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棂间世相
这扇西窗的木格,是一张被岁月之手反复摩挲的棋盘。横三竖五的经纬,刀劈斧凿的线条,早已被时光的呼吸舔舐得温润钝拙。木纹里浸透三代人的掌温,祖父钉下第一枚榫卯时,怕不曾想到,这方寸木条经纬,竟成了我丈量世界与心魂的原始坐标。
窗棂的触感是温凉相参的。冬晨寒霜结在格上,指尖拂过,微刺的凉意直透骨髓;而夏午骄阳煨烫后,那纹理又像吸足了阳光的暖玉,轻轻贴上去,暖意便如溪流般从木脉渗入掌心。这木格便如一位冷热自知的故人,沉默地感知着季候流转的体温,也吞吐着人间的冷暖。我常常倚坐其侧,指尖无意识地顺着木纹游走,仿佛循着某种隐秘的河床溯流而上——木质深处隐约有松涛的回响,有斧斤的遗韵,还有祖父粗粝掌纹最后一次抚过它时留下的叹息。这纵横的纹路,原是时光刻下的无声年轮。
晨光初透,木格便显影师般将天地裁切成块。金线斜穿窗隙,投下几何状的亮斑,如一块块玲珑的光之琥珀,封存着浮游的微尘。尘埃在光柱中浮沉,恍若宇宙星屑的微缩之舞。窗棂是光的牢笼,亦是光的向导——它框住流云,云便成了案头游走的画幅;它切割远山,山便化作悬在墙上的数轴淡青。世界原本混沌奔涌,却被这木条经纬强行梳理出秩序与片段,像将天地装订成册,供人逐页翻阅。
木格亦是风的竖琴。风起时,窗纸微鼓,木棂轻颤,发出极低微的呜咽之声,如幽人夜叹。更有甚者,每逢朔风凛冽,窗棂便与风角力,整架窗框嘎吱作响,似老骨节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时节,窗便不复是温驯的画框,而成了与自然抵牾的哨卡。雨落时,水痕顺垂直的木条蜿蜒而下,如泪痕爬过苍老面颊,又似无声的溪流在微型峡谷里奔涌。雨脚敲打窗纸,其声闷闷,却由木框传导,在室内激起更沉厚的回响——这木格竟是天地呼吸的共鸣腔。
木格经纬,更是记忆的网罗。祖父当年在灯下,就着这窗影修犁耙,木屑簌簌,如时光剥落的碎屑;父亲曾临窗写信,墨影落在窗纸上,洇成一片游动的暗云,仿佛欲寄未达的心事凝固于此。如今我伏案,目光越过窗棂,见邻家少年踏车飞驰而过的剪影,倏忽消失在街角——那身影竟与三十年前父亲归家的姿态叠印重合。木格的经纬,分明是时间的网眼,打捞起沉浮的往事碎片,又放任无数当下如细沙般漏走。它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三代人命运的经纬,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织进这沉默的木质肌理。
这木格经纬,亦是我精神版图的隐秘界碑。它的横线,指向窗外市井烟火的喧嚣与丰饶——卖花翁颤悠的扁担、学童追逐的铃音、暮归者疲惫的身影……皆在横的尺度内奔流不息。而它的竖线,则如垂落的绳索,引我向下潜入内心幽深的渊谷——那里有无法言说的孤独、对逝者的无尽追怀、生命本质的冷峻叩问。横的“咫尺”之间,是触手可及的人间温度;竖的“天涯”之渊,则是心魂永在跋涉的迢递长路。一横一竖,经纬交织,便在这方寸窗框内,构筑起我安身立命的整个宇宙坐标系。
窗棂一角,有道细微的缺口,是幼时顽劣留下的凿痕。指腹抚过那处凹陷,粗粝感依然清晰。这缺口如一只微小的眼睛,既望向窗外奔流的市声,亦窥见窗内书页间沉积的静默。木格纵横,原是天地与心魂之间,一道永恒而温暖的裂缝——它框住浮生万象,也泄露着生命深处无法丈量的幽光。
指腹下的缺口如一道微小的伤口,粗粝地诉说着我童年莽撞的印记。它仿佛一只微张的眼睛,既渴切凝望着窗外奔涌不息的人间烟火,又沉静回望着窗内书页间层层沉积的岁月静默。这木格纵横,原本就是天地与心魂之间一道永恒的缝隙——它框定了浮生万象的轮廓,又悄悄泄露了生命深处那些无法被丈量、也无需被言明的幽微光芒。
暮色四合时,木格经纬的轮廓悄然隐退,窗棂便化为一方深邃的绒幕。窗外的喧嚣市声渐次沉淀,而窗内,灯影开始浮动。灯盏的光晕温柔地漫过木格,将那些温润的线条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帧巨大的、朦胧而摇曳的皮影。光影游走于木格之间,如无声的潮汐在礁石间涨落。灯下的我伏案疾书,笔尖沙沙,如同蚕食桑叶。这声音轻细,却与木质窗框在夜风中偶然的微响应和着,共同构成室内安稳的节律。灯花偶尔爆开一个微小的脆响,像一句短促的提醒,又迅速湮没在夜的寂静里。这时,窗格便不再切割风景,它温柔地包裹着这团暖光,也包裹着灯下被光晕笼罩的身影,仿佛一个沉静的摇篮,护佑着方寸之内那些无边的思虑与悄然生长的字句。
夜更深了,市声彻底沉入水底。窗格与黑暗融为一体,其存在感却反而愈发清晰起来。它不再是白昼里分割天地的经纬,而化身成一道无声的屏障,坚韧地守护着室内的安宁。窗外深不可测的夜色,是庞大而未知的渊薮;窗内一灯如豆,在木格围拢的方寸之地,却燃起一团抵抗虚无的微焰。夜气透过窗纸的微隙、穿过那道小小的缺口,丝丝缕缕地渗入,带着露水的清冽与远处草木的气息。这微凉的气息触到皮肤,令人神志清明,仿佛能感知到整个沉睡大地的鼻息。此时,指尖再次抚过木格,白日阳光的暖意早已散尽,只留下沉甸甸的、沁入骨子的凉润,如同触摸着深水之下静默的岩石。这凉意并非拒人千里,它沉静,内敛,是木格在夜阑人静时袒露的另一种本真质地——它滤净了尘嚣,只留下时光沉淀的重量与大地深处的呼吸,无声地浸润着秉烛者的心灵。
有时夜半惊醒,室内一片混沌的暗。唯有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扇西窗。此时,窗外偶有迟归的车灯扫过,木格便猛地被惊醒!那几道横竖的硬朗线条,瞬间被炽白的光流霸道地灌注、充盈,如同熔金的沟壑,在刹那间被铸造成光的栅栏,将惊鸿一瞥的光之洪流粗暴地切割、框定。这强光灼目,锐利如刃,转瞬即逝,却将木格那沉默的骨骼、那承载光阴的力度,以一种近乎疼痛的方式,骤然刻印在惊悸的视网膜上。光退后,黑暗更深,木格经纬的烙印却如灼痕般短暂留存于眼底。这一瞬的强烈映照,仿佛一道无声的启示:它这看似温吞的守护,其筋骨深处,亦蕴藏着抵御一切蛮荒冲击的刚硬定力。它非是柔弱的藩篱,而是默默界定着光明与黑暗、喧嚣与沉静、外在与内在那永恒分野的界碑。
黎明将至,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微蓝的寂静。窗格又渐渐显形,线条清晰起来,带着一夜寒露浸润的湿润感。它沉静地伫立,仿佛一位守夜人,终于等来了交接的时分。木格之上,夜露凝结,晶莹如细小的星子,缀在经纬交错之处。指尖拂过,一点沁骨的微凉直抵心尖,仿佛触到了夜色最精纯的凝华。这凉意非但不觉萧索,反而像一剂清冽的醍醐,令人精神一振。窗外,世界尚未完全苏醒,但一种蓄势待发的清新气息,已如薄纱般悄然浮动。
我知道,当第一缕晨曦真正抵达,这沉默的木格经纬将再次苏醒它的神性。它将又一次化身光的牢笼与向导,将喷薄而出的朝暾驯服地裁切成块,让那些玲珑的光之琥珀重新在室内跳跃。它会再次框住流云远岫,将喧嚣市井的烟火人间,井然有序地呈递到我的眼前。它那横竖交错的线,将重新丈量窗外奔涌的市井与窗内幽深的渊谷,日复一日地构筑并确认着我安身立命的坐标。
窗外,已有早起的鸟雀在檐下发出试探性的清啼,声音细碎如露珠滴落。这崭新的声响,预示着被木格窗棂所梳理、所拥抱、所守护的又一个昼夜轮回,已然开启。窗格默然,它温润的木质肌理里,继续沉淀着阳光与风霜、人间悲欢与无边静夜。它横平竖直,不动如山,既是光阴流转的忠实刻度,亦是灵魂得以栖居的永恒坐标——世界汹涌而来,又被它梳理成可亲可触的章节,供我在方寸之间,一遍遍阅读天地,也阅读自己心中那永不枯竭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