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唐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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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辩诘玄圃,天钧齐物

翰林院,正殿。

“殿下!”

“参拜太子殿下!”

李从嘉辞别王绍颜后便不紧不慢的向这边走,赶到时已经有许多官员不耐烦的东张西望。

“常先生。”

李从嘉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相貌突出的常梦锡,以及站在他身旁的萧俨。

“殿下直接称呼我为常御史就行,先生的称呼实在是不敢当。”

话虽这么说着,但常梦锡又想起来了太上皇在世的时候,也是常常称呼他为“先生”。

物是人非。

李从嘉倒是没想这么多,只当是常梦锡自谦:“先生,想必这位就是陈侍郎吧。”

常梦锡点点头,推了一把陈乔。

见他退后半步,将位置腾给自己,陈乔心中一暖,身体略弯,拱手行礼。

李从嘉对着他点点头,继续向着后方官员走去。

大臣在太子面前的站位也有讲究,通常按照官职大小、品级高低依次排列,不可随意插队或抢占位置。

这些都是礼仪都是为了维持南唐官场的等级制度和皇家的尊贵地位。

常梦锡见他走远,才低声对着陈乔感叹了一声:“子乔,你看太子今日这形态,来者不善啊!”

方才李从嘉走过去时的眼神,明显带着几分肃杀之意。

萧俨倒是无所谓的摇了摇头,看样子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常梦锡叹了一口气:“茂辉你这性格不改改,今后怕是会出大事。”

同朝为官,萧俨的眼力见要弱上不少,或者说为人处事上总是一根筋。

朝堂之上,性子过于耿直,反倒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萧俨这个性子,也就适合待在刑部审审犯人,要是待在吏部,迟早得被人算计死。

陈乔也冷着语气说了萧俨一句,随后就又将目光转移到了太子身上。

自从来到都城以来,耳边就没少听到有关这位的奇闻轶事,就连国主也说看不透自己的这个小儿子。

他倒是十分好奇这位爷到底是什么个成色?

此次从洪州回来,除了迁都一事,他的另外一份职责就是暗中协助李从嘉。

他若是一个没有魄力与主见的庸才,那可就有不少麻烦了……

现在只希望他是个听得进去谏言的主儿。

李煜拂开翰林院青铜簋中袅袅升起的苏合香,指尖叩在《庄子·秋水》的竹简上。

南唐对于学问还是相当讲究的,翰林院学士除了帮助国主拟定诏书,平日里也会吟诗作赋。

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钟谟钟大人,只不过他如今卸去了翰林学士一职,全心投入到了御史的工作之中。

也就是一天天的“纠缪绳违”。

十七位翰林学士的麈尾僵在半空,最末席的前太子旧臣李洎,正用鱼须笔在袖角勾画《孝经》章句。

“诸君可解'子非鱼'之辩?”李煜忽将茶汤倾入砚台,墨色在澄心堂纸上洇成濠梁波纹。

“惠施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非求真知,实为消解认知边界。”

干站着也是无趣,李从嘉索性出题考考这些所谓的翰林大学士。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说起来还是小学就学的课文,幼时只觉得好玩,自从大学入了哲学系才明白了庄周的话外之意。

“臣……”萧俨上前欲辩,被陈乔一把拉了回来。

陈乔轻咳一声,给了他一个眼神,明摆着李从嘉在等着呆瓜上钩。

既然有看戏的好机会,又何必去做这个急先锋呢?

这翰林院这么多的学士,总会有沉不住气的……

果然,侍讲学士徐锴的麈尾猛地一颤:“殿下此解悖离郭象注!”

“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智!”

他引《庄子注疏》欲辩,却见李煜蘸墨在波紋旁写下“存在先于本质”六字——萨特的存在主义命题被译成雅言:“存乎鯈鱼跃濠之前,乐已在天地间悬临。”

“存在先于本质,观者即创造者。”

满堂哗然。

常梦锡细细品味着这“存在先于本质”六字,如痴如醉的表情惊呆了身旁的萧俨。

陈乔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常孟图这个老学究对于箴言的饥渴性他是心中有数的。

倒是这“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引得他浮想联翩。

陈乔抬眼望去,那位身着常服的青年就这样坐在青玉台前,不紧不慢的同徐锴辩论。

众位学士哑口无言,纷纷回味着李从嘉说的话。

惠施之辩,放在当下就是传统的相对主义认知论,太子提出的则是存在主义核心的创造理论。

李从嘉感受的到大殿内气氛的冷淡,心中倒是有些不解。

按照常理来说,这些个翰林学士不应该引经据典,同他激烈争辩么,怎么一个二个都如同闷声的倭瓜一般。

这也就是义务教育最为简单的文言文之一啊,要是往后论辩个什么《谏太宗十思疏》之类的,不得更加麻烦啊…………

这般场景,倒是让他回想到了高中时期读文言文的无力感与苦闷……

李从嘉摇了摇头,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

“诸卿可闻'天钧'之说?”他干脆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文人较为在意的儒道之争。

“儒道如阴阳鱼,看似相争,实则共游于'道枢'。”

“诸君争辩花属木本或草本时,可曾见其傲雪之姿?”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各位翰林学士窃窃私语。

常梦锡有些憋不住了,站出来拱手说道:“吾朝以儒为本,儒家倡导积极入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此乃正途,道家之无为,实乃消极避世,于国于民无益。”

听了此话,李从嘉忍不住微微摇了摇头。

“道”虽无为的,但“道”有规律,以规律约束宇宙间万事万物运行,万事万物均遵循规律。引申到治国,“无为之治”实则是以规律治国。

不过他并没有立马驳斥常梦锡,毕竟这家伙是个认死理的老学究,自己多多少少应该给他一点面子。

“先生所言,恐非全貌。依吾之见,儒道非水火不容,实则相辅相成。

儒家重入世,以礼义纲常规范人伦,构建有序社会,科举选材,使贤能之士得以报效家国,其功甚伟。”

“道家之无为,非不为也,乃不妄为、不扰民耳。百姓耕作,官府若能轻徭薄赋、政令宽简,顺应农时,不加过多干涉,百姓自能丰衣足食,此即道家顺应自然之妙。”

说的倒是在理,常梦锡低下头细细思索,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的开口问道:“那殿下认为儒道二者当以何状存焉?”

常梦锡还想争辩,却是听见李从嘉郑重的说道:

“于后世之世,人皆奋力拼搏,亦需闲暇回归自然,寻内心宁静。儒道兼修,方为至善。”

李从嘉说的有条有理,在场的众位学士也是听得纷纷点头,只是这“后世之世”指代的是什么意思?

引人遐想。

陈乔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太子爷的言辞谈吐,当真是让他刮目相看。

李从嘉看了一眼常梦锡,表情认真的说道:“先生能与我辩难,实乃吾之幸事。”

“为君者易蔽于谀词,幸得臣之忠直,以诤谏破君之昏聩,使君能闻逆耳之善言,察事理之真意。此乃君之幸事,也是臣子的幸事。”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该提点一下众位翰林大学士了,成天待在李璟身边,可不能净做那酒囊饭饱之徒。

这话自然不是说给常梦锡说的,而是想要借题发挥说给朝堂上的忠义之臣。

只要有他李从嘉在,便有他们的一席容身之处。

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李从嘉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淡定,对常梦锡点点头,结束了这段对话。

……………………

李从嘉感到有些乏了,学问要是深究起来,总是没完没了的。

既然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李煜也不打算耽搁,给了陆安一个眼神,准备返回东宫。

“敢问殿下,'克己复礼为仁',若礼法与人欲相悖,当如何?”

只见一位学士离席长揖,开口问道。

此人与陈乔年龄相仿,若是他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礼部员外郎张洎。

张洎举进士,起家上元尉,少有俊才,博通坟典。更加有趣的是,他还是先太子李弘冀的心腹。

此刻站出来究竟问的是一个“礼”字还是“义”字。

世人皆知李弘冀或死于非命,张洎此番举动无非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

殿内众臣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陈乔暗道不妙,张洎这个人虽然有才但是举止颇为诡谲,常人难以理解他的一些所作所为。

如今这般举动,若是太子处理欠妥,免不了受到一番非议。

他欲上前,替李煜争辩。

李从嘉倒是有些无所谓,他没有注意到陈乔神色的变化,目光平静,直视张洎,淡然开口:“张学士此问,看似简单,实则深奥。仁德,非妇人之仁,乃心系天下,以苍生福祉为念。

于当下而言,外有强敌环伺,内有民生疾苦,若只知守旧,拘泥小节,非仁德也,乃误国之举。

昔日太祖父奠基朝政,开太平之端,今我等守成,更应顺应时势,革新图存,此为大仁。

至于兄弟之情,我自问问心无愧,逝者已矣;若有人心怀不轨,借题发挥,妄图扰乱朝纲,亦非仁德之士所为。”

言罢,李煜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皆屏气敛息,大气不敢出一声。

妄议太子,可是掉脑袋的“小罪”啊……

就算李从嘉尚未登基,他也是嗣君,凭他现在的身份完全可以给张洎安上一份罪名。

但他没有。

一来是为了给朝中众臣一个态度,二来则是为了安抚李弘冀的旧臣,这些都可以成为他所依仗的力量。

翰林院内,太子殿下施加的压力扑面而来,张洎又深深鞠躬行了一个礼,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上。

李从嘉突然觉得有些心累,一个小小的翰林院就让他感到了“人心不齐”带来的挫败。

就如今而言,南唐的危机绝非来自北方虎视眈眈的后周军,朝堂上下离心离德,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翰林院作为南唐的文化与智囊中枢,若都如此散漫,政令又如何能有效传至四方,凝聚人心,共御外敌?

张洎上前发难,那番关于仁德的问询,宛如一记冷箭。

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试探,是对他上位的质疑。朝堂之上,诸多旧臣仍对李弘冀念念不忘,那些势力盘根错节,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被揪住把柄,掀起轩然大波。

他究竟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仁德在如今混乱的世道下又有何用?

李弘冀难道就是一位仁德的太子么……

或许他们已经忘了,或者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位先太子殿下曾经将屠刀挥向至亲……

那个时候的李煜也不过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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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萨特存在主义核心命题,此处译作“存先质后“以合古文。

②:庄子·秋水》载惠施与庄子濠梁之辩,传统注释多聚焦相对主义。

③:张洎(934~997年),字师黯、偕仁,全椒县草庵乡沿河村人。

中南唐进士后,担任礼部员外郎、知制诰等职,负责起草诏书,参与机密事务,深得后主李煜信任,后升任中书舍人、清辉殿大学士。

张洎在北宋历任多种官职,如礼部郎中、太仆少卿、谏议大夫、大理寺判兼史馆修撰、中书舍人、翰林院学士等。至道二年(996年),被任命为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

为人孤傲,善妒。

④:徐锴(920年~974年)是南唐著名的文字训诂学家,字鼐臣,又字楚金。

南唐烈祖升元三年(939年),20岁的徐锴为其兄徐铉所作的《包府君咏墓志》作铭。

开宝五年(972年),徐锴为右内史舍人,受赐金紫,宿直光政殿,兼兵吏部选事,与其兄铉同为帝王侍臣,号为“二徐”。

开宝七年(974年),因兄徐铉奉使入宋,徐锴忧惧而卒,年五十五岁,受谥为“文”,并追赠礼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