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贝斯到皮乌拉
——殖民者入侵之路
TUMBES-PIURA
我们二人从瓜亚基尔南下,从陆路前往通贝斯。那是2017年。
我们乘坐大巴到达边境小镇阿加斯维尔德斯,拖着行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赤道附近的烈日下挥汗如雨,颇有一些狼狈,但无奈地发现边检站竟然还在数公里之外。三个年轻人前来询问我们要不要合乘出租车前往边检站,于是,我们五个人连带无数件行李如同馅饼一样挤在一辆小车里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那三个年轻人都只有20多岁,但看上去颇为疲惫,神情萧索。攀谈得知,他们来自委内瑞拉内陆小城梅里达,分别是教师、设计师和厨师。委内瑞拉经济崩溃,通货膨胀严重,三人遂决定前往智利工作。为节省费用,他们需要花费一周时间,乘坐巴士穿行数千公里,穿过哥伦比亚、厄瓜多尔和秘鲁,再进入智利。令他们不安的是,有传闻说,由于前往智利的委内瑞拉人数量过于庞大,智利关口已开始拒绝委内瑞拉人入境了。尽管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拥有世界第二大炼油厂帕拉瓜纳炼油中心,但委内瑞拉仍民不聊生,国民离散,令人唏嘘。中国人也曾经历过这样的苦难,契约华工的历史并不遥远。
1532年,秘鲁的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从普纳岛乘船出发,在通贝斯登陆,开始印加帝国征服之旅。普纳岛位于瓜亚斯河口,属厄瓜多尔的瓜亚基尔。第十一代萨帕印加瓦伊纳·卡帕克征服基多(厄瓜多尔古称基多),现今的厄瓜多尔被纳入印加帝国版图。
弗朗西斯科在普纳岛停留时间很长,这位文盲统帅没有留下一字一句以说明他为何停留许久。后世猜测,他是在等待印加王室内讧造成两败俱伤,以便渔翁得利。时机成熟后,他背信弃义地大肆屠戮普纳岛居民,随即在通贝斯的印第安部落带领下前往秘鲁。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带给秘鲁的影响是复杂而彻底的。通贝斯是皮萨罗征服印加帝国的桥头堡。
通贝斯大教堂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登陆港
——通贝斯
到达通贝斯,我们预订的酒店在兵器广场附近,到得早了一些,房间还没有准备好。我们将行李寄存后,在酒店餐厅用过午餐,即在烈日下前往兵器广场。
市政厅位于兵器广场东侧,蓝色的立面,绿色的立柱,强烈的色差在热带炽热的阳光照射下很是夺目。广场东北侧,矗立着黄色的教堂,三个委内瑞拉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神情抑郁。他们很忐忑地询问,是否可以在我们房间洗个澡,他们离开梅里达后就再没洗过澡了。我很抱歉地告诉他们,我们还没能进入房间。
广场正北有一座雕塑喷泉,圆柱基座上描绘着渔船在蔚蓝的海面上航行,海鸟在空中飞翔,骆马仰脖站立在基座上,代表太阳的圆环向四周发散火焰,一只秃鹰站立在圆环之上,展翅欲飞。秘鲁的图腾随处可见。
秘鲁作家里卡多·帕尔马(Ricardo Palma)曾谈到一个预言,“长着巨大翅膀的秃鹰被阴险地射伤,已经没有力气在蓝天上盘旋,落在安第斯山最高的山峰上,用身上的血染红了峰上的白雪。大祭司见它奄奄一息,说曼科·卡帕克创造的帝国即将毁灭,外邦人将乘载远洋船只来到这里,把他们的宗教和法律强加给它”。
色彩绚烂的大型马赛克浮雕占据广场南侧的中心位置,勾勒出西班牙人入侵秘鲁的历史画面。浮雕上部是浓重的猩红色天空,或许代表愤怒,或许代表血腥,衬托着正中央一张古铜色的印第安面孔,他发如钢丝,昂扬飘散,肌肉突起,血脉偾张,眉毛高耸,双眼圆睁,目眦欲裂,嘴巴张开,似在呐喊。茂密的热带雨林分布在浮雕下部,蜂鸟、猴子、巨嘴鸟和凯门鳄象征着秘鲁丰饶的自然资源;浮雕中部,蔚蓝的海面上,三艘西班牙帆船缓缓驶来,如同巨大的房子在海面升起。那是神话中的维拉科查吗?那预言中将会终结印加帝国国运的神祇?不!他们只是凡人,只是亡命之徒,他们是贪婪的西班牙入侵者,他们为秘鲁的黄金和白银而来,为秘鲁的土地而来,为秘鲁丰富的自然资源而来,他们带来的不是和平,而是杀戮,不是友谊,而是敌对,不是善念,而是罪恶。浮雕的焦点是一场战斗的场面,西班牙士兵骑着高头大马,头戴钢盔,身着铠甲,马嘶叫着,喷着响鼻,士兵扬起长剑,砍斫手持棍棒的印第安武士,尽管武士的手臂和棍棒还在空中挥舞,但头颅已经落地,西班牙士兵的手臂上沾满了美洲原住民的鲜血。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
广场正北的雕塑喷泉
如同曼科·卡帕克将金楔子插入库斯科的土地,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也将十字架插在通贝斯的沙滩上,宣布通贝斯成为西班牙的领土。
广场南侧的马赛克浮雕
实际上,皮萨罗登陆时并没有遭遇抵抗,正是通贝斯的印第安部落带领西班牙人从普纳岛来到通贝斯。皮萨罗早期的两名翻译,费利皮罗(Felipillo)和马蒂尼罗(Martinillo)就来自通贝斯的印第安部落。印加人征服的很多印第安部落并没有表现出忠诚,在有第三方支援时,就迅速表现出叛离倾向。
西班牙士兵回忆说,在通贝斯,“我们获知,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辉煌的土地,我们也了解了阿塔瓦尔帕的君权和力量”。
下午晚些时分,天气不再炎热,年轻人玩着轮滑,跳着街舞,看得出来颇具功底。热情本就是秘鲁人的天性,加之有外国人的注视,他们夸张的表演中更多了一些卖弄的成分。
身后的浮雕承载着历史,人们不会忘却历史,但谁又会背负历史包袱前行呢?
实际上,每个人都在经历历史。当别人主宰我们的命运,我们就只能是自己的看客,目睹世界向着我们最不希望的方向滑去,徒然睁大双眼,伸开双臂,而完全无力阻拦,且噤若寒蝉,无力呐喊,最终只能逃离。三个委内瑞拉年轻人坐在我们身后的台阶上,远离家园,前途未卜,他们并没有心情欣赏轮滑青年的表演,只是在无聊地打发时间——前往利马的巴士还有几个小时才发车。
夕阳西下,浑黄的通贝斯河,反射着红色的阳光,向北流去注入太平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兵器广场上,孩子们在玩轮滑
西班牙人在秘鲁修建的第一座城市
——皮乌拉
翌日,我们从通贝斯前往皮乌拉,这也是西班牙人的行进方向。泛美公路沿东太平洋弯弯曲曲前行,随后进入沙漠地带,仙人掌等耐旱植物稀稀落落地点缀在黄色的地平线上。沙丘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与湛蓝的海水和白色的浪花形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相当巧合,那天是3月1日,太阳直射点恰好在皮乌拉附近,炽热的阳光炙烤着皮肤,气温已经超过体温,每一次呼吸都是对身体的考验。有那么一刻,我都担心会患上热射病。
皮萨罗不足200人的队伍,于7月到达此处,温度略低一点,但他们一定被复杂的心理左右:对财富的渴望,对前景的不确定,对遭遇不测的恐惧,遭遇危险时的兴奋……他们始终处于紧张状态,时刻保持警惕,沙漠和半沙漠气候的炎热干旱对他们来说倒在其次了。
皮乌拉是西班牙人在秘鲁修建的第一座城市——1532年,它被命名为圣米格尔皮乌拉。据说西班牙人与普纳岛人战斗,在危急时刻,天使长米格尔显圣,帮助西班牙人取得了胜利,于是皮萨罗将西班牙人在秘鲁修建的第一座城市献给了天使长。
皮乌拉有两座广场,最中心也最重要的广场必然是兵器广场,另一座广场则以皮萨罗命名。皮萨罗广场为长条形,南北长近200米,东西宽30米,四周街道泥泞不堪,停靠着各色汽车、三轮车和摩托车,一些古老的大树遮阴蔽日,西班牙风格的喷泉带来一些凉意,人们三三两两坐在长椅上,休闲惬意。
广场正中央是一尊弗朗西斯科·皮萨罗的雕塑。这是我第三次目睹他的雕塑,另两处是在利马——他亲手规划修建的城市,和西班牙的特鲁希略——他的故乡,它们是由同一位雕塑家完成的相同的骑马雕塑。皮乌拉的皮萨罗雕塑呈站姿,面向西方,昂首挺胸,右臂近乎平伸,略略下沉,千钧拳空握,食指遥指西北,左臂弯曲,手握权杖,身着西班牙的传统服饰,腰佩长剑,脚蹬马靴,脚下基座镌刻着西班牙王室的纹章,纹章之下,几行大字:“皮萨罗,西班牙殖民者”。
皮乌拉与皮萨罗的故乡
——西班牙的特鲁希略结为友好城市
1588年修建的主教座堂至今巍然耸立在兵器广场,是皮乌拉现存最古老的建筑,建成于皮萨罗遇刺身亡40多年之后,见证了整个城市的变迁。
皮乌拉河边,有几处书摊,巴尔加斯·略萨的小说几乎是每个摊位的必备,长篇小说《绿房子》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不知道有多少皮乌拉人读过这本小说,但来到皮乌拉的游客多少都会有冲动去寻找郊区那处绿房子。此处的绿色,在汉语中对应的其实是“黄色”,指代淫秽,绿房子则是皮乌拉第一家妓院。在巴尔加斯·略萨笔下,皮乌拉曾是一片世外桃源,而在妓院开张后,整个城市堕落了,女主人公遭遇人生剧变,沦为妓女,而皮乌拉也沦落为“一个空前未有的庞大的监狱社会”。略萨看似在描写皮乌拉,实际在描写那时的秘鲁内地,充满落后与野蛮。巴尔加斯·略萨出生在阿雷基帕,心却属于皮乌拉,在他从少年向青年成长的阶段,皮乌拉有着重要的意义。
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带领他的冒险家们建立了圣米格尔皮乌拉,在此休整,等待印加王室内斗造就有利于他的局面。随后他离开皮乌拉,向安第斯山区进发,主导了秘鲁历史上最具决定意义的战役之一——卡哈马卡战役。
外侮常缘于内部虚弱,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印加帝国之毁灭是历史必然,在丛林法则主宰世界的年代,安第斯文明虚弱不堪,王室内讧更造成力量空虚,印加帝国在欧洲冒险家的铁蹄之下,瞬间土崩瓦解。在近代,因为清政府颟顸无能、盲目自大、闭关锁国和拒绝变革,中华民族也曾饱受蹂躏,以同理心看待安第斯文明,感同身受。
皮乌拉大教堂
皮乌拉的弗朗西斯科·皮萨罗雕塑
在边检站偶遇的三个委内瑞拉年轻人也令我感慨颇多。我在撰写本章时,看到新闻报道,委内瑞拉已经有超过1/6的人口——500多万人逃往他国。委内瑞拉资源丰富却陷于动荡,民不聊生以至于人民背井离乡,令人唏嘘不已。而委内瑞拉正在经历的,却是拉丁美洲历史上循环往复的无数次动乱中的一个片段而已。即使富有远见如玻利瓦尔,又怎可预料,在他诞生的国家,在他亲手缔造的国度,政治混乱、剧烈动荡可以延续至今?在这块土地上,历史绝不是押着同样的韵脚,而是不断地简单重复和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