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门英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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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潜龙在渊之命途多舛

1

永平元年(公元58年)秋季,东都洛阳城东的东平王宫的桂花香浸透,槐叶簌簌而落。

主持汉朝廷朝政的骠骑将军东平王刘苍,把玩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忽见案头《两都赋》草稿墨迹流转,字里行间竟浮现金戈铁马之影。

见东平王刘苍沉迷于《两都赋》草稿的精妙词句之中,喜欢诗赋的侍从刘嚣,急忙低声禀报东平王刘苍道:

“大王所阅,乃扶风郡班孟坚,为小妹班昭及笄所作……”

“本王心中正有疑问,速请扶风郡班孟坚,前来为本王答疑解惑!”

东平王刘苍挥断珠帘,玛瑙璎珞扫落青铜朱雀灯。

2

灯火摇曳间,广平王刘苍看见廊下少年广袖盈风,翩翩从大门而来。

少年腰间玉佩上刻着残缺的河图纹,与袖口衣物上的装饰相映成趣,朴素中饱含书香的文雅。

这个翩翩少年班固,立在朱漆廊柱下,手中攥着新誊写的《奏记东平王苍》,指节因经常用力而布满老茧,脸色因紧张而有些发白。

望着庭院中来来往往骠骑将军的属官,锦衣玉带的南阳郡豪族子弟、颍川郡名儒的高足,甚至还有窦氏家族、马氏家族、耿氏家族、阴氏家族等名门望族的年轻郎君,衣袂翻飞间皆是豪族世家、公子王孙熏染的从容,班固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班固一身素麻深衣,袖口磨得发毛,腰间仅悬一枚父亲班彪留下的青玉螭纹佩,与豪族王孙的雍容华贵的装饰格格不入,如闯入鹤群的灰雀。

“扶风班孟坚,求见殿下。”他躬身向东平王门吏刘巴递上名刺,竹简边缘刻着细密的篆文,是昨夜用半块黍饼向刻工换来的。

门吏刘巴瞥了一眼名刺,鼻腔里哼出一声道:

“骠骑将军殿下今日与外戚郎君对弈,无暇见客。”

廊下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班固抬头,见几名华服青年,簇拥着一人走来。

为首者眉目疏朗,正是东平王刘苍。他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制棋子,漫不经心地对班固道:

“大胆刘巴,怎么胡说八道,替本王做主。这个少年,是本王请来的,怎么如此无礼?”

东平王刘苍转身对班固说道,“听闻班彪之子擅长作赋?阁下前日呈上的《奏记》,倒是文采斐然,有些可取之处。”

班固心头一热,正要开口,却见东平王刘苍将棋子一抛,询问道,“可惜如今骠骑将军幕府不缺笔吏,倒是缺个整理案牍的杂役,孟坚可愿屈就?”

3

暮色染透窗棂时,班固蜷在东平王幕府西侧一间逼仄的耳房中忙碌。

案头堆着积灰的竹简,是去岁各郡国向朝廷呈报的田亩账目与户籍数。

油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在斑驳的墙上,像一株被霜雪压弯的毛竹。

窗外飘来宴饮丝竹,他蘸墨在简牍边缘写下小字:

“永平元年九月丙午,苍龙阙外槐叶尽落,新收到今岁各郡国向朝廷呈报的田亩账目若干……”

4

永平元年(公元58年)腊月朔日,大雪压折了东平王王府后园的梅枝。

班固跪坐在冰凉的石板上,为东平王刘苍誊写贺岁表文。墨池结了一层薄冰,他呵气化开,笔尖却因寒气凝滞,洇出一团污渍。

“扶风寒士,号称诗书门第,家学渊源,怎么连墨都掌不好?”

身后传来一阵嗤笑声。

阴氏郎君阴沉,这个阴氏家族子弟,东平王刘苍表侄,此刻正倚着门框,冷冷地看重班固,他的腰间蹀躞带上,镶着西域进贡的瑟瑟石。

上月,阴沉曾向东平王刘苍提议,增设新的关卡税,弥补朝廷亏空。

班固以“与民争利”予以驳斥,在东平王刘苍面前,与阴沉据理力争。

东平王刘苍明智,知道大汉复兴不久,亟需休养生息,驳回了阴沉的建议,阴沉十分记恨。

此刻,阴沉的双眼里淬着怒火,嘲讽班固道:

“听闻孟坚日日帮助大王整理田册,可算出南阳阴氏家族、马氏家族、李氏家族私垦了多少荒地?”

班固的脊背绷直,深知那些账目里藏着豪族大姓兼并田产的铁证,窦氏家族、阴氏家族、马氏家族等外戚豪强,他们的庄园如蛛网般蚕食着州郡的土地。

昨夜,他在简牍间窥见南阳某县“良田千顷化为阴氏家族别业”,墨迹却被虫蛀得支离破碎。

见班固沉默不语,阴沉更加愤怒,怒斥班固道:

“东平王殿下睿智,深知陛下仁德,照顾外戚勋旧功臣,岂容属官妄言天下大事,扰乱国策,损害朝廷根基?”

班固背上的寒意更盛,手指也变得笨拙起来,于是将冻僵的手指藏进袖中。

阴沉还不肯罢休,忽然俯身向前,身上的佩玉玎珰作响,警告班固道:

“你这个自作聪明的腐儒,难道你以为殿下不知道度田的弊端?

朝廷需要窦氏、马氏、阴氏的钱粮,养百万私兵,需要窦氏、马氏、阴氏等外戚的姻亲,稳固朝堂。

至于你等腐儒,”阴沉玉柄的麈尾扫过班固的案头,“实话对你说吧,你不过是给天下人看的幌子,证明东平王幕府‘广纳贤才’,‘任人唯贤’,堵塞天下人非议朝廷‘任人唯亲’的嘴罢了!

你怎么能如此天真可笑,信以为真呢?”

寒意笼罩在班固的心里,一直等到阴沉一群人散去,班固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更鼓声起,班固摸出袖中半块冷硬的胡饼,就着炉火上的温水艰难地吞咽。

油灯将灭时,班固在账册缝隙里拿出昨日未竟的《两都赋》,默默念叨道:

“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陇坻之隘,隔阂华戎……”

5

永平二年(公元59年)春季元日,东平王府里举行夜宴,庆贺嘉日。

九枝连盏铜灯,将东平王王府的正厅照得煌如白昼,阴沉执犀角杯倚在鎏金凭几上,侍候着用指尖叩击着《鹿鸣》节拍的东平王刘苍。

班固跪坐末席,面前漆案仅置一碟盐渍藿叶,与周遭驼峰猩唇的豪奢格格不入。

东平王刘苍击掌唤来乐伎,忽指班固笑道:

“孟坚前日作《两都赋》,何不即席续咏洛阳新宫,以供娱乐?”

听东平王发言,席间骤然寂静。

班固喉头滚动,他分明看见阴沉袖中滑出一卷帛书,正是自己昨日遗失的《西都赋》残稿。

东平王里的豪族子弟们交换着讥诮眼神,他们早将班固誊写的长安十二阙布局,偷换为讥讽王侯奢靡之语。

“九陌香尘迷凤辇,千门金锁锢流莺……”班固才诵两句,阴沉已抚掌大笑,带头嘲讽起来:

“好个‘锢流莺’!孟坚此言,莫非暗讽陛下,禁锢贤才,亲佞远贤?”

满座哗然中,东平王刘苍手中的玉卮砰然坠地,怒气冲天。

班固望着被阴沉篡改的诗稿,掌心掐出了血痕。书稿上面“千门霞举”已经换成了“千门金锁”,成为了激怒东平王的文字。

6

永平二年(公元59年)夏雨滂沱之夜,班固蜷在庑廊下修补被鼠啮的南阳等郡的田册。

油灯忽明忽暗间,一组数字如毒蛇窜入眼底:

永平元年南阳垦田七百顷,次年竟锐减至三百顷。而夹缝中蝇头小字记载:

“阴氏别业新拓四百二十顷,以山泽充公田报”。

他浑身发冷,不寒而栗。这叠被虫蛀的简牍,竟藏着豪族外戚鲸吞国田的铁证。

更可怖的是后续账目,阴氏私铸“五铢”钱范的模具损耗、马氏庄园“徒附”三千人的口粮支出、窦氏家族铁矿、盐池的收入……

这些世族豪族,皇亲国戚,早将自己的庄园,经营成国中之国,肆意截留赋税田租,蓄奴练兵。

“孟坚好勤勉。”阴鸷的嗓音自背后响起。阴沉的麈尾扫过简牍,露出其下的《史记后传》草稿,威胁道:

“原来班孟坚白日理账,夜间修史?难道孟坚不知道私修国史,是朝廷大忌?”

听到阴沉阴鸷的嗓音,班固更加忧郁。

7

永平二年(公元59年)重阳日,班固怀揣连夜绘制的《南阳郡外戚豪强侵吞公田图》,求见东平王刘苍。

穿过重重回廊时,班固望见校场中甲光曜日,东平王的三千私兵,正操演鱼鳞阵,玄甲上皆烙着东平王的徽记。

这些本该戍边的朝廷精锐,如今却成了外戚豪族宗室大姓的爪牙私兵,威胁着朝廷的根本。

“殿下请看,南阳膏腴之地十失其七。属下私下里担心,在全国漫溢开来,恐怕朝廷再也没有赋税,供养宫廷、百官和南北军将士,朝廷的度田计划最终定会无疾而终,功亏一篑,最终危及天下太平……”

班固展开绢图,心情沉重,十分恳切地向东平王刘苍谏言道。

刘苍听后,摩挲着西域进贡的瑟瑟石,看着班固手中的绢图,沉默不语。

良久,这位以贤名著称的藩王刘苍轻叹道:

“唉,孟坚所言,何尝不是如此。本王也深知其中的弊端,担心朝廷步入前汉之境。

孟坚可知建武皇帝当初如何得天下?当初,建武皇帝靠的,正是南阳豪族大姓的钱粮而取天下。

本朝藏富于民,与豪族大姓,皇亲国戚共有天下,这是国策。本王身为臣子,怎么敢质疑非议国策呢?”

8

明堂偏殿,班固跪在地上,为东平王刘苍解说《白虎通义》纲目。忽有宦者捧来鎏金漆匣,内盛建武年间窦融军报原本。

东平王刘苍指间玉韘,轻叩匣上匈奴烙痕考问道:

“本王闻孟坚善考异同,可能辨此战真伪否?”

班固急忙上前,禀告道:

“大王明断,此乃大司空当年军报无疑。”

东平王刘苍大笑道:

“本王试试孟坚罢了!孟坚见闻广博,名不虚传,果然不是浪得虚名,难怪陛下如此看重你。可叹外戚百官无知,竟让孟坚屈居下僚,委身幕府,真是委屈先生了。”

转眼之间,就到了永平二年(公元59年)的冬季,腊月的寒风,卷起东平王车驾的玄色旌旗.

班固跪坐在辒辒车中,指尖抚过新誊的《百官公卿表》,陪侍着东平王刘苍。

突然车帘掀起,司徒邢穆嘲讽的冷笑混着雪粒子砸了进来:

“孟坚先生好雅兴!孟坚先生新近所上的《奏记东平王苍》表回,可比得上当年晁错的《削藩策》了?”

班固不动声色地将竹简收入漆盒,盒盖上“史笔丹心”的印痕,正对着邢穆的眉心,让司徒邢穆坐卧不宁。班固不以为忤,淡淡地回答司徒邢穆道:

“为国选材是士大夫的责任。班某虽位卑识浅,岂能够尸位素餐,忘记朝廷恩德,不为国家举荐贤才呢?”

9

车外忽传来羽林郎的喝令,但见太仆卿窦固的驷马安车横挡官道。

太仆卿窦固的马鞭所指处,正是东平王刘苍的旌节。

“听闻大王新得治河良策?可是孟坚先生手笔?”太仆卿窦固的狐裘,扫过班固膝头,金丝线绣的云纹,恰是少府今年特供的规制,微笑着询问班固道。

班固垂首,盯着太仆卿窦固革履上的虎头纹,十分谦逊地笑着回答道:

“多谢太仆卿大人赞誉!那正是孟坚不成熟的见解,让太仆卿大人见笑了。”

班固忽然想起,三日前被朝廷退回的《沟洫志》,那奏疏此刻正垫在马氏家族别院的酒案下,心里禁不住一阵叹息,感到一种失落与忧愤。

10

东平王宫的青铜地龙烧得正旺,班超却觉得寒风刺骨,寒气逼人。

班固手里紧紧攥着的《西域屯田策》,已被司徒府批注“妄议边事”,朱砂圈出的“马防”二字,像两滩血渍,让人心惊胆战。

“孟坚可知这是何故?”东平王刘苍突然掷来枚青铜虎符,砸在简册上铿锵作响: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外戚们欲立功塞外,封妻荫子,岂容他人,存有异议,妄议朝政呢?”

班超瞳孔骤缩,顿时恍然大悟。

11

永平二年(59年)中秋的洛水庆典上,班固奉东平王之命撰写中秋祝文。

班固跪在冰面挥毫时,忽然察觉墨汁里泛着一种诡异的靛蓝,宫里提供的松烟墨里,竟掺了别样的东西。

笔锋急转,写下“天佑吾皇”四字后,班固佯装失手,将墨汁打入了冰窟,案桌上的《元日祝文》草稿,瞬间被激流卷走。

“孟坚先生老了吗?怎么连元日祝文,都写不利索?该回家了。”

邢穆的讥讽被寒风撕碎,班固不寒而栗,越发感觉到了一股凉意,退意猛然而生。

12

永平二年(59年)腊日,东平王府里的槐蚁衔泥筑巢,班固正奉命校勘《诸侯王表》等典籍。

忽闻钟鼓齐鸣,明帝的鸾驾直入东平王府里。明帝手中竟握着班固少年之时,在太学默写的《西域屯田策》一书。

班固惊喜不已,急忙与东平王刘苍一道,迎接皇帝。明帝刘庄快人快语,当着东平王之面,赞扬班固道:

“朕闻东平王荐卿如萧何荐韩信,还以为夸大其词。”

明帝刘庄的指尖掠过龟甲裂纹,“然从《西域屯田策》上,观卿笔法谋略,更超过群臣几分,仿佛太史公在世。班君继续努力!”

随侍明帝的司徒邢穆,闪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班固不理睬司徒邢穆的耻笑,伏地谢恩,瞥见东平王的御案之下,竟然堆着半卷《女诫》,那字迹分明是十岁的妹妹班昭,模仿自己笔迹所作。

班固禁不住暗叫惭愧,感叹人外有人,惊叹小妹的成就,已经超过了当年号称神童的自己。

13

永平二年(公元59年)腊祭前夜,班固趁着节日无人打扰,将藏入陶瓮,埋在西厢老槐下的《汉书》残卷,统统取了出来,细细整理。

这三年来,他趁着巡田查账,记录着各郡耆老口述的汉宫旧事:

未央宫螭首如何被豪族拆去装饰墓阙,太仓陈粟怎样变成庄园窖藏等,皆被记入了其中。

看着而今装满陶瓮的残卷,琳琅满目,班固悲喜交加,自语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士大夫最难受的是什么呢?不过是言不听,计不从,如同草芥而已。

既然大王不能够接受我的建议,我留在幕府,还有什么意义呢?归去吧!我的幕府生涯亦该终了。”

永平二年(公元59年)年末,班固拒绝东平王刘苍的挽留,毅然决然,结束东平王刘苍幕府的生活,回到了扶风郡平陵县老家,继承父祖遗愿,从事《史记后传》的续写。

此时,妹妹班昭已经十岁,在四邻八乡有了才名。

14

永平五年(62年)春,扶风班氏旧宅里。班固就着窗棂漏下的月光,在父亲班彪未竟的《史记后传》旁添注道:

“豪强之患,始于阡陌而终于庙堂。其庄园周匝九里,徒附万计,僮仆成军,钱帛通神。天子与共天下者,非百姓也,实豪族耳。”

竹简簌簌,如暗流涌动。

站在班氏旧宅的危楼上远眺,南郊窦氏家族,耿氏家族等豪族大姓的庄园正彻夜宴饮。

班固笔下的墨痕渐次洇开,化作《汉书·货殖传》中冷峻字句:

“至若力田畜,结驷连骑,矜其智能,垂涎王侯之权者,不可胜道……”

班固不会想到,新的厄运不久将会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