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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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分贝以下的光年(二)

校方和李想父亲双双陷入了沉默,谈话自此陷入了僵局。

李想今后的命运该何去何从?——一个听力受损的音乐生在学校如何自处?

不知道,李父真的不知道。他内心悲痛,他只知道他的孩子再也无法追逐他的梦想了。想到这,他的心中蓦然一紧,一股难以言说的痛感慢慢顺着心底蔓延至四肢。

门外,李想蜷缩一团,抱着号箱,静听命运最后的“审判”。走廊尽头传来管弦乐队的练习声,降B调的圆号旋律本该是他最熟悉的《罗马松树》,此刻却像隔着毛玻璃传来的呜咽。

他眼中空洞,只觉一粒粒粘稠的液滴夺眶而出。多快啊,十二年瞬息过,可一切都今非昔比了。

李想初识管弦之音,是在十二年前那个槐花飘香的春日。祖父李云峰带着褪色的军功章参加战友聚会时,八十高龄的老人被起哄着要表演绝活。在三十多位白发苍苍的老兵注视下,老爷子将五岁的孙子扛上肩头,布满老年斑的手掌攥住蒙着红绸的铜号。当那声穿云裂帛的号声撕碎蝉鸣渐起的午后,血绸在风中翻卷如泣血残阳,所有佝偻的腰背瞬间挺直成青松。

记忆随着号声溯回1942年的绿云岭。暮色正沿着嶙峋山脊流淌,将八路军129师尖刀连残部围困在最后的岩缝里。硝烟裹挟着血腥味在谷底盘旋,七百米外日军联队的刺刀寒光,在渐暗的天色中闪烁如狼群獠牙。

“老李,这法子能成?“王指导员压低的声音里混着松涛呜咽。两人匍匐的东山头碎石硌得肋骨生疼,身后是刚被炮火犁过的焦土——全连一百二十七人,如今只剩他们这侥幸突围的两人。

李云峰喉结滚动,舌尖尝到铁锈味的血沫。望远镜里,坂田联队的迫击炮阵地正在架设,而他们怀里的信号弹仅剩三发。山风突然转向,送来日军马匹的嘶鸣,王指导员攥紧信号枪的手指关节发白。

李云峰无比坚定:“当年韩信背水列阵,咱们今天...“话音未落,西边穿来阵阵炮声。

“来不及了!“李云峰挺起身来,奋不顾身地吹起了冲锋号。

冲锋号裂空的瞬间,李云峰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溅进眼睛。西侧山崖腾起的烟柱里,王指导员点燃的信号弹正与号声共鸣,将坐标印在坂田联队的迫击炮阵地上。日军马匹惊惶地嘶鸣声中,三发八路军炮兵团的炮弹划出猩红抛物线。

“成了!“李云峰吐出嘴里的碎石,却发现自己的欢呼被炮火轰鸣吞噬。

最终,尖刀连不仅实现了零伤亡突围的奇迹,还在增援部队的掩护下全歼了敌方部队,大获全胜!

一曲作罢,在场的战友无不热泪盈眶。

“爷爷,我也吹!”小李想一把抢过爷爷的冲锋号,放在嘴边,鼓着气球般的腮,却只听见气流与号角摩擦的“簌簌”声,引得其他人忍俊不禁。

爷爷笑抚着李想:“傻孩子,吹这个是有技巧的——嘴唇绷紧,不能鼓腮!”说着按住了李想的嘴角。

小李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波涛翻滚般向前运气,只听“噗”的一声,惊了四座……

残阳如血,李想父子最后走在学校的小径上——经学校慎重考虑,推荐李想去了绿城三中。

回到家,父亲没收了李想的小号,李想则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夜半,“吱——”的拉门声过后,李想穿行在过道,惺忪的睡眼在月光的指引下锁定了阁楼。

李想蹑手蹑脚地爬上了阁楼,满地的银尘腾空而起,呛得他泪眼朦胧。他屏住了呼吸,蓦然捕捉到储物柜里金属反射的亮光,大喜过望,急忙去打开柜门。可柜子被死锁了起来,李想不禁泄了一口气。他知道——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知道父亲想让他告别过去;可他更知道——知道小号之于他,正如新月之于嫦娥——那是他心中唯一的归属,更是剪不断的情愁与羁绊……他可以,可以假装一无所获,反正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被音乐抛弃,留给他的只空有一双勉强度日的耳朵。但他不能,不能至此摒弃自己的音乐生命,不能浑浑噩噩以度余生。他在内心彷徨中呐喊:我李想不甘于此!像瞎子阿炳用音乐丈量万物那般,一双新耳至此在他心中扎了根。

于是,像安迪挖穿监狱冲破桎梏那般,李想不顾一切拽开了柜门,一声巨响同时响彻心灵与现实……

响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李父,李父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到来,他低估了儿子对于小号心中的高温,同时,李想也低估了父亲的决绝——一道突兀的焊痕试图将他与过去一刀斩断。

然而,这一刀没斩断过去与现在,而是斩到了李想那行将崩塌的精神防线。对于李想而言,听力受损的负面影响不是片刻的暴雨,而是长达一生的湿润。李想一直试图逃避的“心灵海啸”,此刻,淹没了他的头顶……

李父擦干眼角的泪花,一动不动地躺在月光下,静听楼上儿子的呜咽,只觉内心撕裂。他长叹一声,翻了个身,现实与精神的负担早已压得他喘不来气。细数李想妈妈撒手人寰的年岁,十年有余。在这十年中,他一直靠着李想爷爷留下来的乐器铺来养活这个残存的家庭,孑然一身兼当爹妈。好不容易在“后疫情时代”的经济浪潮中使得店铺苟存,儿子听力受损这一噩耗又在悲伤的间奏中接踵而至。想着想着,“以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咳了两声,站起身来,“难呐!难啊!”……

楼上楼下,李想父子倚在窗边,遥望江面。窗外的月儿吐洒着清辉,月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云彩倒映在江面上,比天上的还要清楚,还要真切。昏昏然一见天边的几道鱼肚白——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