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以鬯文集(全1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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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时,新少奶为了讨好老太爷,亲自下厨去,炒了一味虾子笋尖。老太爷板着脸,看来心事颇重。他虽不称赞笋尖炒得好,却把一盘笋尖完全吃光。翠香心内欢喜不已,脸上则不敢有何表情。吃过晚饭,老太爷由双福扶着回屋。萤枝问翠香:“今晚还要我陪不?”翠香摇摇头,兀自提起灯笼,走出怀知堂,拾级而上,穿过小木桥,就抵达自己的住所。这时候,门口有个女人擎着美孚油灯,走近一看,是陈妈。

原来老太爷发现翠香没有带陪嫁丫头,又觉得她独自一人睡,晚上可能怕鬼,特地叫陈妈来陪她,伺候她,任她差遣。

陈妈将翠香引入卧室后,又点上一盏美孚油灯。

这偌大的庄宅样样都好,就是没有电灯。据电力局的高级职员说:“小莲庄位于半山,太高,从湖滨拉线上来,十分不便。”为了这个缘故,小莲庄至今还用洋油灯。

由于光线暗淡,这空寂寂的新房,不但生意全无,抑且死气沉沉。

窗外有白头翁的啼声,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在寒暄。

很静。

此刻的小莲庄实在静得可怕。

推开窗,窗前有株小树,树枝上的一对白头翁闻声惊飞。翠香心中顿时起了一种莫名的惆怅,觉得不该如此冒失,将一对白头翁惊散。

她百无聊赖地凭窗俯视。

静静的西湖,像一面镜子。长长的苏堤,桥洞里常有点点灯火出现,因为没有月,所以看不清是划子,还是渔舟。远瞩湖心亭,只见一片墨绿。

谁在拉二胡,引得群犬狂吠。有人大声吆喝,几只狗纷纷逾墙而出。

陈妈端一盆洗脚水来,说是厨子杨三新近学会了一段《孟姜女寻夫》,兴致很浓,没有事的时候,常常坐在竹篁里拉个不停。

“杨三没有家眷?”翠香幽幽地问。

“他的老婆前年患了一场大病死掉了。”

因此这琴声越发显得单调而扣人心弦,每一声都含着凄凉的意味,缠绵、悱恻、令人心酸,更感孤寂不堪耐。

她陡地将窗碰上,怏怏然掉转身来,挪前两步,对着那只酸枝大床直发愣。心里啜咕着:“为什么要给我睡这样大的床?”

她抬头望望那张挂在墙上的遗像,永远是那么笑嘻嘻的,长脸,大眼,笔挺的鼻子,左颊还有一个酒涡,模样很甜,是女孩子最醉心的一种脸型。

“如果他不死,这乍暖还寒的夜晚,两个人睡一个被窝……”想到这里,她猛然扑在床上,紧抱枕头,啜泣了。

窗外仍有二胡声传来,还有人在和唱:

正月里来是新春,

家家户户点红灯;

别人家丈夫团圆聚,

我家那个丈夫——

这是小孩子都会唱的民歌,很熟很熟,当然不应该有感触,但是此刻听起来,一句“我家那个丈夫”,简直是在故意讽刺,一个字,像一枚钉,刺得她好比万箭攒心。

她蒙头大恸,眼泪开了河。

哭累了,竟昏昏睡去。

睡熟后,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轻叩她的肩胛,回头一看,是炳堃。

炳堃是个美男子,身高个儿大,永远笑嘻嘻的,左颊还有个酒涡。

“时候不早了,还不睡?”他说。

翠香看见了自己的俏丈夫,甚是诧异,却又高兴得笑不拢口。“你先睡吧。”她娇滴滴地答了一句,垂着脸,羞赧地朝炳堃瞪了一眼。

炳堃除下红顶瓜皮帽,当着翠香的面,脱去马褂和长袍。翠香脸孔涨得通红,睨斜着眼珠偷偷一望,看到了那白嫩而宽阔的胸膛,心中止不住怔忡,头一埋,仿佛受了些惊吓。

“你也把衣服脱了吧。”炳堃说。

她含羞点头,伸手解纽,解了两个,抢步走近八仙桌,“噗”的一声,吹熄了油灯。

室内十分黝暗,连月光都没有。翠香摸索到床边,迅速解去衣服,又迅速钻进被窝。

她的胴体第一次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胴体。

稍过些时,她发现炳堃在解她的肚兜。她想抗拒,但并不抗拒。然后她的胸脯感到一阵热辣,耳际是炳堃的悄语:“翠香,你的心跳得很厉害。”

翠香更加紧张了,手脚有点冷,上排牙齿娇嗔地咬着嘴唇,侧着身子,任他抚摸。

炳堃的动作越来越大胆。

翠香气急咻咻地说:“别那么大力,我痛。”

炳堃一手搭着她的肩胛,轻轻拨转身子。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依旧很大,很亮。翠香比刚才也大胆了一些,上身一丝不挂,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两人相对凝视,终于情不自禁地搂抱在一起。

炳堃吻她。

她也热烈地吻炳堃。

一股无法描摹的欲焰,从心里一直烧到喉边。倏忽间她失去了一部分感受,神志有点恍惚,不禁嗫嚅着,但觉一只粗大的手在解她的……

“我怕。”她的声音在发抖。

其实,这句话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惊喟而已,毫无意义。

炳堃没有理她。翠香也不觉得他粗鲁。

“不要怕。”炳堃非常温存地抚慰她。

她说:“现在我已经不怕了。”

“但是你的身体在发抖?”

“也许是因为我太紧张。”

“那么,”炳堃说,“不要紧张。”

可是她的身体还在发抖,她重重地咬了他一口,用力抱着他,情绪非常激荡,竟忘记了羞耻,也忘记了平时的拘束。

然后她觉得炳堃的胸膛压着自己的胸脯,很重,重得透不转气……

她的内心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周身发烧,额角上冷汗涔涔。

她的眼神显得那样乏力,又那样妩媚。她仿佛喝醉了,瘫痪在床上,任由炳堃摆布。

最后她忽然起了一阵飘飘然的感觉,咬牙切齿地搂着炳堃,如痴,如醉,如历仙境……

她醒了。

醒后仍感怔忡,游目四瞩:依旧青灯冷壁,依旧空漠寂寥,依旧一张遗像。

陈妈在门外问:“新少奶有什么事吗?”

她有气无力地答了一句:“没有。”

陈妈“哦”了一声,继续说:“刚才你在大声唤叫,谅必是做了一个噩梦?”

翠香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身,才知道身上的衣服还没有脱下。她走去开门,觉得四肢酸软,也就应了一句:“陈妈,洗脚水冷了,给我去换一盆热的来。”

陈妈一边端起洗脚盆,一边说:“我以为新少奶在说梦话,原来你还没有睡。”

翠香捻大油灯的火头,望着炳堃的遗像,目瞪口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陈妈端水来,见她面对照片发愕,顺口解释:“大少爷人样好,肚里墨水也多,要不是醉后失足,你们俩,配成双,郎才女貌,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他喜欢喝酒?”翠香问。

“平时很少见他喝酒,那天晚上,大风大雨,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兴致,喝些酒,醉了,跌在荷花池中。等到赵哑子发现时,已经喝饱了池水,肚皮高高凸起,浮在水面。”

“既然大风大雨,还走到荷花池去做什么?”

“喝醉酒的人,爱做些不合情理的事。”

“有谁在他跌落荷花池之前,见过他吗?”

“没有。”

“什么人说他喝醉了?”

“老太爷。”

翠香沉吟半晌,然后喃喃自语:“我觉得这件事未必如此简单,一个素来不喜欢喝酒的人,忽然喝得酩酊大醉,还冒着大雷雨,平白无故地走到荷花池去,结果跌在池中,淹毙了。照我看来,这里面也许另有文章。”

陈妈听她自说自话,只觉得她命薄可怜,却不觉得她的言语有什么道理。心忖:新少奶一定是孤衾难寝,想丈夫想昏了脑袋,思想钻入牛角尖。

翠香唏嘘感叹地走到床边布幔背后,将洗脚水放在红漆马桶上,解开裤带,洗下身。洗完下身,洗脚。洗完脚,让陈妈将水盆端到外边去泼倒。陈妈问她:“新少奶,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去睡了。”翠香点点头:“你去睡吧。”陈妈走后,翠香闩上门,精神仍足,丝毫睡意都没有,于是推开窗户,凭倚窗棂远眺。

一湖柔波,幽辉青青。

深夜的小莲庄像极了梦中天地,仅草虫尚在草丛间鼓翅作鸣。

翠香俯视庭院,不觉打了个寒噤,月洞门里透出一点惨淡的光华,仔细一看,竟是俞圣禅俞老爷。

这衰弱的老人,头上戴一顶毡帽,手里擎着一盏风雨灯,走出月洞门,穿过冷阒的长廊,蹒跚地走上那曲折倾圮的楼梯去,凭着卍字栏杆,凝视花圃和荷花池,口中念念有词。

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但是他在说话。

翠香甚是诧异,但猜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约莫廿分钟过后,俞老爷缓缓下楼,穿过长廊,走进月洞门,踉踉跄跄地回入数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