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7章 寄生村(1)
我开大货二十年,最怵这条夜路。
路边小店老板递来一碗面:“十五年前矿洞塌了,整个村子都死了。”
“那你是……”我盯着他脖子上的鳞片状胎记。
“我是唯一活下来的。”他擦着桌子,“可村里人又‘活’了,动作整齐得像提线木偶。”
挂钟敲响九点,窗外村民突然定格。
老板声音发颤:“快走!它们要醒了!”
我冲上国道,后视镜里整条村的人转向我。
矿洞方向,月光下无数条状物在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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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双握了二十年方向盘的手,油乎乎,沾着洗不掉的柴油味儿和长途跋涉的灰尘,此刻正死死抠住那冰凉光滑的塑料圈。车灯劈开前方浓得化不开的夜,像两把钝刀,费力地在墨团里切割出狭窄的光路。仪表盘幽幽的红光映在脸上,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坠,每一次眨动都带着粘滞的撕裂感。这条路,这条盘绕在秦巴山脉褶皱里的老省道,像个巨大的、冰冷的胃袋,而我,就是那粒即将被彻底消化的渣滓。骨头缝里都透着乏,从腰椎一路蔓延到酸胀僵硬的脖颈。
就在视野边缘开始模糊,意识即将被那黏稠的黑暗彻底吞没的瞬间,一点突兀的光刺了进来。
路边。
一盏孤零零的纸灯笼,在夜风里无精打采地晃悠着。光晕昏黄、微弱,像垂死之人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勉强照亮底下歪歪扭扭、墨迹几乎剥落的三个字——“歇脚店”。
没有选择。疲惫像沉重的山岩压垮了我的脊背,再开下去,不是撞进山崖,就是栽进深涧。我猛打一把方向,沉重的车头笨拙地扭向那点微光。轮胎碾过碎石,发出刺耳的呻吟,车体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终于在一小片勉强能称作院坝的泥地上停稳。熄了火,引擎沉闷的轰响消失,死一般的寂静立刻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耳膜上。
推开车门,山间特有的、带着土腥和草木腐烂气息的冷风猛地灌进肺里,激得我一哆嗦。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着厚厚油垢的白炽灯泡悬在屋顶中央,挣扎着发出浑浊的光。几张油腻腻的方桌,几条磨得发亮的长凳,空无一人。空气里漂浮着一股复杂的味道——劣质烟草、陈年的灰尘、灶台柴火的烟气,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霉味,像是什么东西在角落深处无声地溃烂。
“有人没?”我喊了一嗓子,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撞出回音。
“来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带着点被惊扰的不快。
布帘掀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形佝偻,动作迟缓,穿着一件灰扑扑、辨不出原色的旧夹克。昏黄的灯光吝啬地勾勒着他的轮廓,脸上沟壑纵横,像是被岁月粗暴犁过一遍。他眼皮耷拉着,眼珠浑浊,没什么活气儿。最扎眼的是他裸露的脖颈侧后方,一块婴儿巴掌大的暗色印记,边缘模糊,形状扭曲,像一片干涸、发黑的鱼鳞,又像某种古老符咒的残片,嵌在那松弛起皱的皮肤上。
“吃点啥?”他声音平板,像一块浸了水的木头。
“有啥整啥,管饱就行。来碗面吧,热乎点。”我拉开一张吱呀作响的长凳坐下,骨头缝里的酸乏似乎找到了出口。
“嗯。”他应了一声,转身慢吞吞地掀帘子进了后厨。
店里只剩下灯泡电流的微弱嘶嘶声,和灶膛里柴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静得让人心头发毛。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墙壁被油烟熏得黢黑,角落里堆着些看不清的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墙上挂着一只老旧的圆形挂钟,黄铜钟摆有气无力地左右摇晃着,发出单调到令人窒息的“咔哒…咔哒…”声。
等了许久,男人端着一只粗瓷大碗出来,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我面前。汤色浑浊,浮着几点可疑的油星子和几片蔫黄的菜叶。他放下碗,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拿起桌上那块同样油腻的抹布,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我面前的桌面。动作僵硬、机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完成某种既定的仪式,那抹布几乎是在原地反复蹭着同一块油渍。
“老板,这地方…有点偏啊。”我挑起一筷子面条,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也驱散一点盘踞在心头的寒意。
他擦桌子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里空空洞洞,像两口废弃的枯井。
“偏?是死过人的地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背脊发凉的平静,“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挑起的面停在半空:“死人?车祸?”
“矿。”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是吞咽着某种苦涩的东西,“后山腰上那个矿洞,塌了。轰隆一声…整个村子,差不多都埋里头了。”
“整个村子?”我心头猛地一紧,筷子上的面条滑落回碗里,溅起几滴浑浊的汤水,落在手背上,微烫。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那眼前这人…?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门外无边的黑暗,“百十口子,能喘气的,就剩我一个。”他的语气平淡得可怕,仿佛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遥远旧事。
“那…他们…”我喉咙有些发干,想问那些尸体,问这废墟般的村子怎么还有人声。
“埋了。”他打断我,声音陡然绷紧,像一根快要断裂的琴弦,“都埋了,埋得死死的。可后来…”他停住了,擦桌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那块油腻的抹布被他攥得死紧。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疯狂的异样光芒,直勾勾地刺向我,“后来,他们又‘活’了!”
“活…活了?”我头皮一阵发麻,寒意顺着脊椎骨蛇一样往上爬。
“活了!”他猛地凑近,一股混合着陈年烟味和食物馊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压低了嗓子,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子,“一个一个,从那塌了的矿口爬出来!像…像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虫子!可那还是人吗?不是!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看人的眼神…都一样!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个模子!”他激动起来,语无伦次,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清里面的骨头,“像木头人!像被人提着线的木头人!你懂不懂?!”
他的恐惧像瘟疫一样瞬间感染了我。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他脖子上那块暗沉的鳞片状胎记,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碗里的面汤似乎晃动了一下,在昏黄的灯光下,汤底浮动的油花和菜叶碎屑纠缠着,勾勒出一些难以言喻的、扭曲的阴影线条。我用力眨了眨眼,一定是太累了,眼花了。就在这时——
“当!当!当!”
墙上的挂钟突然敲响,沉闷、滞涩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店里炸开!不多不少,整整九下。
那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锤子,狠狠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几乎在钟声落下的同一刹那,店外死寂的黑暗被打破了。
“啪!啪!啪!啪!”
一连串整齐划一、毫无顿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硬邦邦地砸在店外的土路上。那不是散乱的人声,不是村民饭后闲逛的随意脚步。那声音太齐了,齐得诡异,齐得令人心胆俱裂!每一步抬起、落下,都像是无数个关节在同一个瞬间被同一个无形的力量精准地操控着,发出沉闷而单调的撞击声。
我猛地扭头看向窗外。
昏暗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在晃动。不止一个,是一群!他们正无声无息地从店门前走过。借着门缝透出的微弱灯光和远处模糊的天光,我看到了一张张脸——毫无表情,如同拙劣工匠用同一块僵硬木头雕刻出来的面具。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黑暗,嘴巴抿成一条生硬的直线。他们的动作,抬腿、迈步、手臂摆动…僵硬得可怕,完全没有活人的协调与自然,每一个细微的关节运动都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最可怕的是那份整齐!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用无形的线绳死死地捆扎在一起,强行同步着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连衣角摆动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店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死死压住我的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挂钟的钟摆依旧在“咔哒…咔哒…”地走着,那声音此刻放大了无数倍,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砸在我的太阳穴上。
老板佝偻的身体筛糠一样剧烈地抖起来。他手里的抹布“啪嗒”一声掉在油腻的桌面上。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珠因为极度的恐惧几乎要从眼眶里爆裂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牙齿碰撞发出“咯咯”的轻响,像是濒死的寒蝉在嘶鸣。
“快…快走…”他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它们…它们要‘醒’了!”
“醒”字出口的瞬间,窗外那齐刷刷的、如同军队行进般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
停了!
绝对的死寂,比刚才的脚步声更恐怖万倍!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灭。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潮,留下彻骨的寒意和一片眩晕的空白。
跑!
大脑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带着尖锐的啸叫,撕碎了所有恐惧带来的麻痹。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我甚至来不及思考,猛地从吱呀作响的长凳上弹起,带翻了桌上的粗瓷大碗。“哐当!”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浑浊的面汤和面条泼溅开来,溅了我一裤腿。我顾不上看那老板最后一眼,更顾不上那点湿漉漉的温热,像一头被火焰燎了尾巴的野兽,朝着那扇通往自由的店门猛扑过去!
手指刚触到冰凉粗糙的门板,身后就传来老板一声短促、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啊——!”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没有回头,也绝不敢回头!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门外浓稠冰冷的山风像一堵墙般迎面撞来。
冲!
双脚蹬在泥地上,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着我那辆停在院坝阴影里的钢铁堡垒狂奔而去。风在耳边呼啸,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泥土草木的腥气。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冲破肋骨跳出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闪烁:钥匙!车钥匙!
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那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剧烈的奔跑而不受控制地颤抖,钥匙串发出哗啦啦的乱响,几次差点滑脱。终于,哆哆嗦嗦地插进驾驶座的门锁孔!
“咔哒!”
清脆的开锁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
我猛地拉开车门,巨大的惯性让我几乎是摔进了驾驶座。刺鼻的皮革和机油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顾不上硌人的坐姿,反手狠狠带上沉重的车门!
“砰!”
沉闷的撞击声隔绝了外面一部分的世界。但这完全只是短暂的幻觉。
点火!拧动钥匙!
引擎发出一阵令人心焦的、沉闷的咳嗽般的嘶鸣,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快啊!快啊!我心里疯狂呐喊,眼睛死死盯着仪表盘,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下意识地扫向了车外的后视镜。
只一眼,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
镜子里,映着那片死寂、昏暗的“歇脚店”和它身后更模糊的村庄轮廓。
刚才那些在店门前僵硬走过的“人”,此刻全都停住了。他们不再是朝着某个方向前进,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或者被同一个无声的指令精准操控,齐刷刷地转过了身!一张张模糊、僵硬的脸孔,在昏暗中连成一片灰暗的色块,无数道冰冷、空洞、毫无生气的目光,像无数根淬了冰的钢针,穿透冰冷的空气和薄薄的车窗玻璃,死死地钉在了我——钉在了这辆刚刚发出轰鸣的大货车上!
那整齐划一的动作,那毫无差别的凝视,仿佛就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沉睡的、非人存在的全部注意力!
引擎终于发出一声低吼,猛地发动起来!车灯“唰”地亮起,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利剑,狠狠刺破眼前的黑暗!
挂挡!油门踩到底!
巨大的车轮猛地刨开泥泞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和飞溅声。沉重的车头像一头被激怒的钢铁巨兽,咆哮着冲向院坝连接国道的那条狭窄土路。车体剧烈地颠簸着,几乎将我抛离座位。我死死抓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那一小片不断延伸的、坑洼不平的土路,不敢再去看后视镜一眼。
冲上国道!只要冲上那条相对平坦的柏油路!
就在车轮碾过院坝边缘最后一块松动的石头,即将冲上国道硬实路面的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来自深渊的寒意攫住了我。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穿透车体,死死钉在我的后背上。
我终究没能忍住。
脖子像是生锈的机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僵硬感,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扭动了一点点角度。
视线,终于落到了驾驶座旁那面宽大的后视镜上。
镜子里的景象,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去,冻结了四肢百骸。
月光。
惨白的月光,不知何时撕开了厚重的云层,冰冷地、毫无怜悯地泼洒下来,将远处那座黑黷黷的山腰勾勒出一个狰狞模糊的轮廓。就在那片轮廓的中心,塌陷矿洞所在的方向——
不再是静止的死寂。
月光下,那片陡峭的山坡上,影影绰绰,布满了蠕动的东西!无数条状的、难以名状的阴影,在惨白的光线下缓缓地起伏、扭动、纠缠……像一片巨大的、活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腐烂苔藓,又像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纠缠成团的巨大蛆虫,正无声无息地覆盖、吞噬着那片埋葬了百十口人的土地。它们缓慢地起伏着,每一次蠕动都反射着月光冰冷滑腻的微光,仿佛整座山体都在月光下无声地腐烂、呼吸……
我猛地扭回头,死死踩住油门的脚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痉挛,几乎要将踏板踩进驾驶室的地板里!巨大的引擎发出濒临极限的嘶吼,沉重的货车在国道上疯狂地加速,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啸叫。
后视镜里,那片月光下的蠕动阴影,连同那个死寂、僵硬、如同巨大坟包般的村庄轮廓,在视野中急剧地缩小、模糊、远去,最终被甩进车后无边的黑暗里。
前方,只有车灯劈开的、无尽延伸的冰冷公路。
我死死咬着牙关,牙齿咯咯作响。方向盘被汗水浸透,变得滑腻冰冷。后视镜里那片月光下的蠕动阴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视网膜上,再也无法抹去。
那条盘山老路,那条像冰冷胃袋一样吞噬了无数疲惫与未知的省道,从此在我心里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