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混沌遗珠·烬火轮回
一、两世镜·入浊世
无垠混沌,非光非暗,无始无终。唯有原初之息,如太古巨鲸吞吐,沉浮,碰撞,孕育着撕裂星河,重定乾坤的伟力。这无法名状的“太一”,是万有之母,亦是虚无之冢。终焉之时,非是轰然巨响,而是亿万法则的诞生与湮灭交织成的无声绝唱。空间如琉璃般碎裂又瞬间弥合,时间之河自虚无的悬崖奔涌而出,溅起第一滴冰冷而纯粹的源头之水。
在那足以重塑星海,熔铸法则的能量风暴核心,在物质与反物质相互啃噬,光与暗媾和又撕裂的奇点边缘,两枚微小的“碎片”被命运之手狠狠抛出。它们非金非石,乃是凝固的“概念”,是开天辟地时未能被新秩序完全吞噬的“遗孤”,承载着混沌的余韵与创世的伤痕。
其一,漆黑如永劫深渊,沉重似坍缩的星骸,边缘流转着吞噬万光的涡旋。它如王座基石,沉静悬浮于宇宙乱流,散发着冰冷,秩序与终结的至高威严。寂灭之核。
另一枚,温润如初阳滴露,轻盈若未染之尘,内里跃动着生命初啼般的不息微光。它在能量湍流中翩跹流转,如宇宙间第一个诡轮的精魂,带着破茧的悸动与滋长的韧性。生息之露。
亿万岁月流转,星云聚散如梦幻泡影。它们汲取混沌精粹,沐浴法则洪流,其内蕴的“存在”之力,在时光的雕刀下,缓慢苏醒,塑形。终褪去非质之形,化作两个懵懂而强大的意识,坠入初成的三界。黑晶沉入九幽血海之底,化身为幽都帝王座下弟子,卓不群。灵露落入黎山苍莽灵脉,成为黎山老妖唯一的亲传,宁安。
幽都帝宫,穹顶血月如凝固的伤疤。卓不群立于王座高阶,玄袍如夜,暗金纹路在血光下似活物游走。死寂大殿,唯有脚下血池汩汩翻腾,硫磺与铁锈的腥气化作猩红雾瘴。身侧,宁安素衣胜雪,不染纤尘,静观池中混沌翻涌。那天地初分遗落的“元核”碎片,躁动不安,既是幽都权柄之基,亦是倾覆三界之源。
幽都帝王之声自高座传来,浑浊如闷雷,压得神魂欲裂:此物,混沌之源。镇之,或为它所噬。
卓不群未答。目光穿透血雾,落于宁安沉静的侧颜。他似有所感,视线于空中无声交汇,旋即分离,各自投向那沸腾的核心。浩劫的气息,已如冰冷滑腻的毒蛇,悄然缠上了命运的脚踝。
三界倾覆,天柱崩摧。幽都血池炸裂,黎山灵脉枯焦。卓不群与宁安的神魂在灭世洪流中几近湮灭,唯余那两枚源自混沌的本源碎片,护住一点不灭真灵,挣脱轮回漩涡,坠入凡尘浊世。
转生后的卓不群凡名为沈渊,生于边陲苦寒之地,在朝堂为官清廉刚正,其人沉默如古井,气质清冽似终年不化的孤峰雪顶。唯有独处时,那笔直如标枪,似欲刺破苍穹的背影,方泄露出前世幽都蛰伏的峥嵘锋芒。病榻前侍奉风烛残年的母亲,是他冰冷现世中唯一的暖色与尘世牵绊。
转生后的宁安凡名为杨昭,长于黎山钟灵毓秀之间,被黎山老妖收为记名弟子。然此子心性油滑,目光闪烁,常以机巧小智自矜。炼丹炸炉成家常便饭,法术时灵时瘟如同儿戏,心思芜杂难定,对山外浮华充满市侩的向往。前世宁安的冰雪清姿尽化乌有,唯余一双滴溜溜转动的眸子,偶尔掠过一丝未被彻底磨灭的懵懂光影,依稀可辨旧时轮廓。
二、王城·青雨惊雷
沈渊途经宫苑深处,那条连接外廷与内宫的幽僻穿廊。冷雨如针,敲打琉璃檐角,溅起细碎寒珠。他本无意驻足,只为抄近路前往户曹司呈递边镇粮秣文书。然,两段压抑着极致怨毒,淬着致命冰霜的低语,如同两条自不同阴影巢穴钻出的毒蛇,骤然咬住了他的听觉。
廊柱阴影下,浓烈酒气混杂着雨水的湿冷。宫门轮值统领赵莽,满脸横肉虬结,明日即将离任,正对着心腹亲信低吼,声音粗嘎如砂石互碾:他娘的受够了。那个新来的贱婢。仗着女王的势,把老子当看门狗般呼来喝去。明日离城前,老子定要那瞎了眼的婆娘付出代价。他眼中凶光如野兽,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就在朱雀门外。老子离城的必经路。老子已伏下八名神箭手。只等那蠢货按老规矩登上城楼,假惺惺挥手送别老子这个功臣。万箭穿心。老子让她和她的狗屁新政一起见阎王。痛快。
几乎同时,距离马厩不远的杂物库房幽暗角落,巡夜副官钱威的声音如毒蛇滑过枯叶,冰冷滑腻,字字淬毒:新来的女官,排的轮值,克扣咱们兄弟的俸禄,手也太黑。等明日兄弟们制造混乱引开禁卫,便是咱们的良机。他发出一声阴鸷至极的冷笑:机会在凝香殿。女王每夜戌时三刻,必至殿内焚香静思,雷打不动。我已备好刀斧,只需混入她今夜专用的那炉安神香里。待她踏入殿中,香气入体,不出一炷香,便会安然睡去,哼哼我要与她同归于寂。
两股冰冷刺骨的杀意。一明一暗,一狂一狷,目标同为那九重宫阙之巅的女人,却彼此毫不知情,如同两道平行射向靶心的淬毒箭矢。
沈渊心头剧震,血液瞬间冻结。再无半分迟疑。他身形如融入雨幕的幽魂,悄然后撤,旋即化作一道撕开雨帘的青影,朝着女王寝宫的方向,在湿滑如镜的黑曜石御道上疾奔而去。
沈渊声音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字字如冰锥:臣听闻,近日宫卫对新进女官所排轮值,点勤之事怨怼沸腾,恐生不测。更有赵莽欲于朱雀门伏杀陛下。钱威图谋在凝香殿下毒,并备好了刀斧手。陛下危在旦夕。
珠帘之后,女王勃然震怒,凤威如炽阳炸裂:放肆。构陷忠良。离间君臣。尔竟敢质疑新政根基。话音未落,一柄通体莹润的玉如意挟着雷霆之怒,破开珠帘,狠狠砸中沈渊额角。
噗。温热血线混着冰冷的雨水,蜿蜒而下,模糊了他半边视线。
女王怒斥:即刻滚出去。女官乃我心腹,如闺蜜情谊,岂是你敢评判,我尊为国主,群臣理当如此对我。沈渊闻言惊愕,心想国主是不是被身边的这些小酒鬼给灌迷糊了,怎么如此不清醒,此等言论竟出自一国之主,犹如拉线木偶一般。但见国主如同九幽寒铁掷地有声,对着那片珠帘后模糊而刺目的明黄身影,深深一揖。转身,步步踏下冰冷如渊的黑曜石阶。冷雨无情冲刷着额角伤口,更冲刷着这荒谬绝伦的世道。前世执掌幽冥生杀,今生不过微末小吏,忠言竟成穿肠毒药。两条毒蛇已亮出森然獠牙,他,却已无力回天。
珠帘后,女王胸膛起伏,指尖冰凉。她盯着沈渊离去的背影,心潮翻涌:沈渊,你曾是户曹能吏,清正廉明,深得民心。那时何曾有过这等悖逆之事。莫非是怨孤弃用旧臣,新政触动太多,你故意借此刺杀之由,行刁难新官,动摇新政之实。这念头如毒藤缠绕,让她对那忠诚的警告,更添一层猜忌的寒冰。
晨光斜照,殿陛生寒。沈渊立于阶下,青袍肃整,额角淤痕未消。殿中群臣低眉垂首,独他一人脊背如剑,直视九阶之上那袭明黄龙袍。
大殿之上沈渊,为近日连起的火事而论:三场大火,烧的是宫墙,毁的是人心。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锥凿地:陛下若执意以天灾定论,臣恐。
女王指尖轻叩扶手,冕旒珠玉纹丝不动:沈卿。你昨夜擅闯禁宫,今日又当廷妄议灾异。是真当朕的玉如意,砸不碎你这身硬骨。
满殿呼吸骤停。
沈渊忽从袖中抽出一卷素帛,当众抖开。帛上墨迹淋漓,竟是一篇火政疏。他高声道:臣请将此文张贴于朱雀门,使万民共鉴。
帛卷翻飞间,隐约可见火起蹊跷,吏治积弊等刺目字句。侍御史踉跄扑来抢夺,被他侧身避开。
女王怒极反笑:好。好一个笔伐天子。龙袖扫落御案香炉。鎏金兽首砸在沈渊脚边,香灰溅上素帛,如雪覆血书。她厉声道:朕现在就用朱笔替你改文章。来人。剥去他的官服,墨汁泼面。让他带着这副直臣面目滚出王城。
当廷武士一拥而上。沈渊不避不让,任浓墨沿额角淤痕蜿蜒而下,在脸上爬出狰狞的沟壑。
沈渊一路北归,侍奉病榻老母。母亲病中呓语,骤然开启了他灵魂深处尘封万载的印记。一股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召唤感,源自同根同源的宁安气息,自西南莽莽群山中传来,如暗夜灯塔。匆匆安顿好母亲,沈渊背起简单行囊,孤身踏入云雾苍茫,妖氛隐隐的黎山深处。此行非为寻人,只为那源自天地同源,铭刻于魂魄深处的无声牵引。
殿内妖雾翻腾,白骨莲座森然。化身人形,顶着个滑稽羊角的杨昭,此刻正匍匐在地,犄角因激动而乱颤,声音却带着哭腔般的夸张:老祖宗。明鉴啊。弟子亲眼所见。那沈渊鬼鬼祟祟窥探后山禁地,眼神凶戾如豺狼。弟子还听闻,听闻他乃是被邻国通缉的重犯。是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之徒,弱将此人留在我黎山福地,日后必是心腹大患。老祖不可不防啊。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觑着莲座上的反应。
灰暗妖雾剧烈翻涌,黎山老妖幽绿如鬼火的巨目,如实质的刮骨钢刀扫过杨昭全身:清者自清。声音隆隆,带着山岳般的压迫。黎山清净地,岂容尔等叵测之徒玷污。你和迷糊速去给我查明。
小迷糊扫过角落里杨昭那张煞白却难掩一丝得意,嘴唇无声翕动的脸,决然转身,孤峭的身影没入山林浓翠。不放心。亦或是绝不能放心。
三、山路·摇晃车厢之忆
破旧的茅屋内,北风从墙缝钻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沈渊的记忆的闸门骤然被撬开一线,幽都血池翻涌的混沌、宁安静立的身影、三界崩毁时的灭世洪流……无数碎片如利刃般刺入脑海。
青篷马车在泥泞山路上颠簸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小小的车厢发出吱呀呻吟。沈渊闭目养神。然而,一个带着稚气未脱的清脆嗓音,如同林间清泉叮咚,打破了他的沉寂:大哥哥。那个,那个用玉如意砸你的女王……她凶吗。是不是像山里的母老虎一样。
沈渊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并非油滑的杨昭,而是黎山老妖的掌上明珠,“小迷糊”。她正坐在对面的软垫上,双手抱着膝盖,小巧玲珑的身体随着马车晃动,穿着一身粉嫩的桃花襦裙,额间那枚晶莹剔透的小角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此刻正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此刻,面对这双纯净无垢的眼睛,沈渊那如古井般的心境,竟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他沉默片刻,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冷硬,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耐心:帝王之威,如山如海。非母虎之凶,乃雷霆之怒。他顿了一下,看着小迷糊似懂非懂地歪着小脑袋,又补充道:其怒,源于不信。如同你父尊不信我清白。
小迷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又追问道:那我能去见这个女王吗。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她。
这不放心三个字,如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沈渊沉寂的心湖。无关紧要。不,这是劫数扭曲的回响。沈渊太清楚,以此子今生的纯真心性与未被磨灭的猎奇之心,迟早会被那权力漩涡散发的浮华与危险所吸引。今日之事,必将成为他日牵动与沈渊命运的劫数之引。而眼前这个小迷糊,她的天真懵懂,她的纯粹信赖,竟也让他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一种源自对这份纯净需要守护的责任感。劫数的车轮,已然在泥泞中滚滚向前,而他所要守护的,似乎又多了一份纯粹。此刻沈渊已然明白,前尘旧事,如露亦如电,今日重提,必将成为他日重新牵动朝堂深海漩涡命运的劫数之引,而他只需等待。他重新阖上双眼,疲惫如更深沉的夜色笼罩下来。劫数的车轮,已然在泥泞中滚滚向前。
古树·无声守望
千年古树虬枝如龙,撑开遮天蔽日的伞盖。沈渊盘坐于盘根错节的阴影深处,气息敛尽,如石如影。唯有穿透层层枝叶的目光,如亘古不变的星辰,牢牢锁死下方山坳中的小小院落。
杨昭挎着竹篮,眼神却四处乱瞟,采药心不在焉,专挑些卖相好的植株。溪畔濯足,哼着不成调的俚俗小曲,目光却不时瞟向对岸女妖的窈窕身影。丹房方向黑烟腾起,夹杂着他气急败坏的跺脚和推卸责任的咒骂声。
前世血池旁静默守护的执念,于这纷扰的今生,化作更为孤绝,更为沉重的守望,在黎山亘古的寂静与喧嚣里,悄然生根,缠绕着无奈与宿命。
四、黄昏·铁蹄裂山
落日熔金,将群山镀上血色。大地猝然震颤。蹄声如万千闷雷自天际碾落,轰然砸碎山野宁静。遮天蔽日的尘烟土龙中,玄甲寒光撕裂昏黄暮色。两百重骑,王旗猎猎如招魂幡,刀锋映着残阳血光,蛮横地践踏草木,死亡洪流裹挟着刺骨杀意,直扑那黎山坳中的孤零小院。杀气凝霜,万籁俱寂。
虬枝伞盖之下,沈渊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眸底那万载死寂冰封的血海深渊,刹那沸腾。青影消失于原地,只余枯叶被无形气劲激得狂旋飞舞。
院门在铁蹄冲击下呻吟欲碎。为首甲士长刀高举,映着狰狞面甲,朝着门扉狠戾劈落。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影如九霄雷霆炸现黎山门庭。一根随手拈来的枯枝,轻描淡写般点出。
锵。啷。刺耳金铁断裂声炸响。精钢长刀竟如朽木般寸寸崩碎。人马同时发出惊恐嘶鸣,向后倒仰。
铁流怒卷,刀网森寒如林:杀。
沈渊身化飓风。手中枯枝绽出绝世锋芒。
点……枝尖如毒龙吐信,穿透咽喉甲缝,甲士喉骨碎裂,栽落尘埃。
刺……木茬贯入马眼,疯马痛极狂掀,将背上骑士狠狠甩飞,撞入后阵,一片人仰马翻。
扫……枯枝横扫千军,三柄长刀应声而断,余威未歇,如巨鞭抽碎胸甲,甲士口喷鲜血,如断线风筝倒飞。
血泥飞溅,断刃折旗。凄厉的惨叫,战马的悲嘶,骨骼碎裂的闷响,交织成一曲残酷的死亡乐章。一人一棍,生生将两百铁甲洪流撕开一道血肉模糊的豁口。猩红的泥泞中,幸存者肝胆俱裂,溃不成军,亡命遁入雨幕初临的幽暗山林。
沈渊丢下染满鲜血的残枝,回望那扇死寂的柴门。冰冷的暴雨冲刷着他周身蒸腾的煞气,他沉默转身,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没入更深的雨林。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修罗战场般的死寂。
五、道观·风雪归处
大雪封山,天地苍茫。一座半倾颓圮的道观,在呜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被遗弃的骸骨。残破的神像半边塌陷,空洞的眼窝漠然凝视着破顶处灰暗翻涌的天空。
沈渊靠坐在冰冷的神像基座之下,青布旧袍上覆满雪粒,仿佛一尊即将被风雪掩埋的雕塑。连日奔袭的疲惫,雨夜杀伐的戾气,被误解驱逐的冰冷,孤身守望的耗竭……前世幽都积累的森然煞气与今生凡尘的沉重疲惫在他体内激烈冲撞,撕扯,几欲将他的筋骨神魂碾成齑粉。他如一块被时光抛弃的顽石,沉入无边无际的寒冷与死寂深渊。
沙,沙。轻微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停在破败的殿门门槛之外。
他未睁眼。但灵魂深处,那属于卓不群的,对同源气息近乎本能的极致敏锐,已穿透厚重的冰封与疲惫,无声锁定。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天地共鸣,如同寒夜中一点倔强的萤火,穿透风雪而来。
脚步声再次响起,踏过厚厚的尘灰与碎瓦砾,径直向他走来。
一只微凉的手,带着山风的凛冽与雪花的清寒,轻轻拂过他肩头堆积的厚厚雪花。雪粒簌簌滚落,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细碎而短暂的光芒。
沈渊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眼帘。视线由模糊,渐次转为清明。
杨昭立在破殿肆虐的风雪中。青碧色的衣袍下摆沾满泥泞与雪渍,脸颊被冻得泛起异样的嫣红,每一次呼吸都呵出长长的白气。那双曾闪烁着市侩与算计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悸动,长途跋涉的困顿,以及一种尘埃落定,终于寻得目标的释然。他的身影,在漫天狂舞的飞雪与残破神像的凄凉背景下,与前世幽都血池旁素衣静立,清冷如月的宁安,在沈渊的眼中产生了刹那的重叠,随即又因那猥琐的气质而迅速分离,割裂,形成一种荒诞而悲凉的宿命感。
他看着沈渊深潭般死寂的眼眸,嘴角扯动,很慢,很慢地弯起一个混杂着得意与疲惫的弧度,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与殿宇的死寂:嘿,原来你真猫在这儿。可让我好一通找。
指尖停留在他肩头,拂去最后一片顽固的雪花。那一点微凉,却如同一点星火,骤然投入沈渊心湖那亘古冰封的深处。瞬间点燃了沉寂亿万年的,源自混沌同根的灵魂悸动。前世幽都血池翻涌的倒影,今生黎山雨夜弥漫的血腥,被驱逐的彻骨寒意,孤身守望的极致耗竭……在这漫天风雪与破败道观的废墟里,被这带着目的性的轻轻一拂,竟诡异地抚平了翻腾的戾气,只留下更深的疲惫与宿命的苍凉。
杨昭望着沈渊,开口道:你说,这世间……到底啥是道理。啥是规矩。啥又是格局。我瞧着,王城里的女王讲她的道理,定她的规矩,说是天大的格局。可赵莽、钱威那帮人,心里也有他们的道理,想破她的规矩,换个他们觉得更大的格局。到头来,谁拳头硬,谁嗓门大,谁的道理就响,规矩就立得住,格局就成了真的。你这么做值得吗。
殿外风雪呼啸如鬼哭,残破神像空洞的眼窝漠然垂视。沈渊肩头雪融后的冰冷湿意与他指尖残留的温暖交织出的麻木感袭来,篝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下流动的暗河:道理,如雪。他睁开眼,目光穿透破败的屋顶,望向灰暗翻涌的天空:纷纷扬扬,看似分明,落地即融,终化无形。强求其恒常,徒增其冰寒。千载之后,必有雄杰告之汝:至理存乎强弓硬弩之界。
规矩,如崖。他目光垂落,扫过道观残垣断壁的轮廓:冰冷嶙峋,阻人歧途,亦可攀援登高。崩毁之时,乱石穿空,亦是新路开端。时移世易,法无常法。
容错,如恶。容错即纵恶,惩过乃提阶。登峰履险与陷淖溺沼,其别在昭昭可见与沉沦难拔耳。
格局……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跳跃的篝火,深邃的眼底映着那一点橘红,仿佛看透了万载轮回:格局非天地之广,非权柄之巅。是落子无悔,是承前启后,纵身入局于这方寸之间,身在当下而心观万古。唯以生始死终为枰,以一世为弈,方为至局,乃人生至大之局。
风雪在短暂的停歇后,又开始在残破的屋顶缝隙间呜咽。篝火的光芒在两人脸上跳跃,沈渊依旧如石像般沉寂,杨昭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根枯枝。忽然停下拨弄枯枝的动作,抬眼看向沈渊,眼神里少了些平日的油滑,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忧虑和探询:你说……那个小迷糊,后来怎么样了。就是老祖宗那宝贝疙瘩,额头上顶个小角,走路都能撞树上的那个傻丫头。咱们离开黎山前,她不是追着你问东问西,还嚷嚷着要去王城看女王么。她……没真傻乎乎地跑下山去吧。他试图用惯常的调侃语气,但尾音里却藏着一丝紧绷。
沈渊目光依旧停留在跳跃不定的篝火上,仿佛那火焰深处藏着无尽的过往。沉默持续了数个心跳的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风雪的低鸣。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她:前两日,听闻……似被一个路过的道士,顺手压在了龙虎山下面了。想起自己当时带着几分炫耀和看热闹的心态,向小迷糊描述王城如何繁华,女王如何威严……那傻丫头亮晶晶的眼神……“引祸的灯芯”……这几个字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观内只剩下风雪呼啸,篝火噼啪,以及两人压抑而沉重的呼吸声。杨昭仿佛是对自己,又仿佛是对这无情的风雪和命运,喃喃道:……劫数之轮,开始转动了。
篝火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长,观外雪落无声,覆盖着道观残骸,也试图覆盖着这两个渺小,扭曲,却依旧承载着那开天辟地印记的孤独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