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化的习惯性调节
高度熟练的文化技能和思想习惯作为一种文化惯性,对主体活动的自动调节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实现的。巴甫洛夫为我们理解、说明这类无意识现象提供了一条很有启迪的意见:“我们的教育、教学、各种纪律以及各种各样的习惯都是一长串的条件反射。谁都知道,同我们的行动所建立起来的某些条件,即某些刺激的联系自身是如何顽强地再现,甚至经常竟不顾我们有意地抵制。……在游戏和在各种艺术操作时,对某些个别不必要的动作进行必要的抑制是很难做到的。”这个意见提示我们,文化无意识的习惯性活动,表现在互相关联的条件反射中,当人们习惯于以某种方式活动时,这种自动化的、无意识控制的活动习性,是难以被有意识的力量所控制、所改变的。
那么,文化无意识的活动,又是怎样经过建立条件反射的机制而发生的呢?条件反射有一最基本的前提:一个无关刺激物和一个无条件刺激物在时间上多次相互一致地作用于有机体。例如铃声与食物同时作用于狗,使之形成听到铃声并未见到食物也会分泌唾液的条件反射。人的条件反射不同于动物,具有社会文化的意义。它的形成、强化和减退,可以通过语言等第二信号系统刺激去实现。这种条件反射的社会文化特性,一则使人能超越无条件刺激及对其反射的局限,凭借一系列第二信号系统及其感知经验,在离开具体事物性状的直接刺激的情况下,能够有效地、主动地去掌握、利用和适应客观现实。二则它使人能超越机体一般条件反射的局限,凭借语言、思维和实践经验,在离开客观事物及其有限的自然信号的直接刺激下,在思想与行为中更广泛、深入地掌握、适应复杂多变的环境。三则它使人能超越个体的生理需求与直接知识的局限,凭借习得的社会知识与社会技能,在离开对客观事物的直接经历、直接介入和直接感受的情况下,能够社会性地、文化地、抽象地、间接地掌握客观事物,在思想和行为中给予能动的反应。与此同时,人的反应系统和运动系统,由于受到了社会、文化的训练,它们能够面对各种刺激实行主体内在的自我抑制和自我选择,排除不必要的意识反射活动,使某些方面的反应更为精确、熟练,以至成为不假思索的习惯。这就是文化无意识的活动。
建立在第二信号系统作条件反射基础上的文化无意识活动,其形成有一个内在的递进过程,这就是:条件反射→属于文化意识的第二信号系统的条件反射→属于文化无意识的对第二信号系统的自动反射,亦即以条件反射的方式来回应第二信号系统的刺激。文化无意识的反应活动是由文化意识的反应活动造成的。无意识反应之所以无意识,是因为它在意识的层面已经将反应的技能、方式高度熟练、高度内化,到了主体作出反应时既不用意识也意识不到的地步。主体对在思想和行为中给某些刺激作出反应所需要的情绪推动、思想程序、活动技能、操作知识,经过无数次的反复训练、反复运用,已经到了无须运神、无须用心的程度,并十分熟练地掌握了它们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的反应方式。因为活动的某些程序与某些知识的高度内化,使主体关于这些程序、知识在活动中的考虑都成为多余。也因为其内部知识、技能对外部环境适应的条件性、选择性的应对自如,选择的经验十分丰富且已高度内化,能由潜意识自行处理,这也使主体能在未经反复权衡、着意选择的条件下合目的合规程地完成某些活动。所以,人在思想和行为中那种模式化的文化无意识活动,作为由学习和反复运用而造成的文化在活动上的知识性凝结和程式化附着,是文化由意识向无意识的沉淀和转换,是主体反应由第二信号系统向第一信号系统的潜移与让渡。例如说话、绘画、写字和演奏一类人所特有的文化意识活动,若撇开其内容而只就其动作形式来说,它们的熟练进行多是以无意识的、自动化的方式去完成的。人们讲话,脱口而出,从来不用去考虑口型、气息、声调乃至情绪,总是意随心动,声情一体,畅所欲言。那些技法已经炉火纯青的书画大师,当灵感触发、恣意挥洒时,总是“遗去机巧,意冥玄化”,得心应手,“孤姿绝状,触毫而出,气交冲漠,与神为徒”;或者“不滞于手,不凝于心,不知然而然”;或者“心手相忘,笔墨俱化,气韵规矩皆不可端倪”。所有这些不知然而然的动作过程,其手笔营构,都是源于意识之内,成于意识之外的鬼斧神工。再说演奏,主体也用不着去着意调节自己的手法、指法、弓法等动作方式,总是行为情动,自然天成。《琵琶行》中长安歌女的琴操,“转轴拨弦”“轻拢慢捻抹复挑”、“信手续续”地弹出了一串如泣如诉、如珠如玉、如莺如泉、如骑突刀呜、如瓶炸帛裂的神曲。这些活动的自动化,都是在文化因素参与下经过反复训练实现的。它们的熟练程度,使之无须再在第二信号系统及其意识的严格支配下去进行,而成为似乎是在第一信号系统的作用中完成的活动。活动主体对诸如语言、形象、乐曲、文字的反应,都较大地非语言化、非意识化了。他们把第二信号系统的刺激,当成了与自身活动有特定的或专门联系的自然刺激物,无须更多地作语义与逻辑的思考,以类似于无条件反射的非意识方式去完成由这些刺激所引起的条件反射。我们常听到有人讲,习惯了某种舞曲,听到它的音乐就会情不自禁地跳起来。这大概就是一种不需过问舞曲内容而能自动与之融为一体、舞动起来的条件反射活动。它自然是一种无需文化意识的独特作用,因而有别于知识的刻意运用而生发的感觉、情绪和欲望相统一的活动。
文化无意识的习惯性活动,更深刻的方面应当不是在外部行为上,而是在思想活动中。它表现为思想的无意识模式即思想的隐性结构对思想活动的不经意作用。这种隐性结构,是由那些已经被主体高度内化、模式化、定式化了的思想过程的习惯性因素构成的。它们分别表现为:(一)高度内化的理想信仰、价值观念、目标预期、需要结构、意志自律等思想的驱动力量和调控力量;(二)具有思想文化原型意义的基本经验、常识、信息、语符、概念、范畴、理念、公理、定律、表象、意象、范型等思想或知识晶体;(三)被主体运用自如的程式化了的语义法则、逻辑规律、思维方式、观念理式、意象图式等思想运演的“工艺”或规则;(四)训练有素、持之有恒、挥洒有度的操作各类思想因素和发挥内部心力的整体智能。以上这四个方面的因素以及它们各自的状况与相互关系,在不同的思想主体和文化那里是互为殊异的,但有几点却是共同的。一是每一因素在思想活动中都有相对独立性,它们的不同使主体的思想现象千差万别。二是它们相互规定,具有严格的心理——文化的类型性。三是相对社会文化而言成熟的思想主体,其思想活动的诸因素及其结构关系都达到了一定的质量水平。经过学习、训练以及思想活动的精神实践,主体不但形成了稳定的心境情态,有了一定的知识积累和思想技巧,而且使这些己内精神因素高度地我化了、主观化了、定型化了、程式化了,常常不假思索地运用它们以不变应万变地去思考各种问题。当主体并不思索也无须思索元思想以及思想的原动力、元件、元结构、元逻辑、元智慧的问题,而可以顺利地思索和解决外界对象问题时,那么,思想的内部要素及其结构就会作为一种无意识的精神体系或精神力量出现在思想的意识活动中。这种隐性的精神力量以意识并不觉知也未加刻意差遣的状态,自动地加盟思想的意识活动,无条件地参与着、配合着思想的运演。它作为归属于意识的无意识力量,毫无声息地让思想沿着一种隐在的心理轨迹展开。它使思想的同一主体在思索不同的问题时无意识地表现出同样的思想个性和思想特征来;它又使不同的主体在思索同样的问题时无意识地表现出不同的思想个性、思想特征来。思想模式这种习惯性的作用,正如马克思主义者的工人哲学家狄慈根所说的,它使“人的头脑在执行思维的任务时,正像肺执行呼吸的任务一样,是不知不觉的”。主体在不努力对意识自我加以深刻的反思时,是不会意识到思想模式的存在的,甚至努力反思思想意识自身,也难以认识和掌握思想模式的结构与特征,更不用说去随意改变和完善它了。这中间的原因,就在于思想模式,作为一种思想习惯,是太有组织、太坚持和太确定了,所以无须耽迷于探究和想象,习惯是高度内化的、隐性的、自动起作用的精神因素。从它是文化活动的产物并且是文化的一种隐性的主体结构、主体力量来说,无意识地起作用的思想模式或模式化了的思想习惯,货真价实地属于文化无意识的现象。由思想活动的文化、知识因素构成的“有别于知识”的文化无意识,其转机也就在于文化知识因素已不再是清醒地出现在意识中,而是作为习惯、模式、心理工艺自动地起着思想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