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蛟化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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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暗涌噬樱

桂城的天色彻底暗了。江对岸的灯稀稀拉拉亮起来,在水面上扯出些破碎的光影子,晃得人心烦,衬得振武堂这老院子更显死寂。前院里,刘远山独自缓缓收住拳架子,长长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混进微凉的夜风里。靛青的练功服早被汗水浸透,紧紧巴在他宽阔的脊背上,勾勒出硬邦邦的肌肉线条,他却像没感觉,整个人还陷在金狮八式那股子沉缓又内蕴的劲儿里拔不出来。

他目光最后扫过正堂深处那点幽幽的靛青——剑冠靑樱在昏暗中静静趴着,像只闭上的怪眼。白天那点心悸还没散干净,但刘远山到底是练家子,心性稳,强行压了下去。抄起毛巾,他默不作声地擦着脖子和胳膊上的汗,动作四平八稳。旁边器械房里,隐约传来刘威明发泄似的抡石锁声,“嘭!嘭!”,一下下沉闷地砸在寂静里,带着没烧完的火气。

“吱呀——”侧门一声轻响,阿妍低着头快步走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个亮闪闪的小钥匙扣。她没往院子里瞟一眼,脚步匆忙,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在空院子里格外扎耳,转眼就消失在门外浓起来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儿,眨眼就被江风卷跑了。

刘远山收回目光,抬脚往后院的月亮门走。厨房那边飘来饭菜香。师父韦金狮那铁塔似的身影背对着门,正在灶台前忙活,靛青练功服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筋肉虬结的小臂。锅里的青菜“刺啦”作响,带着油香的雾气直往上冒。

“师父。”刘远山在门口喊了一声,带着恭敬。

韦金狮没回头,锅铲翻得利索,声音沉沉地从锅灶边传来:“嗯。饭得了。远山,去叫老九。”他手上动作没停,顿了一下,听不出啥情绪地补了句,“顺便告诉他,那根桩子,明儿我亲自过眼。”

“是。”刘远山应了声,转身就朝器械房走。那石锁砸地的闷响更清楚了。

器械房里就一盏老灯泡,昏黄昏黄的。刘威明光着膀子,古铜色的皮子上全是汗,油亮亮的。他每一次把石锁抡起来再砸下去,全身的腱子肉就夸张地鼓胀、收缩,线条硬得像刀劈斧凿出来。他咬着后槽牙,眼神凶狠得能杀人,像是要把心里那团憋屈、烦躁,还有阿妍走时那股子冰冷的疏离劲儿,全都砸进这冰凉的铁疙瘩里。

“嘭!”沉甸甸的石锁再次狠狠砸在铺了厚麻袋的地上,闷响震得土墙皮都好像簌簌往下掉灰。

“老九,”刘远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不高,却稳稳地穿透了粗喘和砸地的闷响,“师父叫吃饭。还有,那根桩子,师父说,明儿他亲自看。”

石锁声猛地停了。刘威明硬生生刹住动作,胸膛跟拉风箱似的剧烈起伏,汗珠子顺着块垒分明的腹肌沟壑往下淌。他扭过头,在昏黄的光线下,那双眼睛里火气还没散干净,又混着一丝被戳穿似的狼狈。

“看就看!老子捶裂的,老子认账!”他梗着脖子低吼,一把抓起搭在木架子上的湿毛巾,胡乱地往脸上身上猛擦,动作又急又糙,“不就是根烂木头!师父要真肉疼,赶明儿我上山给他扛根更粗的回来!”他发泄似的把湿毛巾往架子上一摔,“啪”的一声脆响,抓起旁边搭着的黑T恤胡乱往身上一套,看也不看刘远山,闷着头就往外冲,肩膀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冲劲儿,差点直接撞上门口的刘远山。

刘远山脚下像是生了根,又像是水里的鱼,极其自然地往边上一滑,让开半步。刘威明带起的风从他身前刮过。没半句废话,刘远山沉默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死寂的前院,朝着飘着饭菜香的后院厨房走去。空气里只剩下刘威明拉风箱似的粗喘和刘远山稳得跟尺子量过一样的脚步声。

后院饭厅不大,就一张老掉牙的八仙桌,几条长板凳。昏黄的灯泡底下,饭菜已经摆上了桌。韦金狮坐主位,面前一碗白米饭,几盘子分量实在的炒菜。他腰板挺得笔直,像杆扎进地里的标枪,就算是在自家饭桌上,也透着一股子渊渟岳峙、让人喘不过气的气势。滕子兴和谢洵坐他下首,已经端起了碗筷。滕子兴脸上又挂起那副招牌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刘远山和刘威明身上转悠。谢洵则闷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眼神阴沉沉地钉在桌面上,好像要把木头瞪出个窟窿。

刘远山和刘威明进来,各自在长凳上坐下。气氛有点僵,就听见碗筷偶尔碰一下的轻响。

“吃饭。”韦金狮拿起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吃饭不快,但稳当,每一口都嚼得透透的,好像这吃饭也是桩修行。

刘威明端起碗,恶狠狠地扒了一大口饭,用力嚼着,腮帮子都鼓起来,像是在跟饭有仇。刘远山则吃得沉静,细嚼慢咽。

滕子兴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悠悠嚼着,眼珠子瞟向刘威明,又扫过刘远山,最后落在韦金狮脸上,堆起笑,带着点讨好的意思开口:“师父,今儿个下半晌,城东‘搏浪潮’那王老板,又打电话来了。”

韦金狮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眼皮抬起来看向滕子兴,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哦?”

“还是那档子事儿,”滕子兴放下筷子,搓了搓手,脸上笑得更殷勤了,“想请咱武馆出几个人,去他们那儿搞个周末表演专场。人家放话了,报酬绝对到位!场地、来回车费全包,还管一顿上档次的!眼下搏击健身火啊师父,小年轻就爱看这个,热闹!够劲儿!只要咱露两手真功夫,把场子给他炒热乎了,对他们招新是大好事,对咱振武堂的名头,那也是天大的宣传不是?”他刻意把“真功夫”几个字咬得特别重,眼角的余光一个劲儿往刘威明那儿瞟。

刘威明扒饭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耳朵竖得老高,但没抬头,只是捏着碗沿的手指更用力了,指节都发了白。

“表演专场?”韦金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慢慢嚼着嘴里的菜,咽下去了,才缓缓开口,“表演啥?把金狮八式拆碎了,加点花里胡哨的前滚后空翻?再整点能把人耳朵震聋的音乐,让台底下人拍巴掌叫好?”

“哎哟喂,师父,您这话说的!”滕子兴赶紧摆手,一脸“您误会了”的表情,“这年头,酒香它也怕巷子深啊!咱振武堂是有真东西,可外头人不知道啊!人家搏浪潮,场地宽敞,家伙事儿新,会员乌泱泱的,宣传路子也广!跟他们搭伙,那是双赢!让老九上去亮一手,他那股子狠劲儿,那爆发力,打起来多带劲!保管一炮打响!到时候慕名来学拳的人挤破门槛,武馆这盘棋不就活泛了?房租、水电、柴米油盐,哪样不得花钱?光指着老四教的这几个学员那点散碎学费,顶什么用啊师父!”他语气急切,透着一股“我为武馆操碎了心肝肺”的委屈劲儿。

“砰!”刘威明猛地将碗重重顿在桌上,碗里的菜汤都溅出来几滴。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吓人,直勾勾看向韦金狮:“师父!我觉得二师兄说得在理!功夫练了不就是给人看的?不就是用的?整天关着门站桩、捶木头,谁知道咱厉害?去搏浪潮干一场,让那帮孙子开开眼,啥叫真正的八极拳!也省得外头那些练了几天三脚猫的,就敢充大瓣蒜!”他胸膛起伏,显然被滕子兴画的“一炮而红”、“真功夫扬名”的大饼给点着了。

谢洵依旧闷头扒饭,只是握着筷子的手背上青筋都暴凸起来了,嘴角往下撇着,像挂了个秤砣。

刘远山放下筷子,看向韦金狮,声音稳稳的:“师父,金狮八式,是搏命的杀招,不是江湖上耍把式卖艺的花架子。拆碎了搞表演,失了拳意不说,更容易让外人看歪了八极拳的根本。再者,武馆立身,首重传承精义,不在那些虚头巴脑的名声。”他话虽平和,立场却硬得很。

“哼!”刘威明立马顶了回来,火气又蹿上来了,“老四!你就是块榆木疙瘩!死抱着老规矩不放!现在啥年月了?不让人知道你的斤两,谁来拜你为师?守着这巴掌大的破院子,等着喝西北风吗?表演咋了?能把人撂趴下就是真本事!你怕跌份儿,我去!”

饭桌上火药味儿瞬间浓得呛人。滕子兴眼中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得意,忙装和事佬:“哎哎,老九,消消火,消消火!老四也是为武馆好嘛,就是想法……呃,守旧了点。师父您看……”

韦金狮一直没吭声听着,脸上那表情像块风吹雨打几百年的老石头,纹丝不动。他端起碗,把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放下碗筷,动作不紧不慢。目光像探照灯,挨个扫过脸红脖子粗的刘威明、稳如泰山的刘远山、一脸热切的滕子兴,最后在阴着脸的谢洵身上停了一瞬。

“规矩,就是规矩。”韦金狮的声音不高,却像两块生铁撞在一起,带着股斩钉截铁的劲儿,一下子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我开的是武馆,教的是杀敌护身的八极拳,不是他跑江湖卖大力丸的戏班子!振武堂的功夫,只在锄强扶弱、保家卫国的时候亮出来,不在那舞台上表演耍猴戏,给人当乐子看!”

他目光如刀,钉在刘威明脸上:“威明,你这心,太浮!功夫是用来卫道杀敌的,不是给你争名夺利的!要只想听人拍巴掌叫好,趁早卷铺盖改行当主播去!”

他又看向滕子兴,眼神深不见底:“子兴,你肚子里那点弯弯绕,为师门儿清。武馆艰难,为师心里比你有数。可再难,也不能把祖宗传下来的脊梁骨给打折了!靠讨好外人、耍花活换来的名声,那就是水上的浮萍,风一吹就散架!这样的名声,我振武堂,嫌脏!”

最后,他目光落到刘远山身上,语气稍缓,却依旧沉甸甸的:“远山,守规矩,没错。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八极拳是搏命的杀招,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怎样在保住这根本的前提下,让这功夫传下去,活得更好,这是为师、也是你们这辈人得琢磨透的难题。光知道守着,不够。”

他站起身,高大的影子在灯光下拉得老长,像座山压下来:“这事,到此为止。往后搏浪潮再派人来,直接给我撅回去。吃饭。”说完,看也不看众人,转身就走出了饭厅,那魁梧的背影透着股化不开的沉重。

饭厅里死寂一片。滕子兴脸上的笑彻底僵成了石膏像,变得难看至极,他讪讪地拿起筷子,却食不知味。谢洵猛地扒完碗里最后几粒米,把筷子“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上,阴沉着脸,一声不吭,起身就走,凳子腿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刘威明脸色铁青,桌下的拳头攥得死紧,骨节捏得咯咯响。他猛地站起身,凳子被他带得向后一歪,“哐当”一声差点翻倒。他看也不看刘远山和滕子兴,活像头被捅了刀子的疯牛,大步流星冲出饭厅,身影眨眼就消失在通往前院的黑暗里。

刘远山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自己和师父的碗筷,动作还是那么稳。滕子兴瞅着他,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呵呵,老四啊,你看这事儿闹的……师父他老人家,唉,就是太……太认死理儿……”他摇摇头,也撂下几乎没动的碗筷,背着手,唉声叹气地踱出了饭厅。

昏黄的灯光下,就剩刘远山一个人。水龙头哗哗响,他洗着碗筷。师父最后那句话,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响:“咋样在保住根本的前提下,让这门功夫传下去……”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保住根本……活得更好……这两头,中间那道坎儿,该怎么迈?

夜色浓得化不开。振武堂前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正堂深处,香案上那豆粒大的长明灯还倔强地跳着,勉强映出香炉边那枚靛青的“剑冠靑樱”,幽幽的光在黑暗里显得越发神秘诡谲。

后院角落,滕子兴和谢洵那间偏房,窗户被厚布帘子捂得严严实实。屋里就点了一盏小台灯,光线弱得可怜,勉强照亮两张凑得极近的脸,还有桌上摊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印着张模糊的照片,拍的正是供在祖师爷像前的“剑冠靑樱”。青铜上的斑驳绿锈和那靛青樱玉的温润光泽在照片上形成种诡异的对比。照片底下潦草地划拉着一行字:古物,年份不详,形制罕见,靛青樱玉疑似珍品,估价面议。落款是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和一串电话号码。

“瞅清楚没?‘珍品’!‘估价面议’!”滕子兴压着嗓子,声音里是压不住的兴奋和贪婪,小眼珠子在昏光下贼亮贼亮的,“‘博古轩’的周掌柜,那可是桂城古董行里的老油条,眼毒得跟鹰似的!连他都吃不准年份,说‘形制罕见’,还特意点出这靛青玉可能是好货!‘面议’是啥意思?那就是价钱低不了!”他用粗手指头使劲戳着照片上的青樱,唾沫星子都快喷谢洵脸上了。

谢洵阴沉着脸,死盯着照片,又抄起旁边一张打印的银行催缴单,上面刺眼的红数字让他腮帮子肉狠狠抽了一下。他猛地将催缴单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指节因为用力绷得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房租、水电、还有上月压的那批木头钱……全他妈卡这儿了!”谢洵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憋着股暴躁和走投无路的绝望,“姓宋的是指望不上了,他那点死工资,自个儿都紧巴!师父?哼!抱着那堆老规矩,守着祖宗的牌位,就等着这破武馆自个儿烂掉!”他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得像要滴出毒液,“再这么耗下去,别说武馆,咱哥俩吃饭都他娘成问题!王老板开的价不低,可老头子……死要面子活受罪!”

“所以啊!”滕子兴一拍大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机会就在眼皮子底下!这‘剑冠靑樱’,说是祖师爷传下的,可除了老头子当个宝供着,谁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祖师爷骨头都化成灰了!它还能保佑个屁?我看它就是块蒙了灰的金疙瘩!放这儿生锈,不如让它出去见见光,换点实在的票子!”

他凑到谢洵耳边,几乎咬着牙说:“周掌柜路子野得很,东西到他手里,转手就能卖到外头去!价钱绝对包你满意!到时候,房租水电算个球?咱哥俩一分,剩下的还能给武馆救救急,老头子问起来,就说是咱俩拉来的‘赞助’!神不知鬼不觉!总比眼睁睁看着武馆倒了强吧?”

谢洵的呼吸猛地粗重起来,眼神跟走马灯似的剧烈挣扎。对武馆破败的怨气,对师父死规矩的不满,被催债逼到墙角的火烧火燎,再加上滕子兴画的那一沓沓“票子”大饼,像几条毒蛇在他心窝子里撕咬。他想起饭桌上师父那不容置疑的“规矩”,想起刘远山那副“守规矩”的死人脸,想起刘威明那有劲没处使的憋屈样,一股邪火“噌”地窜上了天灵盖。

“干了!”谢洵从牙缝里迸出俩字,眼神里最后那点犹豫被凶狠的决绝彻底取代,“老头子不识金镶玉,咱替他识!总比烂在这儿强!”他猛地抬头,死盯着滕子兴,“但这活儿,得干净!绝不能留半点尾巴!”

“放心!”滕子兴眼中精光一闪,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路子我都趟平了!后半夜动手!老头子睡后院正屋,打雷都惊不醒。老四那小子睡得死沉,除非天塌。老九……哼,那小子今晚憋着火,十有八九又跑江边喝酒撒疯去了,不到后半夜回不来!正是好时候!”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从桌子底下摸出两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两副粗纱劳保手套,“戴上这个,不留印子。东西到手,直接从后墙翻出去,我在外头接应。周掌柜那边,我都约好了,一手钱,一手货!”

前院,死寂的黑暗里,刘远山没睡。他盘腿坐在自己小屋的硬板床上,窗户开了条缝,带着水腥气的夜风丝丝缕缕钻进来。

屋里没点灯。他眼睑微垂,呼吸变得又细又长又深,几乎听不见。白天师父的话,还有饭桌上关于武馆出路的争论,在他脑子里打着转。咋样在保住八极拳那刚猛暴烈、简洁实用的“杀招”本色的同时,又能让它在这浮躁的世道活下去,活得有劲儿?这难题像块大石头,压得他心头发沉。

意念沉进身体里头,抛开所有外在的拳架子,只盯着自个儿。他试着去捕捉、去引导那股在格挡刘威明重拳时偶尔闪过的奇异“柔化”感。那感觉细得像头发丝,稍纵即逝,像初春冰面下刚化开的一线水。

他琢磨着,把自己的筋骨、血肉、甚至奔流的气血,想象成一张充满韧劲儿的、由无数细微丝线织成的大网。当外力(他脑子里闪过刘威明那记凶狠的“顶心肘”)猛撞过来时,这张网不硬顶,而是微微凹下去、延展开,把那股子狂暴的、直来直去的冲劲儿瞬间撕开、吞掉,顺着全身的“丝线”传导,再通过脚下连着大地的“根”,悄没声儿地泄进地里。自个儿受到的冲击,就被这无数细微的传导和分散,化解到最小。

“撑锤……”刘远山心里默念着金狮八式里的守招。意念牵引下,右臂极其缓慢地抬起、曲肘、前顶,摆出个标准的“撑锤”格挡起手式。动作慢得跟凝固了似的,肌肉没见鼓胀发力,反倒有种奇异的松沉感。但他能清晰感觉到,在皮肉底下,筋膜、细微的肌肉束,正随着意念进行着精妙到极点的调动,像是在皮下织出了一层看不见的、充满韧性的“气垫”。

汗珠子,无声无息地从他额角渗出来,顺着沉静的侧脸往下滑。这种纯靠意念引导和内劲微控的功夫,比实打实打一趟拳还耗心神。他全副精神都沉进了身体里头这个既微观又浩瀚的世界,外头啥动静都听不见了。隔壁屋里,滕子兴那压着嗓门、带着算计的嘀咕,谢洵那憋着暴躁的喘息,都被挡在了这份极致的专注之外。

与此同时,云江边,一个破破烂烂的露天烧烤摊。

油腻的灯泡挂在棵歪脖子桂树上,投下个昏黄摇晃的光圈。空气里全是呛人的炭火味儿、孜然辣椒粉的辛香和劣质啤酒的馊味儿。几张油渍麻花的小桌边,坐着几个光膀子、吆五喝六划拳的糙汉。

角落里,刘威明一个人霸了张矮桌。桌上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空啤酒瓶,还有半瓶没喝完的高度桂城老三花。他面前堆着一大把烤得焦黑的肉串,却没动几根。他脸红得像关公,眼神有点发直,酒气冲天,可眼底深处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

“操!死规矩!破规矩!”他抄起白酒瓶子,对着瓶口狠狠灌了一大口,那辣得像刀子似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他“哐当”一声把瓶子砸在桌上,动静引得旁边几桌人直侧目。

“看你妈看!”刘威明猛地一扭头,通红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瞪过去,像头要吃人的豹子。他身上那股子从无数次实战里熬出来的凶悍气,加上现在醉酒后的暴戾,让那几个想骂娘的混混心头一哆嗦,悻悻地转回头,小声骂咧了几句。

“功夫……真功夫顶个屁用!”刘威明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黑黢黢的江面,舌头有点打结,声音含混却带着冲天的怨气,“练得再狠!打得再凶!换不来钱!换不来名!连他娘……”他猛地噎住,阿妍那疏离的眼神和决绝的背影又在他眼前晃,心口像被大锤狠狠凿了一下,闷痛得喘不上气。他抄起个空啤酒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江边的礁石!

“啪嚓——!”刺耳的碎裂声在江风里炸开,玻璃渣子四溅。

“嘿!小子!喝多了就滚回家躺尸去!搁这儿发什么酒疯!砸坏东西你赔得起啊?”烧烤摊老板,一个系着油围裙的壮汉,提着把破蒲扇走过来,皱着眉头呵斥。

“赔?”刘威明转过身,醉眼朦胧地瞅着老板,咧开嘴,露出个近乎狰狞的笑,“老子……力气多得没地儿使!赔你……一巴掌要不要?”他拉开个摇摇晃晃的八极拳起手式,身子都站不稳,可那股子慑人的凶悍劲儿一点没减。

老板被他这架势和眼神唬得退了半步,随即恼羞成怒:“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哥几个!把这撒癔症的给我扔江里涮涮!”他朝旁边几桌吼了一嗓子。

立马就有三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看着也不是善茬的汉子站了起来,摩拳擦掌地围了过来,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扔我?”刘威明看着围上来的仨人,非但没怕,眼底那团憋了整晚的邪火反而“轰”地一下被彻底点爆了,烧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连酒劲儿都好像冲散了几分。一股暴戾的兴奋感瞬间淹没了所有憋屈和失落。

“来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退反进,醉步踉跄,身子却像张突然绷紧的铁胎弓,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儿,主动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光头汉子撞了过去!正是金狮八式里最蛮横霸道的进身技——铁山靠!

那光头汉子压根没想到这醉猫敢先动手,更没想到这一撞的力道会这么邪性!他只觉像是被辆油门踩到底的泥头车从侧面怼上了,“嘭!”一声闷响,伴随着清脆的骨裂声,整个人双脚离地,惨嚎着向后倒飞出去,“哗啦”一声砸翻另一张桌子,杯盘碗碟碎了一地,汤汤水水溅得到处都是!

“操!”另外俩又惊又怒,一人挥拳直捣刘威明面门,另一人抬脚狠踹他腰眼!

刘威明眼中凶光爆射!酒精和怒火彻底点燃了他的战斗本能,反应快得吓人!面对正面砸来的拳头,他不闪不避,左臂猛地抬起硬架,筋骨齐鸣的脆响清晰炸开——“撑锤”硬抗!同时拧腰转胯,右腿如同淬了毒的钢鞭,“唰”地弹出,一记刁钻狠辣的搓踢,狠狠踹在侧面踹他腰眼那人的支撑腿的小腿上!

“咔嚓!”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伴着凄厉的惨嚎响起!那人抱着瞬间扭曲变形的小腿,惨叫着滚倒在地。

正面挥拳的汉子拳头砸在刘威明格挡的左臂上,感觉像砸中了裹着牛皮的生铁柱子,震得自己手腕子生疼。他还没反应过来,刘威明格挡的左臂猛地一缠一压,如同巨蟒绞杀,瞬间锁死他的手臂,右拳借着拧腰转胯的螺旋劲儿,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一记刚猛无俦的穿炮结结实实轰在他毫无防备的心窝处!

“呃啊——!”那汉子眼珠子差点瞪出眶,嘴里喷出混合着酒臭的污物,身子弓得像只煮熟的大虾,被这一拳打得双脚离地,倒飞出去两三米,“哐当”撞翻一个烧烤炉,滚烫的炭火和灰烬泼洒出来,烫得他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电光火石之间,三个围上来的混混全躺了,一个肩膀塌了,一个腿骨断了,一个胸腹遭受重创蜷成了虾米,在地上翻滚哀嚎咒骂。烧烤摊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杯盘粉碎,炭火冒着呛人的青烟。

刘威明站在这一片狼藉中央,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混着酒气蒸腾。他甩了甩有些发麻的左臂,看着地上翻滚哀嚎的对手,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渐渐褪去,露出一种近乎空虚的茫然和更深的疲惫。酒精带来的眩晕感再次汹涌袭来,混合着剧烈的体力消耗,让他一阵天旋地转,脚下发飘。

烧烤摊老板和其他食客早吓得躲得老远,惊恐地看着这个煞神般的年轻人,没一个敢上前。

刘威明踉跄了一步,扶住旁边一张没倒的桌子才勉强站稳。他看也没看地上的惨状,更没搭理老板惊惧的目光,只是弯腰抄起桌上那半瓶白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火辣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和胃,却浇不灭心头的空洞和烦恶。他随手把空酒瓶往地上一掼,“啪嚓”一声脆响。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像一具被抽空了魂儿的行尸走肉,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朝着振武堂的方向,踉跄着没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身后,是老板气急败坏的叫骂和嚷嚷着报警的喊声,还有伤者痛苦的呻吟,全搅和在呜咽的江风里。

24点已过,万籁俱寂。浓重的黑暗像冰冷的墨汁,彻底淹没了振武堂的每一个角落。连白天里喧嚣的云江涛声,也被这死寂吞噬,只剩下模糊低沉、如同呜咽的背景音。

供奉祖师的正堂,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香案上那豆粒大的长明灯火苗,还在顽强地跳动,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香炉模糊的影子,以及旁边那枚“剑冠靑樱”幽冷的靛青光泽。它静静卧在黑暗里,像一颗沉在深海、冰冷搏动的心脏。

两团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方向滑入前院。他们紧贴着回廊的阴影,每一步都轻得像狸猫踏雪,踩在青石板上没发出半点声响。正是滕子兴和谢洵。两人都裹着深色夜行衣,头上戴着只漏出一双眼睛的黑帽,只露两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紧张而贪婪的幽光。粗糙的劳保线手套紧紧箍着他们的手。

滕子兴蹲在回廊柱子的暗影里,像只警惕的大号老鼠,小眼珠子紧张地扫视着整个前院,尤其是通往后院正屋和东西厢房的方向。确认死寂得像座坟墓,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朝身后的谢洵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谢洵眼中凶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道贴着地皮窜出的黑烟,猛地射出阴影,目标直指正堂那扇虚掩着的雕花木门!动作迅捷狠辣,带着孤注一掷的亡命劲儿。

“吱呀——”

木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人挤过的缝隙,发出一丝细若游丝的呻吟,在这死寂中却刺耳得如同鬼哭。谢洵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动作僵住,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拼命听。后院方向依旧死水一潭,师父的房间毫无声息。东西厢房也黑黢黢的,像无人鬼屋。

他松了口气,眼中的贪婪瞬间暴涨,一闪身就钻进了漆黑的正堂。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只有香案上那点微弱的灯光,如同坟地里的鬼火,在远处幽幽跳动。浓烈的香烛味混合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气息,直冲鼻腔。他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眯着眼适应了一下黑暗,凭着记忆和那点微光,朝着香案方向摸索过去。心在腔子里打鼓,咚咚咚地像是要炸开胸膛。他的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近了,更近了。那点诱人的靛青幽光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清青铜剑格上斑驳的铜绿,和那枚樱花状玉石温润神秘的光泽。唾手可得的富贵!摆脱绝境的希望!谢洵的呼吸变得粗重滚烫,他伸出手,戴着线手套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颤抖,抓向黑暗中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异宝——剑冠靑樱!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青铜的刹那!

“谁?!”

一声低沉、短促、却如同旱地惊雷般的喝问,猛地从正堂门口的方向炸响!声音里带着刚被惊醒的凛冽杀机和不容侵犯的威严!

是刘远山!

他并未深睡。后半夜,他刚从那份耗尽心神的意念内练中抽离,正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浅眠状态。那声轻微到极致的门轴“吱呀”声,像颗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将他惊醒!武者刻进骨子里的警觉让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紧接着,黑暗中那压抑不住、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和摸索声,彻底暴露了入侵者的存在!

谢洵魂飞魄散!被抓现行的恐惧瞬间碾碎了一切!他猛地一缩手,身体像受惊的兔子般向后弹开,心脏狂跳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惊恐地看向门口,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迅疾如风地从门口闪入,牢牢堵死了唯一的退路!虽然看不清脸,但那沉稳如山岳、压迫感十足的气场,除了刘远山还能是谁?

“妈的!”极度的恐惧瞬间点燃了亡命徒的凶性!后果他不敢想!谢洵眼中凶光暴射,非但没退,反而在黑暗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不退反进!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释放,借着前冲的势头,一记凝聚了全身明劲巅峰力量、凶狠到极致的两仪顶,撕裂黑暗,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捣刘远山的胸膛中路!意图逼开对方,夺路逃命!

刘远山在门口喝问时,早已全神戒备。对方不退反攻的亡命打法出乎意料,但那撕裂黑暗、带着腥风的肘劲袭来,他体内那点初悟的“柔化”意念应激而动!千钧一发之际,他身体不退不让,反而微微侧身迎上,双臂在胸前交叉,做出“十字手”封挡的姿态。然而,就在谢洵的肘尖即将撞实的瞬间,刘远山的双臂并非硬架,而是如同柔韧无比的百年老藤,顺着对方那刚猛暴烈肘劲的来势,猛地向内一裹、一缠,同时腰胯如同磨盘般极其精妙地一旋、一沉!全身的筋膜肌肉在电光火石间完成了无数细微到极致的协调运动!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响起,如同重锤狠狠砸进了吸饱水的厚棉絮堆里!

谢洵感觉凝聚了毕生功力、足以开碑裂石的凶狠肘击,仿佛撞进了一团粘稠无比、又充满惊人韧性的漩涡里!预想中骨头对撞的硬碰硬并未发生,那股狂暴的直线冲击力量,在接触的瞬间就被一股奇异的旋转和下沉之力迅速撕扯、吸纳、导泄入脚下大地!刘远山的身体只是极其轻微地一晃,脚下如同生根,纹丝未动!反倒是他自己,因为力量完全打空,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重心瞬间溃散,空门大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血翻涌的恶心感从撞击点猛地扩散开来!

“什么鬼东西?!”谢洵惊骇欲绝!他对刘远山的实力门儿清,明劲后期,沉稳有余,但爆发力远逊自己。可这诡异如妖的卸力技巧,完全超出了他的武道认知!

就在谢洵重心不稳、心神剧震的刹那!刘远山动了!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致命破绽,被缠裹住的右臂如同蛰伏的毒蛇出洞,闪电般从缝隙中穿出!五指并拢如钢锥,一记迅疾精准、带着尖啸破风声的白色吐信,直啄谢洵因惊骇而完全暴露的咽喉要害!

生死一线!谢洵亡魂大冒!多年苦练的本能救了他!他猛地一偏头,同时左臂不顾一切地向上死命格挡!

“啪!”

刘远山的手啄如同钢钉,狠狠点在他格挡的左臂内侧麻筋上!一股钻心刺骨的酸麻剧痛瞬间从左臂席卷半边身体!谢洵闷哼一声,整条左臂瞬间软麻如泥,无力地垂落下来!

“操你祖宗!”剧痛和死亡的恐惧彻底点燃了谢洵的凶性!他右臂猛地挣脱刘远山的缠裹,也顾不上什么章法,如同疯虎般,抡起拳头,凝聚着全身残存的暴戾力量,朝着刘远山的面门和心窝狂风暴雨般砸去!完全是搏命的打法!黑暗中,拳风呼啸,招招夺命!

刘远山沉腰坐胯,步法在方寸之地如鬼魅般灵活变换,双臂或格、或挡、或缠、或卸,将谢洵狂乱致命的攻击一一化解。每一次肢体碰撞,都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和谢洵憋屈的怒吼。刘远山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任凭对方如何疯狂冲击,始终稳如磐石,利用精妙的听劲和初悟的柔化技巧,将谢洵狂暴的力量不断导入大地,自身消耗微乎其微。而谢洵每一次发力落空或被卸开,都让他气血翻腾,更加狂躁暴戾。

“老四!咋回事?!”就在这时,一声带着浓重睡意和惊愕的炸雷般吼声,从前院西厢房门口爆开!

是刘威明!他浑身酒气冲天,脚步虚浮,显然是刚跌跌撞撞回到武馆,就被正堂激烈的搏杀声惊醒!酒意瞬间吓飞了大半!他瞪圆了眼睛,借着香案上那点微弱得可怜的灯光,模糊看到正堂里两个黑影正打得你死我活!其中一个沉稳如山,化解攻击的架势他化成灰都认得,是老四!另一个虽然蒙着脸,但那狂乱凶悍的拳风和身形……活脱脱就是三师兄谢洵?!

“操!”刘威明瞬间血冲脑门!管他是谁,敢在振武堂撒野,动他生死兄弟?!憋了一整晚的无名火、酒精催生的狂暴、骨子里对战斗近乎本能的渴望,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

“找死!!”刘威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太古凶兽,根本不管自己还醉着,身体爆发出远超平时的恐怖速度,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碾碎一切的凶悍气势,猛地撞进正堂!借着前冲的巨大惯性,身体拧转如龙,一记凝聚了全身所有怒火和力量、狂暴到极致的铁山靠,如同失控的万吨巨轮,狠狠撞向那个正在疯狂攻击刘远山的黑影,谢洵正被刘远山的柔化缠斗弄得气血翻腾、狂躁欲死,背后空门大开!听到刘威明那炸雷般的怒吼和身后那撕裂空气的恐怖破风声时,再想躲闪?晚了!

“老九!别……”刘远山察觉到刘威明的意图,心头警铃大作,急声喝止!老九这含恨一击,力道太猛太绝,又是背后偷袭,真要撞实了,三师兄十条命也得交代!

可他的阻止,已经太迟了!

刘威明那凝聚了滔天怒火和全身劲力、如同山崩海啸般的贴山靠,结结实实、毫无花假地,狠狠撞在了谢洵的后背心上!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肉体撞击声炸响!伴随着清晰得让人牙酸的、密集的骨裂脆响!

“啊——!!!”谢洵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绝望惨嚎!身体如同被天外陨石砸中的破布娃娃,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人在空中,口中的鲜血已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刺目惊心的猩红血线!

而他扑出去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供奉着祖师泥塑和“剑冠靑樱”的沉重香案!

“不——!”刘远山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想扑过去阻止,却根本来不及!

“哗啦——!哐当——!!轰隆!!!”

谢洵的身体如同攻城槌般狠狠撞在厚重的香案上!香炉、烛台、供果盘……稀里哗啦被撞飞、砸碎、四散崩飞!整个沉重的香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烈摇晃着,眼看就要彻底倾覆崩塌!

混乱之中,谢洵在粉身碎骨的剧痛和濒死的恐惧驱使下,出于本能,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体!而站在香案侧前方、正欲抢步上前扶住香案同时也想护住青樱的刘远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撞击和漫天飞溅的杂物逼得不得不侧身闪避!

就在这电光火石、一片狼藉的生死刹那!

谢洵胡乱抓挠的双手,一只猛地死死扣住了刘远山为了格挡飞溅烛台而本能抬起的手臂!另一只则鬼使神差地,带着喷溅的滚烫鲜血,狠狠按在了因香案剧烈震动而滚落下来的“剑冠靑樱”之上!

而几乎是同一瞬间!撞飞谢洵后、因醉酒和全力爆发而脚步踉跄、站立不稳的刘威明,也正身不由己地向前猛扑过来!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向前伸出,想要撑住那正在倾倒的香案边缘,却正好重重按在了谢洵那只死死抓着靑樱、又抓着刘远山手臂的、沾满鲜血的手背之上!

三只手!

沾着谢洵滚烫鲜血的手!刘远山沉稳有力的手!刘威明带着狂暴余劲和未消酒气的手!

在香案轰然倾覆的碎裂声、烛台滚落满地的叮当声、谢洵垂死挣扎的惨哼声中

—于那枚骤然沾染了新鲜热血、在无边黑暗中猛地爆发出妖异刺目靛青光芒的“剑冠靑樱”之上—死死地、如同被焊烙铁焊死般,叠压、紧锁在了一起!

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拽住、拉长、彻底凝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巨响,只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低沉到直接凿进灵魂最深处的恐怖嗡鸣,瞬间席卷、充斥了整个空间!那嗡鸣不是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每一个活物的脑浆里震荡、搅拌、炸裂!

被三只手掌共同死死按住的“剑冠靑樱”,那枚靛青色的樱状玉石,在沾染了谢洵滚烫心血的瞬间,仿佛被这血腥彻底唤醒了蛰伏万古的凶性!

它不再散发幽微的光泽,而是猛然爆发出一种无法直视的、纯粹到令人灵魂冻结的靛青色光芒!那光芒并非向外扩散燃烧,而是如同宇宙归墟的黑洞般向内疯狂塌缩、凝聚,瞬间形成一个亮度恐怖到超越想象、仿佛能点燃虚空的靛青核心光点!光点周围的空间肉眼可见地扭曲、塌陷,光线被无情吞噬,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绝对黑暗视界边缘!青铜剑格上斑驳的绿锈在这靛青核心的映照下,竟诡异地流淌出无数古老而扭曲的暗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在青铜表面疯狂游走、明灭闪烁!

以那枚靛青毁灭光核为中心,一股无法抗拒、沛然莫御、仿佛源自宇宙本源的恐怖吸力骤然爆发!这吸力并非作用于脆弱的肉体凡胎,而是直接作用于构成生命本质的——灵魂!刘远山只觉得自己的意识、思维、记忆、情感、乃至构成“刘远山”这个存在的一切,都被一只冰冷到绝对零度、庞大到涵盖星宇的巨手死死攥住,疯狂地拖拽、撕扯向那靛青的毁灭核心!他坚韧的武者意志、初窥门径的柔化内劲,在这超越维度的恐怖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就被吹熄、撕碎、化为虚无!眼前只剩下那吞噬一切、冰冷死寂的靛青!意识像是被投入了超高速旋转的粒子对撞机,瞬间被搅碎、拉伸、碾磨成一片空白、尖锐、永恒的虚无!

刘威明狂暴的意志、沸腾的怒火、甚至残留酒精带来的眩晕,在这灵魂层面的绝对碾压下,同样不堪一击!他只来得及从灵魂深处挤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被无限拉长撕裂的嘶吼碎片,便被那靛青的毁灭漩涡彻底吞噬,意识坠入比最深沉醉梦更彻底、更绝望的黑暗死寂!

谢洵的惨嚎戛然而止。他早已破碎的躯壳和濒临湮灭的意识,在这股力量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瞬间就被抹平、分解、化为最基础的能量粒子,彻底湮灭!

靛青的光芒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创世之雷,又似宇宙终结的终焉寂灭,瞬间膨胀!吞噬了倾覆的香案,吞噬了碎裂的祖师泥塑,吞噬了正堂的雕梁画栋,吞噬了振武堂古朴的院落,吞噬了云漓江畔沉睡的桂城,吞噬了目力所及、感知所触的一切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纯粹、冰冷、死寂、蕴含着无尽时空伟力的靛青!这是终结,亦是……另一种开始?

光芒一闪!灭!

如同宇宙诞生之初的大爆炸被按下了绝对倒放键,那吞噬一切的靛青光芒以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向内疯狂塌缩、回卷!快得连时间本身都仿佛被扭曲、折叠!

振武堂前院,供奉祖师的正堂,重新显露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长明灯的火苗早已彻底熄灭。香案倾覆在地,碎裂成几大块,香灰、凝固的烛泪、供果的腐烂残骸、祖师泥塑的碎片……狼藉地洒落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呛人的血腥味、陈年香烛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空间被强行撕裂又粗暴缝合后残留的、带着强烈臭氧气息的诡异焦糊味。

地上,只留下一大滩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近黑的粘稠鲜血,在黑暗中散发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那是谢洵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没有刘远山,没有刘威明,没有谢洵。

只有那枚“剑冠靑樱”,静静地躺在一片狼藉的香案碎片和暗红血污之中。青铜剑格依旧古朴,布满岁月侵蚀的绿锈。靛青色的樱状玉石,也恢复了它幽微温润的、仿佛人畜无害的光泽,静静地躺着,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改天换地的灭世之光,从未在这个时空发生过。

夜风吹过空荡荡、死寂一片的庭院,卷起几片轻飘飘的香灰,打着诡异的旋儿,无声无息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