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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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声的惊雷

时间像裹了厚厚淤泥的河,沉重地向前流淌。三十岁的我,守着那个小小的杂货店,像守着一座孤岛。岛外是喧嚣的市井烟火,岛内是我用“不原谅”和“自由”浇筑的、看似坚固实则裂隙丛生的堡垒。偶尔的潮涌(比如那个在键盘上崩溃的雨夜)会被迅速压下,用更忙碌的进货、更刻意的出游、或是一杯更烈的酒来强行堵住。

我以为,我会这样,带着一身洗不脱的潮湿,在这孤岛上一直飘下去。直到那个阴沉的午后,一个来自老家的陌生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搅动了深埋的淤泥。

“喂?是林建国家的晚丫头吗?”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是村西头的李老会计。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林建国,父亲的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很久没人提起了。

“是这样啊……”李会计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又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村里搞规划,你们家那老屋……还有旁边那块坟地……都得迁了。你看你……是不是得回来一趟?签个字,处理下东西?你爷爷后奶奶前两年都走了,你弟弟……听说在南方,也联系不上……”

老屋。坟地。

梨树。父亲。母亲。王叔。

这几个词,像一串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刻意封死的记忆闸门!潮湿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寒风,呼啸着灌进我的堡垒!

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不!我不回去!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

但李会计后面的话,像一根细针,扎在了我麻木的神经上:“……你爸你妈的坟……总得迁吧?还有你王叔的……总不能就这么……”

总不能就这么……被推平?被遗忘?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闷闷地疼。不是对那个院子的留恋,不是对爷爷后奶奶弟弟的余情,而是……对那三座坟。尤其是父亲和母亲。他们躺在那里,带着各自的沉默和那句沉甸甸的“对不起”,成了我这一生潮湿的源头。

“……知道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我……抽空回去。”

挂断电话,店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脏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也压在我的心头。

终究……还是躲不过。

回去的路,比二十四岁那年更漫长、更沉重。绿皮火车换成了空调快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却丝毫不能缓解心底那片不断扩大的冰冷沼泽。越靠近那个熟悉的地界,呼吸就越发困难。空气里弥漫的泥土和植物气息,不再是记忆中的清新,而是裹挟着死亡和腐烂的衰败味道。

村子变了很多。新盖的楼房,拓宽的水泥路,显得我那座破败的、墙皮剥落的老屋,像一个被时光遗弃的、蜷缩在角落的乞丐。院门歪斜,锁早已锈死。李会计找人帮忙撬开了。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院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某种动物粪便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院子,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野草疯了似的长,足有半人高,在深秋的风里枯黄摇曳,发出沙沙的悲鸣。那棵老梨树还在,枝干虬结,比记忆中更加粗壮苍老,但一半的枝桠已经枯死,像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鬼爪。另一半勉强活着,挂着几片稀疏的、无精打采的黄叶。树下,散落着不知名的瓦砾和厚厚的落叶。

堂屋的门窗破败不堪,玻璃碎了大半,黑洞洞的,像骷髅的眼窝。屋顶塌陷了一角,露出朽烂的椽子。我站在齐膝深的荒草里,站在梨树巨大的、死气沉沉的阴影下,一种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里,就是我十岁之前称之为“家”的地方?是父亲离世、母亲改嫁、我挨打受骂、最终仓惶逃离的地方?如今,它彻底成了一片被遗忘的废墟,连时光都懒得再来侵蚀。

李会计和一个帮忙的村民站在院门口,没有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同情。“晚丫头,你……自己看看?东西要什么就捡出来,不要的……村里会处理。坟地那边……等你看完了屋子,再带你去。”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们退了出去,把这片死寂的废墟留给了我。

踩着厚厚的枯草和瓦砾,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格外刺耳。我走进堂屋。光线昏暗,屋顶漏下的光柱里,灰尘在疯狂地舞动。家徒四壁。仅剩的几件破家具东倒西歪,蒙着厚厚的灰垢和蛛网。空气里是刺鼻的霉味。

心口那块冻僵的地方,被眼前彻底的荒凉刺激得麻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空茫的、物是人非的冰冷。我开始机械地翻找。其实没什么可要的。母亲的几件旧衣服?早已朽烂。父亲留下的唯一一张模糊的合影?或许压在哪个角落?

目光落在堂屋角落一个破旧的、落满灰尘的木箱上。那是父亲生前用来放工具的箱子。我走过去,踢开几块碎瓦,蹲下身。箱子没上锁,搭扣早已锈蚀。我屏住呼吸,用力掀开沉重的箱盖。

一股更浓烈的霉味和尘土味涌出。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锈得看不出原貌的铁器,还有一团黑乎乎、像是油布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伸手去拿那团油布。入手很沉,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层层剥开那早已失去韧性的、沾满污垢的油布……

里面,是一个更小的、用厚实的防水牛皮纸仔细包裹的长方形物件。边缘已经磨损泛黄,但看得出被保存得很用心。

什么东西?值得父亲用油布和牛皮纸这样层层包裹,藏在他的旧工具箱最底层?

一种莫名的、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心脏!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撕开那层坚韧的牛皮纸。

里面露出的,不是金银,不是地契,也不是什么传家宝。

是厚厚的一沓……纸片。

我疑惑地拿起最上面一张。

看清的瞬间,我的呼吸,连同整个世界,都停滞了!

那是一张火车票!

硬质的纸板,边缘磨损得厉害,泛着陈旧的黄色。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

出发站:XX县站(家乡小站名)

到达站:XX市站(我大学所在的城市!)

席别:无座(站票)

车次:KXXX

日期:20XX年9月1日

九月一日……我大学入学的日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咚!一声闷响在死寂的胸腔里炸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

我颤抖着,几乎是粗暴地翻看下面一张!

日期:20XX年10月15日。站票。

再下一张:20XX年11月28日。站票。

又一张:20XX年1月10日。寒假前夕?站票。

……

一张,一张,又一张……

发黄,卷边,带着磨损的痕迹,却都被抚平得整整齐齐,按照时间顺序叠放着。

KXXX次。无座。XX县站到 XX市站。

十九个小时的车程。站票。

我疯了似的数着!

一张,两张,三张……十张……十五张……二十张……二十四张!

整整二十四张!

十九个小时的站票,往返就是三十八个小时!

三年!大学三年!十二次往返!二十四张站票!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像有无数架飞机在里面同时起飞降落!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堂屋破败的景象,飞舞的灰尘,都变成了模糊的光影!

那个沉默寡言、在我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温和笑脸和“没主意”标签的父亲……林建国?

那个妻子(荣英)早逝后,只会埋头劳作、被我怨恨“心狠”、“冷漠”的父亲?

他……他识字不多啊!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

他从没出过远门!连县城都很少去!

他满口浓重的、连镇上人都要皱眉的家乡话!

他……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怎么在那个通讯闭塞的年代,打听到去那个遥远大城市的路线?怎么学会买票?怎么找到那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庞大火车站?

他是怎么挤上那趟永远人满为患的绿皮火车?在拥挤不堪、充斥着汗臭、脚臭、烟味和哭闹的车厢里,硬生生站上十九个小时?!整整十九个小时!没有座位!没有依靠!只有冰冷的车厢地板和摇晃的扶手!

下了车,在那个巨大、陌生、像迷宫一样的城市里,他又是怎么一路打听、摸索,找到隐藏在城市角落里的我的大学?!

他看到了什么?是看到我拖着行李走进校门的背影?还是看到我在拥挤的食堂打饭?或是看到我和同学在校园里说笑?他站了那么久,那么远,就为了……看一眼?

然后,再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站上另外十九个小时,回到这个破败的、没有女主人的家?

我无法想象!

我根本无法想象!

那个画面,一个佝偻着背、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满脸风霜、操着浓重乡音的老农,局促地挤在喧嚣混乱的车厢连接处,或是蹲在拥挤的过道角落,怀里紧紧揣着一个干硬的馍馍,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微弱的亮光,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陌生的风景……只为了去那个他完全陌生的地方,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他的女儿……

“嗬——”

一声短促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气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冲出眼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手中那沓发黄卷边的车票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就在这时,一张夹在车票最底层、折叠得小小的、颜色更深的纸片,随着我的动作飘落下来,掉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我颤抖着,几乎是爬过去,捡起它。

那是一张普通的信纸,被折叠过无数次,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纸张本身带着一种奇异的、凹凸不平的质感,仿佛被什么液体反复浸透过,又干透了。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抖得不像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展开那张脆弱的纸。

纸上,只有一行字。

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极其笨拙、扭曲,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每一笔都用力到几乎划破纸张。横不平,竖不直,大小不一,甚至有些字缺了笔画,显然写的人识字极其有限,是照着什么艰难地描摹出来的。

但那行字的内容,却像一道撕裂灵魂的闪电,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劈进了我的眼底!劈碎了我所有自以为是的“不原谅”!劈碎了我用三十年筑起的堡垒!劈开了我心底那片冻结了二十年的坚冰!

“荣英,我们的女儿过的很好,我现在可以去见你了。”

荣英!

我的生母!父亲深爱的妻子!那个在我出生不久就早逝、只存在于父亲模糊讲述中的女人!

我们的女儿……过得很好……

我现在……可以去见你了……

“轰——!!!”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不是嗡嗡作响,是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这行字的,是父亲那张黑白照片上模糊温和的笑脸!是他生前佝偻着背在田里劳作的沉默身影!是他弥留之际躺在梨树下、我未能赶上的最后一面!是这二十四张浸透着血汗、磨破了边角的站票!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沉默,所有的“冷漠”……在这一刻,被这行浸透了泪水(父亲的泪!)又干涸、变得凹凸不平的遗言,串联了起来!赋予了石破天惊的意义!

他不是冷漠!

他是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思念(对亡妻的,对女儿的)、所有的力气,都化作了这三年里,二十四张、累计四百五十六个小时的、无声的、惊心动魄的“站立”!

他唯一的慰藉,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就是确认他的女儿——“过得很好”!

好到……足以让他放心地、坦然地、去见他深爱了一生、也思念了一生的妻子!

“爸——!!!”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混杂着无与伦比的震撼、悔恨、悲痛和巨大愧疚的哭嚎,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像压抑了三十年的火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堂屋冰冷、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

手里紧紧攥着那沓沉甸甸的站票和那张被泪水浸透又干涸的遗书,我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抛弃的、受伤的幼兽,在死寂的、破败的、被荒草淹没的老屋废墟里,在父亲生前沉默守护过的角落,爆发出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嚎啕大哭!

哭声穿透了破败的屋顶,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回荡,惊飞了栖息在枯枝上的乌鸦。

梨树枯死的枝桠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爸!

我看见了!

我看见你了!

看见你沉默如山、却深似海的爱了!

看见你……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为我站过的……那四百五十六个小时了!

那二十四张站票,不再是发黄的纸片。

它们是二十四道无声的惊雷!

在我三十岁这年,在这片埋葬了我所有童年的废墟上,

将我的世界,

彻底地、

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