
第一,是云氏是鲜卑拓跋部西征过程中开始南向进入农耕地区即拓跋力微至北魏道武帝时期整合进入到以拓跋部为中心的北魏国家政体中的一支族系。他们具体的族属成分已经难以分辨,但从“弱水”的追记中似乎反映他们最早是在长城北部草原地区活动的诸部之一。
第二,是云偘家族则是北魏建国之后第三个皇帝太武帝拓跋焘在位时归附的,这较《魏书·官氏志》记载的其他是云氏为晚。拓跋焘时代也是北魏政权征服各地部族势力、奠定王朝发展的关键时期,其间北方诸族多被其兼并或自动归附,是云偘先人应属诸部归降者之一。
第三,贺拔定妃是贺拔颎之女,其伯父贺拔岳则是北魏名将。贺拔岳西入关中,西魏政权的实际控制者宇文泰就是其属下,贺拔颎与宇文泰关系亲密,是关陇集团的成员,应与此有关。文献记载贺拔允、贺拔胜、贺拔岳三兄弟,墓志证实还有贺拔颎,此可弥补文献之缺佚。
第四,是云偘与贺拔定妃之联姻,是虏(胡)姓军功贵族势力相互联系的表现,更能增进彼此的团结和地位;下一节讨论的贺拔亮与汉人大族的婚姻,表明该虏(胡)姓贵族与中原大姓关系的建立。支配他们婚宦的动力,是北方势力南下后遭遇的中原汉文化的强势牵制,他们顺应了汉文化转向的主流趋势。这既是拓跋鲜卑入主中原企图保有政治合法性的文化诉求,也是草原游牧势力进入王朝体制后如何掌控朝政的自主性的展现。
第五,贺拔定妃与贺拔亮是姑侄,其父贺拔颎就是文献缺载的贺拔岳的兄弟,出自贺拔岳门下的宇文泰创建关陇集团的时候,贺拔氏本身就是其重要资源,贺拔氏与宇文泰的关系并非始于贺拔颎,其关系的深厚远远超出了这个层面。
附:贺拔定妃、贺拔亮家族世系表
下表边框内正常字体者为《周书》、《北史》等传世文献所载;括号内字体系墓志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