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典的复兴和时代的新声
文艺复兴是人类发展史上极其重要的时期,而西方欧洲的美术文化也在这一时期获得了空前的大繁荣。我们同样可以说,在文艺复兴的整个发展过程中,其艺术的思想观念始终决定性地影响了、引领了美术家们的创作实践。与创作实践相比,理论观念的先在性和影响力毫无疑问是前在的,首要的。从继承传统和发展创新的意义上来说,文艺复兴的艺术理论一方面吸收继承了古典时期和中世纪时期的部分艺术理念,通过复兴来影响与繁荣当代,也从当代的视角和问题出发,实现了艺术思想的新发展。
(一)从《艺术之书》《论绘画》到《名人传》
我们可以列举其中不同阶段的三本重要理论著述,看看它们是怎样引导和影响了不同时期艺术家们的创作。相对而言,许多相应的美术作品我们都是有所了解,还有不少的作品为我们所熟悉,但对于当时影响它们的艺术理念和创作理论,我们迄今还不甚清晰。
活跃于13世纪后期的塞尼诺的《艺术之书》是从中世纪艺术观到现代初期艺术观过渡性的最吸引人的文献之一。这本书中有大量的关于绘画材料和技艺的各种非常实用的建议,像是一本“秘方集”。这本身使它具有中世纪的手工艺人普遍使用的手册的特点,使书中其他部分的理论阐述获得了可信度和实在性,也使书中的新鲜有力的理性抱负显得充满了活力。该书在开篇,就对绘画和诗歌的关系展开了论述。其中的观念源出于贺拉斯的《诗艺》,而目的是通过比较,把绘画放在知识层次中仅次于哲学的地位。“这就宣布了一个后来的理论家们一直来觉得有必要以越来越明晰和精细的措辞来不断重写的一个理论主题。”塞尼诺主要关心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一个画家如何向其他艺术家学习模仿。他认为其中最好的学习方式是只学习一个典范。虽然也可以观察临摹其他名家,但要选择其中最佳的范例。因为这样可以有利于学到一个必要的风格。塞尼诺进一步提出了一个影响了后来整个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的重要理念。他指出,模仿老师虽则重要,但要成为一个完美的艺术大师,其“最好的舵手”和“胜利的途径”是不断地研究自然。他建议一个画家最好能每天写生。塞尼诺的理论观念影响了文艺复兴的美术家和理论家们。起码我们可以这样说,历经文艺复兴几代艺术家全力争取的提高美术家地位的言行在13世纪后叶就已经被明确有力地提出来了,可以猜想,这些对乔托肯定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塞尼诺对绘画和诗歌关系的论述与他认为最好的学习方式是只学习一个典范的观点,其二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性,我们现在可以把他作为古代诗画论与达·芬奇,与莱辛之间的接续环节。至于塞尼诺的研究自然和写生的观点,因为它们在乔托时代被提出,其启蒙价值和开创性贡献应该远远在后来的阿尔贝蒂与达·芬奇之上。由于《艺术之书》的存在,我们认为,从中世纪的艺术理论和创作转向文艺复兴的艺术观念和巨大的创作成果,就显得非常的自然与合理,这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文化传统之链的连贯性与可变性。理论观念对创作实践的强大影响力也由此可见。
阿尔贝蒂写于1435年的《论绘画》被普遍认同为现代初期的第一部艺术理论著作。“由于这部小文集是很多东西的起点,它包含的每一个观点几乎都在后来的几个世纪被吸收、提炼和理论化。”现代读者总是觉得它传统乏味,但在当时,它曾是一部极富独创性的文本,像现代艺术宣言一样有着挑起争端的利刃。阿尔贝蒂一开首就否认了所有前人关于绘画的理念论述,因为它们没有达到和满足应有的智力标准。阿尔贝蒂有别于塞尼诺的是,他是受过新型教育的“人文主义者”。《论绘画》是题献给布鲁内莱斯基的,它的第一部分细致地解释了创作透视投影所必须的光学和几何原则。他对透视重要性的系统化的论述肇启了几年后透视在美术领域中的中心地位。从而深刻地改变了绘画的本质。他以绘画的三种技艺——界线(轮廓线)、构图和受光(造型与上色)——作为首要原理来展开对绘画的讨论和定义,这其中体现出了他所接受的人文主义教育的影响:古代语法和修辞理论以及将绘画和写作联系起来进行讨论。同理,阿尔贝蒂把自己受教育中的“历史”意识与绘画的故事性情节相联系,将之作为画家面临的最高挑战。对这一古典观念的复兴和发展,加之于上述的对透视重要性的强调,极大地影响和奠定了文艺复兴艺术的总体特质。虽然阿尔贝蒂也从形貌的角度强调了对自然进行观察和研究的重要性,但他更多地用自然一词的传统哲学含义——规律性——对画家们提出了近代美学的概念要求。“自然”,指向着支配世界的一系列规律:自然的东西、真理的东西和得体的东西互相重叠。自然作为外观部是不完美的:“全部的美无法在单独一个物体中找到,而是很稀罕,并且散布在许多物体中。”所以画家必须在模仿中加以改善,通过组合达到美的形式。我们已经很明显地看出,这种完美的理念是如何强烈地影响了日后拉斐尔的伟大的艺术创造。阿尔贝蒂的书,以强调几何和光学开头,又以画家应该精通所有自由艺术结尾。绘画,是体现渊博常识的最好方式。不仅艺术的各个门类和科学都要对绘画有贡献,而且它们在绘画中要结合起来,融为一体。也就是说,绘画是比它们更为深刻、更加基本的东西。绘画是高于其他一切的一种知识形式。我们已经看到,上述所有理念,又是如何深刻地、完整地影响了达·芬奇的艺术创作以及理论写作的。对于我们来说,相对于上述二位,却是对达·芬奇的绘画理论更为了解一些。许多时候,我们总是把达·芬奇的理论观念归之于他的科学实验和艺术创作的理性总结,而没能认识到前期和当时的理论家们对他的更为直接和明显的影响。总之,我们可以说,文艺复兴早期以来,是许多重要的艺术理念左右和促成了15世纪后来艺术创作的发展,尤其是佛罗伦萨众多美术大师们的创作实践,以及其中不少的美术家们的理论写作,都可以看成是对塞尼诺和阿尔贝蒂们的极其知性的艺术理念的回应。对此,克里斯特勒在《艺术的近代体系》中这样说道:“文艺复兴的另一特点是,在意大利,从契马布埃和乔托开始,绘画和其他视觉艺术稳步兴起,在16世纪达到高潮。在佛罗伦萨的钟塔上可见到视觉艺术的声望不断提高的早期表现。在那里,绘画、雕塑和建筑独立成组,并与自由艺术和技工艺术并列。这一时期的特点不仅是艺术品的质量,而且是在视觉艺术、科学和文学之间确立的明确关系。在一个除宗教外,文学和古典学识也为画家和雕塑家们提供题材的时期,出现像阿尔伯蒂这样一位卓越的艺术家同时又是一位优秀的人文学者和作家,绝不是偶然的。”
文艺复兴的美术史写法也自然地同样采用了“名人传记”这一形式。因为随着14至16世纪的文艺复兴,随着“中世纪”和“再生”的文化概念的产生,人们对古典文化重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它所发展出来的美术史观念也就以古典文化为楷模。由于有了循环理论中的高峰和低谷概念,美术就有了品评标准,艺术家们也有了竞赛这一活动方式。西方首位美术史家,文艺复兴重要的社会活动家、画家、建筑师和理论家瓦萨里(Giorgio Vasari,1511—1574)在其著作中就以此为主,描述和评价了大量的美术家,也有编史的时序概念。他的历史书已经是美术史了,里面当然也清晰地表现出了作者的史学观念和价值取向。他对后世的影响之大,我们今天仍然可以处处看到。
在文艺复兴时期,虽然第一位为美术家写传记的是更早一些的维拉尼,但他是在《佛罗伦萨名人的起源》中部分地写了一些美术家传记。在文艺复兴时期,也有许多画家和雕塑家一边创作,一边写作。但他们更多的是进行艺术理论的探讨,其中著名的有阿尔贝蒂和达·芬奇。16世纪意大利人瓦萨里则被公认为西方第一位美术史家。瓦萨里生于佛罗伦萨共和国阿雷佐镇的一个手工艺人家庭。其堂叔西尼奥莱里画家成了他的启蒙教师。据其《名人传》所载,瓦萨里13岁就由红衣主教推荐,跟从米开朗琪罗学习。二人的师生情谊被保持终身。其中有段时间米开朗琪罗受召赴罗马,瓦萨里跟从佛罗伦萨名家萨托学画。在1527年至1537年的动乱期间,作为独立从业谋生的瓦萨里,虽然有梅迪奇家族作为赞助人,但生活仍然动荡而艰难。1540年前后,他为揽接业务,奔走于各地,完成赞助人订购的架上画和壁画,同时也把在各地的见闻做了详尽的记录。1550年《名人传》出版。1555年,瓦萨里又重新获得为梅迪奇家族效力的机会。柯西莫大公命其主持维其奥宫的建筑,1563年,参与组建了佛罗伦萨艺术学院,并起草了学院章程。其间继续收集材料,并与米开朗琪罗有频繁的书信来往。1568年,《名人传》第二版出版。作为建筑师和壁画家,瓦萨里同样获得了杰出的成就。这种成就为其《名人传》增添了内外同向的影响力。
瓦萨里在1550年出版了《由契马布埃至当代最优秀的意大利建筑师、画家、雕刻家的生平》一书(简称《名人传》),此书叙述了意大利在14世纪到16世纪中的160多位美术家的生平,包括他们的生活经历、主要作品和艺术风格。瓦萨里虽然仍然采用了传记的写法,但是由于他的写作规模之大以及对题材的整体序列性安排,展现了250年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发展的历史。《名人传》的结构完全是围绕着艺术的发展这个主题而安排的。瓦萨里力图从历史的角度看待艺术,或者说,艺术在他那里开始正式进入了历史。《名人传》成为第一部真正自发的艺术史。作者把《名人传》分作三个部分,写有三篇序言,另有长篇导论。实际上也就是把总体时间做三个分期,而三篇序言就分别安排在每一部分之前。这三篇序言连起来就可以视作一部简要的包括了起源时期的美术通史。第一篇序言从美术的起源谈起,一直到13世纪。第二、第三篇序言是对文艺复兴三个阶段的论述。这种相关美术的具有较大时间跨度的撰写体例本身就是前无古人的。这三篇序言为西方美术史的编写形式奠定了基础。从美术史的观念来说,它们是整部传记的核心。可以说瓦萨里是传承和发展了古代的循环理论,并将之成功地运用于美术史的编撰之中。他把美术史的发展与有生命的人相比较,有产生、成长和衰亡这样几个阶段。值得注意的是,与以往许多作者仅仅考察单一的循环过程不同,瓦萨里从现代的循环过程出发,把以往从美术的起源开始直到中世纪的美术发展过程编入了另一个循环。这种宏大的发展的美术历史观念,在美术史的写作方面来说,更是前无古人的。它同样肇启了以后很长一段时期的美术史写作的循环结构和理论模式。
我国著名学者范景中先生告诉我们:瓦萨里本人对美术史方法的界定对后世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这部《名人传》超越了编年的传记式的美术史的意义,成了第一部带有评价的美术风格史,并成了用以评价后来这一主题的研究者的可怕的尺度。另外,从美术史的观念而言,瓦萨里不仅使“中世纪”“哥特式”和“文艺复兴”这些术语广为流传,他还在《名人传》中引伸出了艺术的五个本质特征。这就是准则、类型、比例、设计和风格,并对之做了简要的界定。这五个特征也成了日后很长时期里美术史学和美术品评的评价标准。无一例外的是,持有循环论史观的作者都把告诉人们什么是好艺术和什么是坏艺术作为美术史研究的终极目的,作为写作的根本宗旨。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瓦萨里在论述艺术的起源时,采用了文献考证的方法来论述美术史的起源问题,而抛弃了以往人们用神话传说来解释美术起源的观念。他认为美术的起源在于美术自身的本质,归之于人类共同的天性。这对西方近代美术史逐步摆脱传统的神话性质而代之以理性和科学的起源观,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在本章节的结尾,我们结合本书关于传统和创新的关系主旨,以瓦萨里《名人传》第一部分之序言中最后的陈述来作为一个引证:“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谈论雕塑和绘画的源泉,也许超过了在此所需的谈论的长度。然而,我这样做的原因与其说是热爱艺术,不如说是希望对我们自己的艺术家说一些有用和有益的话。因为艺术从最微薄的开端达到最完美的顶点,又从如此高贵的位置上跌落到最低处。看到这一点,艺术家们也能认识到我们所一直在讨论的艺术的本质:这些艺术像其他的学科,也像人本身一样,有出生、长大、衰老和死亡的阶段。而他们将更加易于理解艺术。在我们自己时代再生与达到完美的过程中假如是因为漠不关心或者环境恶劣或者天意安排,什么时候诸种艺术再次陷入不幸的衰落(而这是上天所不容的),那么我希望我的这一部著作,尽管不过如此,假如能够得到较佳命运的话,能因为我已经所说和将要所写的内容,而使种种艺术存活;或者至少能够激励我们当中一些较有能力的人,给予它们一切可能的促进。这样,我希望我的良好意图和这部名人传,将为各种艺术提供某种支撑和装点,而这,假如我可以直言,恰是迄今为止各种艺术所一直缺少的。”
(二)从学院、中世纪的大学到美术学院
又比如说,“学院”(academy)这一概念和机制,就我们最熟悉的情况来说,它是在意大利文艺复兴运动中复兴的,它是当时古典知识的复兴以及艺术实践的繁荣结出的硕果,可以说,学院这一概念的源头追溯,学院制度的建立和发展铸就了西方文化发展的模式和特点——也凝聚了、催生了和反映了西方艺术理念在漫长岁月中的众多变化。自然,对于“学院”这么一个重要的西方文化概念,更是必然要追溯到古代的希腊,追溯到柏拉图。
自古,在雅典城的西郊,有一块属于传说中的阿提卡英雄阿卡迪摩斯的花园式土地——阿卡迪米(the Academy)。后来哲学家柏拉图拥有了这个花园,建立起自己的学园,即以Academy命名,我们译之为“学院”。这在当时,是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学习如何思考、如何行动的场所,有着学术上的自由对话和讨论,以及对知识和智性的关注。在这里,哲学的荣誉和尊严得到了彰显,学院传统中知识之树的果实也在学院之外得到传播和享用。渐渐地,“学院”成了柏拉图学派和柏拉图哲学的代名词。柏拉图所建立的学院在待续了一千年之后,于公元529年被东罗马帝国皇帝关闭。相对于“焚书坑儒”,东罗马皇帝的这种关闭还可以算是政治和宗教上的开明决策,因为它在客观的意义上保存希腊文化的存在与延续。
15世纪30年代,一些拜占庭学者来到意大利,重新传播柏拉图的哲学。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菲奇诺的努力下,在佛罗伦萨重新建立了柏拉图学院。至16世纪,“学院”的数量和种类不断地增多,美术学院也在这种社会时尚中诞生。然后,通观本书的读者也就将看到,“学院”这一概念就所包含和涉及的许多美术理念和问题几乎是向我们全面呈现出了西方整个艺术历史的变迁。
今天,我们认为艺术史是研究人类历史长河中的视觉文化的发展和演变,并寻求理解在不同的时代和社会中视觉文化的应用功能和意义的一门人文学科。这恰恰又是体现了当代美术史写作理念的开放性。我们在这里使用“视觉文化”,就是因为“艺术”这个词在当今的美术史研究中引起了太多的争议。“艺术”这个词的传统属性,无法包括当今世界无以计数的视觉表现形式及其成果。在20世纪上半叶,艺术史学科对什么是艺术曾有过非常清晰的答案:连环漫画、摄影、广告、电影以及各类装饰工艺,都不是真正的艺术史家所要关注的对象。因为美好的——而非实用的——艺术才是艺术史家应该研究的恰当材料。然而在今天,艺术史研究出现了新的变化,人们越来越趋向于一种共识,认为把艺术分割为“高雅”和“低俗”的观念完全是人为的文化偏见造成的。从著名博物馆收藏的“老大师”的绘画到最新的电脑模拟制作的图画,各种不同类型的图像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地增加。研究对象的变化,触及了史学研究观念本身:高雅与低俗,审美与实用,方法论与史实的关系,文化决定论,所有这些都成了当今美术史家必须面对的问题。从事美术史研究在今天意味着不仅要去探索被不断拓宽的研究领域和对象,而且还要讨论和运用各种不同的研究方法。上述的这些理念变化已经极大地渗透和影响到了全球范围内的众多美术学院的教育和教学当中。由此,我们在思考艺术的传统和创新的相互关系时,又增添了丰厚的文化内涵和复杂多样的话语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