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秘鲁五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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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切文化遗址
——饱受厄尔尼诺摧残的文化

MOCHE

我在特鲁希略停留的时间略长了一些。从卡哈马卡返回海滨,身体略觉疲惫,遂在此稍做休整。选择在特鲁希略停留,是因为一个小插曲。

我在酒店大堂闲坐,离开时将冲锋衣遗留在沙发上,半个小时后方才想起,想到护照就在冲锋衣口袋中,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赶紧返回酒店到前台询问,得知酒店工作人员帮我收了起来。感激之余,亲切之感顿生,立即决定延住。行程变化,往往缘于一件小事引起的感动。而特鲁希略附近莫切金字塔遗址和奇穆文化的昌昌古城遗址也值得我停留数日。

从特鲁希略往东南约5公里,穿过莫切河,即是太阳神庙金字塔和月亮神庙金字塔——莫切(Moche)文化都城所在,距离太平洋岸大约6公里。两处金字塔直线距离约600米,周边黄沙漫漫,寸草不生。近旁,布兰科火山充其量算是一座小山丘,名曰白山,质地是风化严重的黑色火山岩,像极了残破的金字塔。

白山掩映下,两座金字塔依然高大,但严重破损,厚重而沧桑。盛衰荣辱,俱在天地之间,千秋寂寞,幽然涌上心头。

公元前500年前后,安第斯山脉崇山峻岭中,查文文化幽咽的海菊蛤号角声逐渐沉寂,查文祭司们蹒跚的脚步逐渐停歇,被死藤水麻醉的身影逐渐隐去。700多年后,祭司们又在莫切金字塔上活跃起来,沿海沙漠里,他们迷离的眼神看得到大风卷起的黄沙,他们迟钝的鼻子闻得到海水湿咸的味道。

公元250—750年,莫切文化从形成、扩张并达到高峰,渐至衰落,最终解体,被称为“古典文化盛开的花朵”。它与中华文明的三国、两晋南北朝、隋朝和唐玄宗之开元盛世并行。

莫切文化从海岸线向内陆跨度大约80公里,南北延伸570公里,以帕伊汉(Paijan)沙漠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南莫切是莫切文化的核心地带,包括莫切谷地和奇卡玛谷地,太阳神庙金字塔和月亮神庙金字塔即是其政治和宗教中心。北莫切包括上皮乌拉谷地的比库斯文化区域、下兰巴耶克谷地和下赫克特佩克谷地,由一系列松散的区域性王国组成,或许,西潘王是其中势力最为强大者。

南北莫切没有形成政治上统一的帝国或国家,分别有自己的统治者,它们独立发展又互相关联,偶尔会出现某种程度的中央控制,但并不频繁,北部莫切可能附属于南莫切。南北政体不同,但文化一致,有共同的宗教信仰、相似的艺术创作和象征符号系统。

莫切文化行政中心
——太阳神庙金字塔

太阳神庙金字塔是莫切行政和军事中心,也是统治者的住宅和墓葬地。它高40米,长345米,宽160米,曾是前哥伦布时期美洲大陆最大的土砖建筑。

特鲁希略流传着古老的传说,25万人用7000万块土砖,花费三天时间修建了太阳神庙金字塔。罗马绝非一天可以建成的,太阳神庙金字塔也历经很多代人的多次扩建,每次都直接在原有金字塔外铺设新土砖,层层叠压,共计使用了超过1.4亿块土砖,直到公元450年才告停止。每块砖体上都刻有制砖者的标记,三百年间,曾有上百个团体为金字塔提供建筑材料。

整个建筑外观本有鲜亮的色彩,并饰以各种图案,在灰黄色的沙漠中,在湛蓝的天空下,在雨季的浓雾里,有着高高在上的气场,夺人魂魄的肃穆和不可抗拒的威严。莫切统治者站立于金字塔顶部,自觉身处世界巅峰,拥有浩瀚宇宙。

但盛世繁华,如过眼云烟,恢宏建筑,似艽野尘梦。太阳神庙金字塔已颓圮不堪,成为一座黄色“土丘”,我们只能凭借想象,约莫看出金字塔的原始模样。“土丘”中部高耸,一座小平台位于南侧,还算平整,北侧本有长长的斜坡式步道,但坍塌严重。金字塔原是四层退台式结构,据西班牙人记载,统治者居住在最高层,第三层是墓葬。站在金字塔下,侧耳倾听,你是否听得到细碎的耳语?那是莫切统治者们在商讨如何治理民众的窃窃私语。

莫切社会是神权和军事统治的国家,拥有森严的等级制度,恰如金字塔构造,统治者高高在上,武士和祭司集团协同控制社会,农民和渔民构成被统治的大多数。从墓葬、居住区类型和布局可以清晰地看到莫切社会的等级制度。

如同其查文先辈,莫切的统治阶层也通过宗教意识形态维持其地位。他们是连接人类和超自然力的桥梁,把控与宗教相关的仪轨和仪式,通过献祭来取悦神祇,以求风调雨顺,农业丰收,渔获满满,征战胜利。周而复始的厄尔尼诺现象和拉尼娜现象似乎恰好契合这种神权统治的需求:灾难来临时,祭司们开始与神祇沟通,祈求保佑,并得到神祇们厚爱,随后一切归于平静,统治阶层的威望得到加强。

不同于完全和平导向的卡拉尔-苏佩文化和查文文化,军事在莫切文化中至为重要,建筑上的浮雕和众多陶器上的画面充斥着行军和杀戮的图案,武士们南征北战,抓捕俘虏,向神庙奉献人牲。

莫切的经济以农业和渔业为主导。莫切人修建了高水平的灌溉网络,充分利用来自安第斯山脉的雪水在沿河谷地发展农业,并将沙漠改造为良田。他们扎芦苇为舟,在太平洋沿岸捕捞鱼类贝类。在特鲁希略西北方向的海滨小镇万查科(Huanchaco),人们至今还在使用名为“香蒲马”的芦苇小舟出海。

莫切被认为是秘鲁所有古代文化中技术水平、艺术造诣最高者,其陶器闻名遐迩。莫切人拥有复杂的贸易网络,覆盖远达数千公里之外,海菊蛤来自瓜亚基尔湾的温暖海域,青金石来自遥远的智利,方钠石来自高原之上的玻利维亚。

看起来莫切人在地球另一端开创了“开元盛世”,但一场超级厄尔尼诺现象和拉尼娜现象摧毁了经济,打破了社会平衡,破坏了社会信任,成为毁灭莫切文化的罪魁祸首。

布莱恩·费根致力于研究气候与文明的关系,他如此描述厄尔尼诺现象:“厄尔尼诺/南方摆荡循环是全球大气形态的一部强而有力的引擎,从一个极端再摆荡至另一个极端,从厄尔尼诺转换成拉尼娜,再转换回来。许多科学家相信它的重要性仅排列在春、夏、秋、冬之后,是定期造成气候转变的重要原因之一。”科学家们钻取安第斯山区冰川的冰芯,分析发现,公元536—594年,天气剧烈变化,导致数十年的强降雨和洪水泛滥,继之又是数十年干旱。

恰逢莫切文化走向辉煌,灾难接踵而至。先是连绵不断的暴雨和浩浩汤汤的洪水冲坏农田,破坏灌溉系统,海水升温导致渔获减少;随后,来自安第斯山脉融雪的河流枯竭,狂风驱动流沙填满曾经富饶的河谷,饥馑袭击大地,饿殍遍野,瘟疫流行。众神沉浸在暴虐的狂欢之中,漠视世间的混乱与煎熬。莫切民众求助于统治者和祭司们却失望而归,开始牢骚满腹,民意汹汹。精英阶层在金字塔顶眉头不展,冥思苦想,试图找出上苍震怒的缘由,但一筹莫展。那是令人绝望的六十年。

气候剧变打断了莫切人的正常生活,动摇了他们的宗教信仰,削弱了社会制度基础,金字塔也被暴雨、洪水和流沙损坏,伤痕累累,亮丽的色彩变得苍白。

遭受大自然的重创和来自南部安第斯山区瓦里文化的冲击,莫切文化不断衰落,滑向深渊,但尚未立即解体。虽然权威尽失,局面动荡,辉煌不再,但莫切文化仍在风雨飘摇中残存至公元750年前后,随后,就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

西班牙人占领秘鲁后,殖民当局将前哥伦布时期的遗址当作“矿山”,授权“财富猎人”去搜寻财宝,莫切难逃此劫。1604年,“财富猎人”为掠夺统治者陪葬的黄金器物,将莫切河水引到这里,冲走了太阳神庙金字塔的三分之二,金字塔坍塌严重,其悲惨情形令人不忍目睹,扼腕叹息。沧海桑田如同幻梦,高塔神庙已成丘墟颓场。

莫切文化的宗教中心
——月亮神庙金字塔

月亮神庙金字塔是莫切文化宗教中心,莫切人在这里祈祷,举行祭祀活动等大型宗教仪式。它规模较小,高20米,长285米,宽207米,但比太阳神庙金字塔保存更加完好,提供了更多考古信息,也更为有趣。

我从两座金字塔之间的古城中心穿过,这里曾是莫切人的居住区、墓地、仓库和手工作坊,现场有几座顶棚,覆盖着井然有序的考古坑。

月亮神庙金字塔坐落于布兰科火山脚下,并向山坡上延伸。古代自然崇拜中,山有着特殊的地位,人类学家相信,正是形似金字塔的布兰科火山吸引莫切人定都于此,并将其宗教中心置于火山脚下,与之连为一体。

月亮金字塔整体呈土砖本有的土黄色,1000多年前,外墙装饰着黑色、亮红色、天蓝色、白色和黄色浅浮雕,但频繁经受风吹雨打日晒,亮丽的色彩大都被抹去了。如同太阳金字塔,月亮金字塔也经历了三次修建和扩建,用土砖层层叠压而成。幸运的是,金字塔内的早期浮雕得以保存下来,甚至相当完好。如同剥洋葱,考古学家们正在发掘其中的秘密,不放过一丁点蛛丝马迹,跨越时空与莫切人做面对面的交流。

月亮神庙金字塔的壁画色彩斑斓,充斥着图腾化的神怪、动物和人物形象

宗教仪式由高级祭司在月亮神庙金字塔顶部主持,高高在上,而平民则在地面的主仪式广场观礼。广场坐落于金字塔北侧,长175米,宽90米,四周被厚厚的土砖墙体包围,入口位于最北侧。

穿过长长的广场,到达金字塔脚下,左侧是通向金字塔顶部的坡道。七层浮雕占据整个北墙,色彩斑斓,颇为壮观,充斥着图腾化的神怪和动物形象,蕴含着浓郁的宗教意味。最底层画面从左侧坡道下开始,盛装的武士们肩扛自己和俘虏的武器,画面转弯,向金字塔主体延伸,人牲脖子被绳索套住,串在一起,列队跟在武士们身后,画面看起来是武士们正带领人牲沿坡道爬上金字塔;一系列贵族或舞者位于第二层,他们面向广场,载歌载舞;第三层则是一串蜘蛛形象的“刽子手”阿依·阿巴艾克神(Ai Apaec),二十条腿或触角向四面八方延伸,其中一只持图米刀(祭司用刀),一只抓人头发部;海神位于更上一层,表现为渔夫和猎海狮者的形象,双手各抓一条鱼;半猫科动物半海鬣蜥的神秘形象在第五层,头尾各长着猫科动物脑袋,海鬣蜥前爪提着人头;广场左侧通向金字塔顶部的坡道在第六层转向金字塔主体,一条波浪形的长蛇绘于坡道上,它代表河流和水,长蛇右侧则是阿依·阿巴艾克神的另一变体,正面是尖牙利齿的红色猴头,两只爬行动物的大嘴从猴子腮部分别探向左右,它长着两只黄色鹰爪;最上一层也是阿依·阿巴艾克神的变体“枭首者”众山之神,装饰着四根末端为秃鹰脑袋的长飘带,左手持图米刀,右手抓人头发部。

金字塔主体与左侧坡道墙角处,有一个小小的半封闭空间,墙体上描绘着一幅2米多高的精美壁画,图画可能代表着莫切的众多神话故事,其中有身着仪式装束、手持武器头戴冠冕的人物,陆生和海生动植物以及大量符号,各种生活场景和宗教仪式场景如秃鹫吞噬人头。状似水滴的图案占据画面中心位置,水滴内有人物形象。画面的内容还需要人类学家们继续解读:各种形象所表达的含义,人们的行为方式,人类与自然的关系,等等。

壁画中,人牲脖子上被套着绳索,串在一起,盛装的武士们肩扛自己和俘虏的武器,贵族或舞者位于第二层,载歌载舞

浮雕、大量陶器和金属工艺品展示了莫切人的“奥林匹斯山诸神”。阿依·阿巴艾克神是最高神灵和造物主,是莫切人的“宙斯”,它无处不在——阿依·阿巴艾克在克丘亚语中意为“全知”。在莫切数百年的发展历程中,阿依·阿巴艾克神的表现形式不断变化。早期他很具象化,呈人形,双手各持一条双头蛇,其形状似乎延续自卡拉尔-苏佩文化和查文文化中的权杖之神。但之后的演变却越来抽象,一度表现为中间巨大的动物脸庞,上有两只触手,周围有八个鸟头形状爪子的形象。在月亮金字塔北墙,他又形若蜘蛛。他有时还表现为人物形象,双翅,美洲虎嘴,獠牙外露,佩戴美洲虎头饰和蛇形耳环,围着锯齿形腰带。他经常一手持图米刀,一手抓人牲发部,颇似“刽子手”,其脸部颇多皱纹,被印加人戏称为“皱脸”。

所有神祇都各司其职。阿依·阿巴艾克神创造了日神和月神,月神力量强大,在夜间和日间都会出现,控制着影响农业和日常生活的季节和风暴,地位非常重要;猫头鹰神是祭司保护神,鹰是战神,蝙蝠是陶器工匠保护神,它们来自天空;蜥蜴代表死神,青蛙是武士和猎人的保护神,鹿则代表祖先,蜘蛛是巫术之神,它们来自大地;蟹是河流和河岸之神,魔鬼鱼是海神,章鱼是深海之神,它们来自海洋;吸血鬼神则是黑暗之神。

在我们看来,整个画面稚气未消,传递着一种文明童年的天真和质朴之趣,但在彼时,整个金字塔充斥着狞厉甚至肃杀的形象,庄重严肃,恐怖威赫,形成巨大的冲击力。

遥想1500年前,熙熙攘攘的民众簇拥在广场上,眼前是色彩艳丽的墙体,神话中的神祇扑面而来,各种动物兽面杂糅,众多舞者疯狂扭动,海菊蛤幽咽的声音如泣如诉,造成强烈的感官刺激,令人目眩神迷。统治者们站立在金字塔顶端,高级祭司身着盛装,按既定仪式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随后是血腥的人祭仪式。气氛森严而狂热,震撼心灵,民众诚惶诚恐,充满焦虑,又为祭司们蛊惑,在获得上苍垂青的信息后,群情激奋,为阿依·阿巴艾克欢呼,为统治者欢呼。民众们深信精英阶层与神灵沟通的能力,愿意交出收成,接受支配,去疏浚灌溉设施、修建公共建筑或从军出征。

莫切月亮神庙金字塔上的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神

金字塔顶部分布着三个平台。主平台位于主仪式广场正上方,主祭台即坐落于此,周围曾装饰的多种亮丽的壁画和浮雕如今都被破坏殆尽;中部平台用于高等级墓葬,此处出土过精美的陶器和其他陪葬品;东部平台可能曾用于人祭,祭祀仪式可能有这样一个环节:人牲从此处被抛下,跌落在布兰科火山的黑色岩石上,考古学家在黑色岩石旁发现一些遗骸,其头部遭受过重击。

夫祀,国之大节也。莫切文化发掘出很多陶器,其造型或上面与宗教仪式相关的画面都表明,人祭在莫切宗教活动中有着重要地位,人牲被认为是献给神灵的最高敬意,可能出现于重大祭祀仪式,如祈祷祖先重生,或祈祷农业丰产,或遭遇旷日持久的天灾之际。月亮金字塔下发现了60多具武士的遗骸,他们都是宗教仪式的祭品,被从金字塔顶抛下,骨骼被斫断,手足被砍下,颌骨遗失。遗留人血痕迹的仪式用杯也被发掘出来。

武装冲突中捕获的战俘被作为人牲,他们被关押数周,遭受折磨,被故意伤害至流血;而在大型宗教仪式中,上层集团武士身着盛装,捉对搏斗,其目的不是要杀死对方,而是俘虏对方,失败者将被护送进神庙作为人牲,献给至高无上的神灵。作为人牲被献给神灵意味着巨大的荣誉。仪式中,人牲某些部位可能会被吃掉,血液被喝下,此时,整个宗教仪式达到高潮。经此仪式,他们被赋予某种神性。

无独有偶,阿兹特克人也认为人牲拥有滋润神祇的力量,可以将能量和生命回馈给神祇,从而加强神祇的力量。厄尔尼诺肆虐大地和海洋,古文明难以理解也难以抵御加诸他们的灭顶之灾,选择牺牲部分人的生命,以换取整个社会的福祉,我们尽可以释然。

在后起的奇穆文化中,人祭更达到新的规模,继承他们衣钵的印加帝国也有相当数量的人祭,如阿雷基帕的“冰冻少女”。

我无意为莫切人辩护,但如果强以现代社会的世界观和伦理观念,以上帝视角审视古文明中的人祭现象,不免掉进时代错置和以今律古的陷阱,从而得出残忍的结论。毕竟知识体系跨越千年,有云泥之别。在人类的野蛮时代,人祭似乎顺理成章。几乎所有古文明都存在人祭,鲜有例外,阿兹特克人的“荣冠战争”和玛雅人的球赛举世皆知,美索不达米亚、古埃及、古希腊、迦太基、古罗马和斯堪的纳维亚的人祭也屡见不鲜,中国殷商概莫能外。实际上,人祭并不比欧洲烧死女巫更加残忍,“欧洲最后一名女巫”——安娜·高尔迪——被烧死在瑞士格拉鲁斯的广场上,那已是1782年。当人类不再通过焚烧女巫,而是通过焚烧垃圾来杜绝疫病流行时,世界文明才真正翻开新的篇章。

奇穆文化时期,虽然莫切城市已被抛弃,但奇穆人仍将月亮金字塔作为神圣的墓葬地;印加帝国时期,当地人在这里举行仪式;即使在现代社会,在莫切遗址被保护起来之前,萨满们依然将月亮金字塔视作圣地。

金字塔就这样成为时间的检阅者,成为历史的证人,那幢幢人影,包括我的身影,终究长久地印在了这里,成为历史性的留存。人来人往,后影已非前影,前影看似消失无踪,其实仍在那里,从不曾改变。只要我们不以亡而亡,一切若亡的,都凌虚而存在。

莫切文化的图坦卡蒙
——西潘王

让我们暂且离开南莫切,把目光投向北方,前往见证一场宏大的王室葬礼。

1700年前,秘鲁西北部兰巴耶克河谷西潘(Sipán)小村附近,北莫切一位统治者逝世了。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身高1.66米,年纪大约40岁,学者们称之为“西潘王”。西潘距离奇克拉约30公里,距离兰巴耶克50公里。

统治者逝世后都享有隆重而繁缛的丧葬仪式,从筹备、献祭到下葬都很完备。死亡是生命的一个阶段,死者将在同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维度开启新的生命。

在高级祭司嘶哑的祝祷声中,祭司们开始为西潘王整理服饰。西潘王身着长至大腿中部的白色精织棉衫,佩戴由四块半圆形贝壳穿起的胸佩,被安放在木制“担架”上。祭司给王穿上带有黄金流苏、表面缝制长方形鎏金铜片的棉质短上衣,给他系上两端装饰蛇头的腰带,腰带上系有两个半圆形黄金响铃,如同中国古人的腰佩,铃铛主体图案是莫切主神阿依·阿巴艾克,阿依·阿巴艾克一手持图米刀,一手持人头,双眼和双耳镶嵌绿松石,胸前佩戴六只猫头鹰脑袋串成的项链,圆弧一侧有八个黄铜圆球,圆球内放置着金属小球,在祭司手中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声响。

西潘王墓穴。博物馆制作了死者遗骸、棺木和所有陪葬物的同比例模型,按考古发掘时的位置陈列于墓穴中

祭司给西潘王双耳分别戴上一串三只用绿松石和黄金制作的圆形耳轴,耳轴造型各具特色。最上边一对耳轴直径92毫米,外圈有42颗黄金圆珠焊接在黄金箍上,金箍内嵌合一圈绿松石,中间黄金圆盘上雕刻着三个人物,中心人物为莫切武士祭司的立体雕刻,他佩戴鼻饰、黄金面罩、绿松石冠,冠后有半月形头饰、绿松石耳环、猫头鹰项链,身着绿松石上衣,腰间悬挂两只半圆形铃铛,左手持盾,右手持狼牙棒。左右两侧分别有一位武士,面向他站立,武士以绿松石勾勒轮廓,佩戴不同的黄金头饰,手持盾牌,一位还手持投掷器。难以想象这一切都体现在直径不足10厘米的耳轴上。这个内涵丰富、表现力惊人的耳轴图案已成为西潘王陵博物馆的馆标,放大多倍的耳轴图案置于博物馆入口正上方。第二对耳轴的图案是已灭绝的扁嘴鸭,它们相对而立,其中一只呈行走状态,身体整体为绿松石,金线勾勒轮廓,黄金点睛,憨态可掬。第三组图案则是莫切人经常狩猎的鹿,绿松石身体,鹿角、眼眶、嘴部、腹部、生殖器和尾部用黄金表示,惟妙惟肖。

祭司们又给他戴上四串项链:其一用10个银质头像作为串珠,每个头像都有简略的头饰,眼睛镶嵌绿宝石;一串有72个黄金球;一串以16个黄金圆盘和金、银图米刀各一柄穿起,圆盘代表太阳,表面呈光滑的弧面;最后一串造型独特,以9厘米大的金、银花生各十粒作为串珠。黄金代表太阳神和男子气概,白银表示月亮神和女性气质,在秘鲁古文化中,二元性的表现随处可见。

西潘王的腕带几乎占去整个小臂,由一系列绿松石串珠穿起来,每个串珠只有2毫米大小。可以想见,制作这些串珠耗时之巨。

西潘王双耳分别佩戴绿松石和黄金制作的圆形耳轴,这个耳轴图案已成为西潘王陵博物馆的馆标

祭司们将王权的终极象征——金银权杖刀置于西潘王左右手。右手黄金权杖头呈倒金字塔形,上面和四个侧面有浅浮雕,一个俘虏匍匐于前、武士打扮的酋长左手抓俘虏发根,右手持木棒砸向俘虏;手柄部分是带有高大月牙形头饰的王冠,一系列武器位于王冠之下,两侧狼牙棒斜向略突出于手柄;权杖下端则是扁平开刃刀具,形同木工刀凿。左手权杖下端也是扁平刀具,上端有一个小平台,平台上有佩戴精致头饰和猫头鹰项链的武士,手持盾牌和木棒,一名俘虏跪于面前,脖子上套着绳索。

祭司们给西潘王脚腕戴上黄铜片腕带,腕带有蝙蝠图案,展翅欲飞;给他系上白银拖鞋,将五个黄金手柄的羽扇饰品放置在他身旁,又在他脚边放上来自厄瓜多尔的海菊蛤。

祭司们将一片贴合西潘王枕骨的曲面椭圆形金盘置于他头下,将一块金块放入他嘴中,将锻打而成的牙套套在牙齿上,随后往脸部喷洒红色海菊蛤粉末,戴上鼻饰;又为王的鼻、眼睛和脸颊覆盖上精细的黄金片保护罩,眼罩上清晰地刻着睫毛、眉毛和眼球,鼻罩上刻有蛇和鸟头神祇,脸罩则按脸颊、嘴部和下巴的曲度锤揲而成;又将两把鎏金银剃须刀和铜制青蛙放置身旁。

祭司们为西潘王佩戴各种王冠和头饰:圆筒形羽饰王冠、黄金狐狸头头饰、有西潘王标志的鎏金铜制王冠和黄金冠。宽62.7厘米的巨大半月形黄金板王冠则是王权的最重要象征之一,西潘王生前曾无数次佩戴它,黄金板上反射着太阳炽热的光芒。

随后,祭司们给王佩戴两件半圆形贝壳串珠胸佩,一件纯红色,另外一件则以绿色打底,闪烁着24道嵌白边的红色火焰,令人瞬间联想到太阳;再将半月形散发着光芒形状的铜制平板佩戴在颈部。65厘米宽,造型特异的黄金板置于王胸前,其中心形象是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神,头戴金片流苏头盔,嘴部覆以刻有人脸的金属圆片,颈戴猫头鹰项链,双手侧平举,握拳,手戴绿松石腕带,上衣布满金色圆片,腰间悬挂倒三角流苏,双脚外翻,背后金板如同投射的巨大身影,形成一个双手伸展向上侧举、下体箕踞而坐的巨型人物轮廓。祭司们在这位神祇身上覆盖贝壳串珠胸佩,镶嵌红边,白色为底,两只红色猫科动物相向奔跑,尾巴上翘,爪子清晰可见。

最后,祭司们给王套上一件深紫色罩袍,罩袍上装饰有圆形和长方形鎏金铜块。

给西潘王穿戴完毕,祭司高亢许久的声调停了下来,用奇恰酒润润嘶哑的喉咙。

在祭司主持下,另一场令人心碎的仪式开始举行。仪式中心是西潘王的正妻和两名妾,她们只有20岁,正值花季;与西潘王大致同年的军队首脑和掌旗官,他们曾与西潘王一起狩猎,并肩征战沙场;西潘王勇敢的武士、贴身侍者,还有一个十岁男孩儿。他们都将作为陪葬,陪同先王开始新的生命。祭司们砍下军队首领、一名妾的左脚,以及武士双腿,或许还有其他更加血腥的场景。

随后,妻妾、军队首脑和掌旗官的遗体被放进竹条棺。正妻头戴圆柱形铜冠,铜冠上装饰人脸;军队首领戴头盔、半月形铜冠和头饰,身穿盔甲,手持盾牌和武器;掌旗官头戴羽毛头饰,胸前佩戴红白串珠胸佩,圆形旗子置于胸前。

莫切文化最重要的建筑就是月亮金字塔和太阳金字塔。按照传统,统治者和高级祭司都会被安葬在月亮金字塔和太阳金字塔对面的三层墓葬平台,平台长130米,宽50米,高10多米。

遵照神旨,高级祭司为西潘王在墓葬平台顶部选择了下葬地点。人们向下挖掘出5米深的墓穴,墓穴底部收窄,周围留下高1米左右的平台,平台东西两侧留有两个壁龛,南侧有一个壁龛,在距离墓穴底部大约3米的南墙上也凿有壁龛。

木匠们也已将西潘王的木棺制作完毕,长2.2米,宽1.25米,底板厚3毫米,木板之间以榫卯拼接,连接处用铜条捆扎。

在高级祭司主持下,鼓角齐鸣,下葬仪式正式开始。年轻的继任西潘王端坐于肩舆之上,颇具威仪,新任军队首脑和大队武士拱卫于侧,他们手持武器、战利品和旗帜。西潘王的棉制旗帜上,缝着细小的金属片。正方形旗子中央,有全身人像,圆眼睛,戴头盔,佩戴猫头鹰项链,上衣布满金色圆片,腰间悬挂倒三角流苏,双手平举,系绿松石腕带。

收殓着妻妾、军队首脑和掌旗官的五具棺木陈放在地面,他们的家人簇拥在一旁,呼天抢地,卑下的武士和侍者也有家人为他们落泪。始终伴随西潘王出席各种仪式、参加狩猎的无毛犬以及两只壮硕的美洲驼也被牵来。

祭司们在木棺最下部放置一捆木杆铜头标枪,以及微缩木棒和盾牌,其中三支标枪仅铜制枪头就长75厘米,在西潘王未来的生命中,征战将会继续,狩猎也必不可少。来自厄瓜多尔的贝壳一向被视为神圣的祭品,被散放在木棺底部。祭司们铺上三层厚厚的精织棉毯,最下层为红色,最上层棉毯整体覆盖着小块金板。

祭司们继续不疾不徐地往木棺内放置西潘王曾经使用过的器物:刻着主神阿依·阿巴艾克的半月形黄金王冠,黄金和植物纤维制作的头盔,五个黄金手柄的扇形羽饰,一串黄金项链。在此之上,祭司们又覆以一块装饰黄金流苏的棉毯。

祭司们在棉毯上放置扁平金、银器物各一件,代表二元性。它们高45厘米,整体形状如月牙向外的月牙铲,上部造型与西潘王腰间悬挂的铃铛相同,下部则是光可鉴人的刀体,它们用来保护西潘王的尾骨,祭司们知道它们至为重要,代表着西潘王半人半神的地位,所以格外小心。随后,他们将四套贝壳串珠胸佩平整地放在棉毯上。

最后,武士们将西潘王的遗体连同他身下的担架一起放入木棺,随后将两面旗帜平铺在王身上,徐徐盖上棺盖,并用黄铜铰链将棺盖固定。人群迸发一片恸哭。

高级祭司的声调亢奋起来,他把握着仪式节奏,将气氛推向高潮。西潘王的木棺被徐徐沉入墓穴底部。

正妻在北,军队首领在东,掌旗官在西,两名妾的棺木重叠着放在南侧。十岁男孩被以坐姿置于西南角,生前陪伴西潘王的无毛犬被放在西侧,两只美洲驼分置东西两侧。最后在五个壁龛中放入209件陶器,其上的图案,或为祈祷的人物形象,或为脖子拴绳索的俘虏,宗教和征战是莫切永恒的主题。

墓穴顶部覆盖着17根粗壮的瓦兰戈树干,再覆盖黄土,这个空旷的空间将是西潘王和陪葬者的身后世界。那位截断双腿的武士被戴上头盔,配上迷你盾牌和武器,置于树干上看守墓穴。失去双腿的武士无路可去,他将在此恪尽职守,守卫西潘王的“宫殿”。随后,人们在南侧壁龛中放置侍者,他将同生前一样服侍西潘王。最后又放入大量盛放美洲驼肉、其他食物和饮品的粗制陶罐以及一些铜制面具作为祭品,埋葬于地下。

西潘王下葬了,他将在另一个维度开始新的生命,亘古不凋,妻妾、军队首脑、掌旗官、武士、侍者和那个男孩将继续陪伴着他。太平洋沿岸无情的雨水冲刷着泥土,泥浆沿树干间的缝隙流入墓穴,渗入棺木,最终将墓穴完全填充。西潘王和陪葬者们,就这样沉睡了1700年。荒丘埋白骨,最终不朽的却是这些身外之物,它们成为艺术品,也为我们重现了历史。

这座看起来不起眼的荒丘是北莫切陵墓群,考古学家们陆续发现了十几座墓葬,包括其他西潘王、高级祭司和军事首脑。

其中一位高级祭司的墓葬尤值得一书,他生活的年代与西潘王大致同期,而DNA分析表明,他与西潘王是近亲,由此基本可以断定,莫切政治和宗教系统的领袖地位是以血缘传承的。这位高级祭司的鎏金黄铜猫头鹰头饰令考古学家欣喜不已,猫头鹰双翅伸展开来,高59.5厘米,眼睛用贝壳和绿松石镶嵌。而祭司右手持直径10厘米、用于祭祀、代表着高级祭司的身份与地位的鎏金带盖铜杯。祭祀主题频繁出现于莫切的陶器画面,西潘王墓的发掘帮助考古学家们确定了这些画面中领主的身份,而高级祭司墓中的猫头鹰头饰则帮助确定了画面中的大祭司,墓葬与陶器相互印证,厘清了莫切的宗教仪式和祭祀流程。另一座更早期的王墓被认为属于最古老的西潘王,墓葬品也同样丰富。

1987年,当地劫匪大规模火并,偶然间发现了陵墓,于是盗墓者们开始盗挖金字塔上的一座西潘王墓。若再过数周,我们熟悉的西潘王墓将难以幸免,幸而盗贼们因分赃不均,发生争执,消息走漏。秘鲁政府迅速组织考古队,经过抢救性发掘,用手铲逐层刮开尘封的历史,最终发现了这座1700年前的王墓,破解了无字的天书。这座王墓沉睡上千年,一醒惊天下。

在此之前,考古学家对莫切文化了解相当有限。西潘王墓中的文物与陶器画面相互印证,有助于学界构建秘鲁的古文明进程,构建更加清晰和准确的历史图像,其价值不可限量。秘鲁学者们一度自豪地将西潘王墓的发现与迈锡尼阿伽门农墓、古埃及图坦卡蒙墓和苏美尔乌尔王陵的再现相提并论。

在考古现场,注目太阳金字塔、月亮金字塔和墓葬金字塔,三座毫不起眼的土丘,黄土累累,布满雨水冲刷形成的沟壑,我们只能凭想象在头脑中再现1000多年前莫切人曾经的辉煌。几座主要墓葬被精心安置于遮阳棚下,西潘王和高级祭司的墓穴开放参观,场馆工作人员细致地制作了死者遗骸、棺木和所有陪葬物的同比例模型,按考古发掘时的位置陈列于墓穴中,让我们有机会一睹其原始情形。

实物展览于兰巴耶克西潘王陵博物馆。在博物馆,我真切地感受到西潘王的威仪和历史的震撼。博物馆设计风格充分参考了莫切金字塔和西潘王陵造型,所有器物都经过精心整理。面对这些绝世珍品,1700年前的历史仿佛再现于我眼前。秘鲁曾无以记录的历史,曾饱受摧残的过去,被填补了相当一块。

那一刻,我深切理解了秘鲁学者们的欣喜之情。1899年,正值中华民族遭受列强凌辱之际,金石学家王懿荣发现甲骨文,辗转近二十年后,罗振玉追踪甲骨文发现殷墟,商朝终于从真伪莫辨的传说走向信史,大大提振了中华民族的自豪感和文化自信。西潘王陵这一不甘磨灭的历史遗迹,恰如甲骨文之于中华大地,成为秘鲁国家认同的符号。

美丽而生动的语言
——莫切陶器

在前西班牙时期的所有安第斯文化中,莫切人享有最高的艺术成就。考古发现了大量异常精细的陶器、金银饰品、贝壳胸佩、绿松石珠宝、纺织品、图米刀、铜碗和饮水器具等,富有自然主义色彩的生动造型和画面美不胜收。陶器制作者富有天赋,金属手工艺人也不遑多让,他们都是王室御用职业工匠,其美学水平令人惊叹。我们不知道这些艺匠精工是谁,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留下相貌,但随着考古发掘,他们的作品走到了艺术史的前台。

莫切文明历时数百年,陶器制作不断发生变化,日益精巧。莫切人采用模具制作陶器,造型各异,千变万化;陶器着色非常简洁,通常使用奶油色、红色和棕色,只有统治阶层才可以使用微黄色和大红色,白色和黑色则鲜有用到;画面颇多人物轮廓图,细部嵌入精细的线条。

莫切人没有留下文字记载,包括马镫口陶器在内的艺术品就成为解读莫切文化的钥匙。莫切人经常将自然界、人类社会和超自然世界结合在一起展现。陶器多为丧葬仪式的器具或精英阶层的陪葬品,主题涵盖甚广,堪比古埃及亡灵书。手工艺人们不可以自由发挥,只能按照王室、祭司和贵族阶层的要求制作人物肖像或特定场景,丧葬、献祭、占卜和游行都是统治者们最热衷的题材,被御用手工艺人们长期重复表现,叙事场景栩栩如生,很好地反映了彼时政治、宗教和统治集团的状况,大量重要的社会活动信息,包括神话体系、宗教仪式、战争和日常生活等无声无息地呈现在我们面前。陶器工匠们用双手写就了莫切人的文化篇章。让我们拭去陶器上的泥土,欣赏陶器上精美的雕塑和画面吧,它们鲜明地代表了莫切人的审美情趣。

同其他古文明的陶器图案一样,神祇必不可少,莫切万神毕现于此;陶罐上的人物多真人肖像,相当写实,囊括了统治者、祭司、武士、乐师和俘虏等,有时会用一系列陶罐表现同一人物;祭祀、搏斗、打猎、捕获俘虏甚至大量性生活画面都极富现实主义色彩,极富神韵。把真人雕进陶器,陶器瞬间鲜活起来,有了生命,有了活力,有了人间趣味;动物或拟人化的动物比比皆是,造型奇巧,兼有獠牙利齿的猫科动物、狗、蛇、青蛙等陆地或两栖动物,猫头鹰、蜂鸟和秃鹰等鸟类,以及鱼类、贝类和螃蟹等海洋动物。

葬礼画面中,莫切的王身着盛装,穿着表明其身份和地位的服饰,祭司向他献上凤凰螺,一名裸体女性为人牲,最后,棺木被绳子垂直安放到深深的墓穴,层层叠叠的动物和陪葬器物构成了墓穴的墙壁。

人祭是陶罐的常规主题,通常呈现莫切统治者、身着猫头鹰服饰的高级祭司、女祭司和人牲等人物形象。典型画面中,长着两个美洲虎脑袋,手持黑色水果的长蛇将画面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莫切统治者位于画面最左侧,他手持高级祭司向他献上的人血圣杯,女祭司位于高级祭司身后,同样手持人血圣杯,头顶漂浮着拟人化的蜥蜴;下部是获取人血的场景:美洲虎坐在轿子上,前后簇拥着拟人化的蜂鸟和其他鸟类以及拟人化的狗,轿子右侧,猫科动物武士和女祭司手持滴血的圣杯,正从双手被捆绑的人牲脖子处获取血液,人牲的盔甲、服装和武器放置在右侧。西潘的大祭司墓和特鲁希略附近的女祭司曹夫人墓证明了祭司切实存在,而在曹夫人墓中发掘出圣杯,更加说明陶器上的画面是莫切人祭的真实再现。

武器叛乱是很有趣的主题。一些长着人类脑袋和四肢的武器,如棍棒和弹弓,起而造反,攻击人类主人,佩戴猫头鹰头饰的祭司和戴双穗头饰、长发辫的女祭司出面平息叛乱。类似画面可能出现于社会突变或大灾难之际,如厄尔尼诺现象导致洪水泛滥之时。

月亮女神的表现手法颇具象征意味:两艘半月形的芦苇船被一只拟人化的海洋生物隔离开来,一艘船中的人物膝部弯曲,在用力划船,一位女性坐在另一艘船上,象征月亮神。

不同于殷商使用甲骨,也不同于两河流域的祭司使用动物内脏,莫切人使用利马豆进行占卜。陶罐上常绘有两个人或拟人化的动物,或躺或坐在轿子上,周围被大量绘有图案的利马豆包围,但具体如何占卜就不为我们所知了。印加帝国时期,用利马豆占卜也很常见,印加人还通过投掷鹅卵石和玉米占卜,过程大概与豆卜类似,与莫切文化有互通之处。印加人也使用鸟或豚鼠肺脏进行占卜,或观察蜘蛛和蛇的运动轨迹以定行止。

莫切人似乎会通过投掷长矛做出重大决定,人或拟人化的动物或神祇在宗教仪式上,手执长矛,投向系在绳子上的羽毛。

咀嚼古柯叶的传统可以从莫切陶罐上找出先例,身穿罩衫的人坐在双美洲虎头造型的拱门之下,手持盛放石灰的葫芦和小勺,咀嚼着古柯叶。石灰有助于释放古柯叶中的生物碱。

莫切陶器数量众多,达几万件,它们如同一本立体书,形象地记载了千年前的文化,填补了以往不为我们所知的空白。

我曾在秘鲁和世界各地的多处博物馆看到过形形色色的莫切陶器。我常常在想,如果莫切人曾经创造了文字,用已拥有的如此丰富的题材,一定可以成就莫切版的《封神演义》。或许,我们有机会看到依据陶器画面编纂的秘鲁古代神话集,这些故事也可以成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素材。

莫切文化代表着前印加时期的艺术巅峰,为随后的兰巴耶克文化和奇穆文化所继承,最终体现于印加文化。前路漫漫,身后悠悠。

1.莫切俘虏画面陶器

2.莫切人面陶器

3.莫切武士与俘虏马镫口陶器

4.莫切祭司用刀——图米刀

5.莫切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