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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毒贩的非正常死亡 | 被遗忘的鱼

2019年3月14日15时45分,孙志敏死了。他的死亡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伤悲,他的大哥、大嫂、二姨、姨父,包括女儿,都觉得终于解脱了。真正悲伤的,或许只有他家那条老狗。

孙志敏这一年四十五岁,十八年前他二十七,当时刚结婚一年多,妻子为他生了个姑娘,白白胖胖,他异常欣喜。那会儿他年轻,又有技术,喜欢鼓捣各种机器。隔壁村有台覆膜机,十里八村没人会用,就叫他去,鼓捣一会儿,就顺利上手了。

孙志敏年轻力壮,家里又添了一个女儿,所以充满干劲,每天帮人覆膜十几个小时。他心里谋划着,好好干上几年,自己也能买一台覆膜机。连续干了七天,到第七天头上,累了,天上正好下起了牛毛小雨,他和着湿衣服在地头的土窑里休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身体发烫,浑身疼痛。第二天,下地都困难了。

在大同市第五人民医院,孙志敏被确诊为风湿性关节炎,用大量激素冲击治疗,病情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控制,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回了繁峙县,有个赤脚医生说:你不敢用激素了,再用你就会死。由于缺乏基本医疗常识,他擅自停药,开始在赤脚医生的“帮助”下用中药治疗,导致身体一日不如一日。2003年,他的手指开始畸变,呈鸡爪样。再去大同五院时,医生表示无能为力,只能帮他缓解疼痛,肯定无法恢复了。

他说他记得妻子当时的眼神,无奈而绝望。他俩是自由恋爱的,也曾心心相印,也曾海誓山盟。第二天起床,他发现妻子已不在身边,没有办任何手续,没有财产分割,妻子扔下他和两岁的女儿不告而别。他说他没有伤心,没有去找妻子,就抱着女儿回了繁峙。

2006年以后,孙志敏大部分时间,只能佝偻着身体躺在炕上。他的母亲2009年去世,世界上唯一爱他、关心他的人也没了。他的父亲尽管身体硬朗,自从他病倒后,却从未关心过他,反而是二姨和二姨父在母亲过世后一直照顾他的生活。

少年时,孙志敏喜欢听《相思风雨中》,躺在冷炕上时经常会哼“恨满胸愁红尘多作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这么对待他。有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的头裂成两半,一个新的自己从残躯中钻出,身体挺拔,肌肉健硕。

第二天开始,他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以往的人生道路。两条严重畸形的腿呈X状蹒跚地走,鸡爪一样的手里明目张胆地攥着毒品,赚取每克十块钱的利润。他知道,贩毒是死刑,但活着比死更痛苦。警察逮过他很多次,最终也并没把他怎么样,求死已是他的最终目标。

开始贩毒后,孙志敏有了不错的经济来源,女儿开始来看望他,大哥大嫂也开始和他走动。甚至,他有了自己的情人。2019年3月9日,孙志敏喝得酩酊大醉,之后去找自己五十多岁的情人,也是他的毒品上线。第二天早晨,情人发现他口吐白沫,赶紧给他大哥打电话,大哥找个借口推辞了,又给他姨父打电话,姨父送他进了医院。

医生判断孙志敏脑出血,及时手术肯定能活命,但效果怎么样不确定,生活不能自理的可能性很大。之后,他的姨父、二姨、大哥、大嫂、女儿五个人开始磨蹭,互相商量着肯定没有结果的答案。孙志敏就像一条被故意遗忘在砧板上的鱼,躺在治疗床上吐着白沫,喉咙里呼呼作响。家属谁也不能做出决定,他就只能靠医疗维持着最基本的生命状态,人生没有下文,但命运已经昭然若揭。

两天后,医生告诉家属,不用再考虑了,已经过了最佳手术期。家属欣然签字出院,说是回县里再想办法给他治病。

回到县里,孙志敏被安排在一家私人医院,每天给输些活血化瘀的药水,这已是这所没有评级资格的医院能给予的最好治疗。但强大的求生本能,让他的病情趋于稳定,不至于醒,但也不至于死。

两天后,看着逐渐稳定的孙志敏,家属决定连最基本的治疗也停止。他依然像一条鱼,刚被人从农贸市场买回来,包裹着放在汽车后排座位上,嘴里无意识地吐着泡泡。前排的大哥大嫂有说有笑。回村后,他被安置在他年轻时盖的大瓦房里。三月,春寒料峭,没烧炕,也没生火,只有十八岁的女儿陪着。

2019年3月14日15时45分,失去药物支持的孙志敏死了,没有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