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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翠香茶饭无心,坐卧不宁,处身偌大的小莲庄,不能避免一种空落落的寂寞之感,每觉长日难以排遣,苦闷异常。她是一个相当聪明的女人,处理家务,样样都能筹划得十分整齐,唯独对这情感上的事,她就一点主张也没有了。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文瑞,同时也不肯承认这样的思念是悖背礼教的。
打从文瑞回家的那一天起,她就产生了一种错觉:把文瑞与炳堃当作一个人。
她没有见过炳堃,只见过炳堃的遗像;而文瑞的脸相与照片上的炳堃几乎完全一样。
每一次看见炳堃的照片时,她就想起了文瑞。
每一次想起文瑞时,她就痴痴地对着照片发愣。
但是文瑞的态度始终像流水般无情。
翠香几次三番鼓起勇气,想向他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可又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她并不缺乏勇气。
她认为:如果文瑞有心,当然毋需向他作任何表示;如果文瑞根本无意,那么,任何表示尽属多余。
因此,她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中。
不到半个月,她病了。
她患的什么病,谁也不清楚。凡是问候她的人,只觉得她神色昏沉,脸形消瘦。萤枝和振华主张请个医生来看看,翠香反对。翠香说:“休息一两天,就会好的。”其实,她自己肚里明白,这是心病,单靠打针吃药,未必济事。
然而她的病,并不像她自己所说的,休息一两天就好。
她希望文瑞能够晨昏都来陪她;而事实上,文瑞只来过一次。即使这仅有的一次,也只是对着脸发愣,不说话,也不问好。
“为什么不说话?”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你要我说些什么?”文瑞淡淡地反问她。
她大声咆哮:“问我要不要请医生!”
于是文瑞就学了一句:“要不要请医生?”
“问我晚上睡得好不好!”
“晚上睡得好不好?”
“问我为什么会病倒的!”
“为什么会病倒的?”
“问我心里惦念着谁!”
“心里惦念着谁?”
说到这里,翠香气一急,竟放声大恸了。陈妈闻声赶来,问长问短,以为翠香病况转剧,急得手足无措,连忙回过头来问文瑞:“要不要叫老丁去请医生?”
文瑞一声不响,转身外出。
翠香浑身哆嗦,泪如雨下。陈妈急若热锅上的蚂蚁,慌忙赶到怀知堂先把情形告诉二叔,二叔冷冷一笑,却不表示任何意见。陈妈又去找萤枝,萤枝写生去了,于是只好把表少爷请了过来。
振华前来问候,只见翠香面向里床,病体恹恹。
“大嫂。”
振华伛偻着背,轻轻叫了一声。翠香慢启秋波,回过头来,见是振华,双眸带涩,别有一番可怜之意。振华怕她烦恼太多,郁结于心,将来真的变成大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用温言柔语,劝她保重身体,少操些心才是。
“胸口闷,”翠香说,“心像打了个结,怎样也解不开。”
“想开一点,烦恼也就少了。”
“我怎么才能够想得开呢?嫁了一个死人,非但得不到精神上的安慰,还要遭受别人的调侃和嘲戏。”
“谁敢嘲戏你?”振华惊诧地问。
“他是长辈就应该拿出做长辈的样子来。”
“二叔?”
翠香又气,又恨,又恼怒,想起那晚上的事,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振华听了,怒火欲燃,无奈自己只是俞家的表亲,有什么看不惯的事,也不敢放在嘴上。他从小不大健康,十岁失去父爱。母亲是俞圣禅的亲妹,嫁给姓曹的,曹家本是书香门第,只因连年兵灾,遭了一场大火,家道于焉中落。振华是个遗腹子,母亲辛辛苦苦将他扶养成人,后来发觉他身体太差,需要清静的环境调养,与俞圣禅磋商后,送他到小莲庄来养病。所以他最能同情翠香。
他能给予翠香的也只是一片同情而已,因为他爱萤枝。
但是翠香需要的是爱情,不是同情。她并不爱振华,只觉得振华病体孱弱,十分可怜。
“你这几天精神可好?”翠香问。
“比前几天好得多了。”
“我最担心你的身体。”翠香说。
振华十分感激地:“我也最担心你的身体。”
两人淡淡相对,彼此心领神会。
陈妈端了一碟金华火腿和半碗薄粥来,振华站起来告辞,但经不起翠香恳求,终于又坐下了。
翠香吃了一口粥,觉得淡而无味,又叫陈妈把粥端回去,然后讪讪地问振华:
“人生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
“人生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
“因为活下去是人类的义务。”
从这几句问话中,振华意识到翠香态度的消极,于是热情地握着她的手:“表嫂,我知道你苦,不过请你千万别忧急,急坏了身体,自己吃亏。”
翠香两眼定睛,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远处,泪水簌簌滚下,那种悲戚之状教人看了心酸。
“你累了,”振华说,“再睡一会吧。多事休息,胜过吃药。”
振华站起身子,右手搂住翠香的背脊,左手替她整理枕头。翠香活到这么大,除了父亲外,从未让任何男人搂过,这是第一次,虽无情意,却仍觉温暖,一股奇异的力量,像电流一般,使她内心感到怔忡。
“好好地睡一会,有什么事,可叫陈妈来唤我。”说着,振华退出卧室,刚走到屋外,竟发现二叔的面孔贴在纸窗上,正在偷偷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