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栈桥及一切(1)
年后的第三场雪并没有出现在岛城的天气预报中,同时也躲过了各种气象病的征兆。暴雪在元宵节的清晨悄然降临,打乱了筒子楼居民原定的出行计划,大人们站在走廊里看着天,说着话,都希望雪能快些停下来,而孩子们的心思恰恰相反,他们希望雪越大越好,最好是能下满全世界。
早些时候,小叔打来电话,问起他的病情,嘱咐他不要外出,在家好好休养。他满口答应。挂断电话之后,他把自己裹进了那件酒红色外套——那件每年只在下雪天穿上几次的永不过时的衣服,按照原计划出了门。
从中山路上下来,栈桥像一支箭射向辽阔无际的黄海。回澜阁安静地坐落在箭头上。近海的天空白茫茫的一片。海岸上的松树群披晶挂雪,山茶花竞相开放。桥畔的礁石堆里闪动着光鲜的人影。青色的潮水从远处的海上涌来,在抵达大堤之前已然化成白色的雪浪。来自北方的数以万计的银鸥和红嘴鸥在飞雪的空中盘桓翱翔,叫声此起彼伏,属于一个物种的古老而盛大的仪式从来没有间断过。
入口处的红色遮阳伞下,栈桥摄影部的快照摊位上整齐地铺排着几十张风景人物照片,旁边一块不规则的松木牌上写着“特快”的字样。一分钟取照片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摄影师的手法足够高明,能在半分钟内完成取景对焦把照片拍好。
故地重游给人的感觉是似曾相识,而栈桥给人的感觉永远都是陌生的,永远都是全新的变化的姿态。建筑本身有其固定的形态,而精神与海相连结,海浪不断冲刷着海岸,同时也刷新着一个城市的集体记忆。这也就是为什么岛城人的记忆里没有栈桥——因为它只存在于人的视觉之中,存在于着眼可见的现实之中,存在于此时此刻。每时每刻,旧的一切都在脱落。每时每刻,新的一切都在形成。每时每刻都在摧毁。每时每刻都在创造。每时每刻。
在西语角的一棵老松树下,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叫米隆加的高乔女郎。他努力回忆昨夜酒后的情形,确定他们没做过什么约定,后来也证实了只是不期而遇。
米隆加说他们明天就要启程去香港,按照计划,今天他们打算去琴岛观光,但突如其来的寒潮触发了上尉的旧伤,本来他执意一起过来,她劝说无果,最后还是高乔老梅出面,把他留在了俱乐部。他不想扫她的兴,认为她自己应付得来。
因为天气的缘故,快艇没有出海,只能在岸上等,她趁机看看一看栈桥的风景。之前她和歌舞团的人一起来过一次,行程匆忙,心思也都在画展上。这时下了雪,又是另一番景致了。她沿着海岸线走了一会儿,最终选了这个位置,认为这里的视野最好,能最大程度地看到栈桥的全貌,同时又不被过往的行人注意到;她是第二个发现这片新大陆的人,仅仅在他之后。
人潮缓慢地向栈桥涌去。凛冽的空气带着清淡的潮腥。两个人在松树下的长板椅上坐下来。刚刚坐定,突然两只海鸥从身后的树丛中飞出,往前海的方向去了。大片的雪花穿过松叶的缝隙落下来,落在她的头上,肩上,身上。她就那么坐着,坐在她自己的世界里,神情悠闲,呼吸由急促变缓慢的状态肉眼可见。
这时,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人声、潮声、风声、海鸥的叫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与此同时,一切影像都进入了画面之中,而他陷入了一种在顷刻之间迫他而来的离奇的想象之中。在他的眼前,星移物换,昼短夜长,影子进入了光,一个女人牵着一匹白马独自走在一座冰雪高原上。在她经过之处,大地如草席般卷起,遥接天幕,化为乌有。在她将要经过之处,冰川连亘无垠,清明旷荡,不辨方向。远方摇摇欲坠,又层出不穷,好像浪潮从天际袭来,直扑面前,又散于空中。她一直那样走着,看似漫无目的,但最终她会进入他的现实,而他将进入她的想象。于是他看见了那条金色的弧形的纤维:来自宇宙的连结并非是从宇宙而是从另一个置身幻想之境的生命身上发出,是从至高之地的世界尽头发出的另一种幻想。于是她从彼岸走来,带着同样的幻想来到这里,对他发出的信号一一做出回应;一切都是遥远的回应,一切只为遥远的回应。
在巨浪的冲刷下,时间改变了它的流速,大雪即将淹没一切,古老的故事呼之欲出。
米隆加的父亲马丁出身于布市一个显赫的法学家族,祖上曾参与制定共和国的民法典,家族中出了很多位法学家和政治家,他本人也继承了家族传统,不到二十岁就获得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的法学博士学位,寄望于通过法律实现社会的公平正义。
对军政府的幻想破灭之后,年轻的马丁坐船去了古巴,慕名去见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他们有相同的专业,同样的政见,同时都是玻利瓦尔和圣马丁的追随者,有着对拉丁美洲命运的同等关切。推翻独裁政权以后,马丁留在古巴做外交工作,其间多次出使苏联、中国、越南,致力于第三世界的独立运动,和志同道合的切·格瓦拉结下了一生的友谊。
那年夏天,马丁和切·格瓦拉一起回潘帕斯探亲。在高乔人的驯马节上,青年人邂逅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少女,是一个意大利裔庄园主的女儿。两人年纪相差十几岁,对彼此互有好感,爱情似是而非,但足以产生与爱情相关的一切后果。节日结束前,一个披斗篷的游吟歌手弹着小吉他唱了一首高乔祖先在爱的幻境中创造的古老歌谣,为他们暧昧的木板钉入了命运的楔子。那是一九六一年四月发生的事,她是在那年冬天出生的,是早产儿。
几年后切·格瓦拉去世,马丁无法承受失去挚友的痛苦,辞去了工作回国。在入冬后的潘帕斯,他和昔日的情人久别重逢,并且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女儿。从天而降的天伦之乐成了他巨大苦痛中的唯一慰藉。他带着妻女回到布市,跟亲人做了最后的告别,从此大布市的白人马丁变成了潘帕斯的高乔马丁。
很快,马丁就发现他无法摆脱德拉戈家族的身份,一些法学家和政客经常慕名来访,他们都希望他能回到布市工作,无论是作为律师还是作为政客,都要比他做一个牧民要体面得多。马丁不胜其扰,带着全家人去了南方高原。
过了几年,他们再度回到潘帕斯。几个昔日的老朋友早早得到了消息,找到了他,向他了解切·格瓦拉的生平。出于礼数他接待了他们,他知道他们是记者、作家、电视台编导,对一切敏感话题避而不谈,对他们那些不成问题的问题表示无可奉告。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把文章写出来了。他看了他们以对他的访谈的名义写的那些东西,显然统一了口径,对切·格瓦拉的全部叙事都基于他的那句“应该干革命而不是跳帕昌加舞”之上,而把他的理想和激情都置于严酷的政治背景之下——尽管那是事实,但他们并未完整呈现出事实的全部——他们偏执地把他描述成一个丧心病狂的职业革命家,对他最正面的评价也不过是空怀着浪漫主义理想的游击队员,而没有一个人能发现红色罗宾汉的真正魅力。那一切让高乔马丁心痛不已,也让他下定决心彻底断绝了与都市人的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