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言谁会凭栏意
余晖渐尽,月色清冷,幽幽照耀着静谧的越明山。晚风轻拂,树梢微动,偶有一声蝉鸣,渐渐连成一片。山中岁月长,光阴如白驹过隙,荏苒不可追忆。一道优美的身影蹑手蹑脚走向厨房,小心地向四处望望,轻轻开门,暗自庆幸间烛光骤然亮起。歌尽暗道不好,正待回身,却被人抓住了衣领稳稳提起。
“哎呦,不曾想,一回山就被我抓到了一个贪嘴的小贼。”杨逸天一脸戏谑。
见了来人,歌尽大舒一口气。在他手中晃了晃,声音还适时带上了哭腔,“逸天哥。”听起来甚是委屈,“我今天可是在院子里扎了整整一天的马步,整整一天呢。最后,连口水都喝不上,逸天哥,你还这么对我,呜呜呜。”歌尽说着,一边抓起杨逸天的衣襟,大力揉戳。
杨逸天赶紧松开了手,挽救自己被歌尽蹂躏的衣襟。“好好好,谁让本大侠这么善良呢?”杨逸天保持着一脸嫌弃,自身后取出一个纸包向歌尽砸去。歌尽转身接住,顿时喜笑颜开。
“天香坊的米糕。我就知道,杨大侠是世界上最最善良的人。”歌尽仍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漾出了难以掩饰的笑意。杨逸天不由想着,孩子真好,只需要一小袋米糕,就能如此开心,忘记所有的烦恼。
“小没良心的。”杨逸天小声咕哝了一句。“我突然就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了。”杨逸天脸上的笑转为不怀好意,邪邪地看着一脸欢天喜地的歌尽,“这好好的,某人又因为什么被师傅罚了扎马步,还不许吃饭呢?”
歌尽一脸欢喜生生转为一脸尴尬:“逸天哥,那个,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失陪了先。”说着,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杨逸天看着歌尽消失的方向,眼里闪过一抹无奈。“王婶,麻烦做一份银耳莲子羹送去李姑娘房里。”末了,又嘱咐了一句,“悄悄的。”如此方才回房。
歌尽虽是心虚,但遇上了好吃的便也管不了那么多。小心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米糕,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歌尽拿起一块放入口中,软软糯糯,一股熟悉的香甜在唇齿之间铺散开来。歌尽觉得,至少此时此刻觉得,天香坊的米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话说天香坊其实离越明山并不远,只是门规森严,她不能随意下山。这天香坊,还是幼时随杨阁主下山时吃到过一次,从此一直念念不忘。苦于平时不能下山,而他们三个当中唯有杨逸天年纪最长,下山的机会多些,便适时帮她带些回来。
歌尽想着,自己一定要快快长大,长到逸天哥那般年岁,或者更长一些,那样就可以天天下山,去天香坊吃米糕。想到了以后的“米糕生活”,歌尽不自觉笑出了声。
门突然吱呀一声,歌尽脸上的笑容猛然凝固,待到回身,已是一脸颓丧、委屈。正要装可怜,却见来人不是师傅,而是端着食物的王婶,瞬间双眼放光。王婶会意地点点头,转身掩了门:“放心吧,没人知道,你赶快吃。”
歌尽忙不迭接过,极是开心:“谢谢王婶。”
次日清早,歌尽只觉神清气爽,昨日被师傅责罚的阴霾一扫而空,脚步都比平时轻盈了几分。早已等待于院中的杨逸彬见了这样的歌尽仿佛见了鬼一般。“喂喂,你没事吧。”一边说着,一边抓着歌尽摸她额头,“也没烧啊,你这昨天刚被罚扎了一下午马步,晚饭又没吃,今儿不是吃错药了吧?”
歌尽正要说话,不远处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哎呦,昨儿好像听某人说自己扎了一整天的马步,也不知是谁说的。”杨逸天悠悠走近,一脸坏笑。
歌尽的表情转瞬尴尬,暗道,这逸彬哥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转身对杨逸天干笑:“呵呵,差不多差不多。逸天哥,你看今儿天多好啊。”
杨逸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可不是嘛,你看那边,不出一个时辰,怕是要下雨。”
歌尽脸上似乎写出了两个大大的字,尴尬。正纠结该怎么回话,师傅悠哉悠哉走了过来。这是歌尽第一次觉得师傅来了,真好。
可惜,逸天哥回来了,不仅意味着天香坊的米糕,更加意味着自己又要被师傅骂了。唉,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剑术上,歌尽还算马马虎虎,至于琴棋书画……那是什么东西?上天为什么要发明出这种东西来折磨自己?逸天哥剑术逆天可以忍,可是,他一个大男人,要不要把琴技学得那么好啊?学那么好……又不能当饭吃。听着逸天哥一曲《流水》弹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歌尽心烦意乱地拨弄着琴弦,暗叹,都是一个师傅,都是一样的琴,怎么质量就如此的参差不齐?宫商角徵羽,在有些人手下就是天籁之音,在有些人手下,嗯,差不多可以谋财害命了。
跟着师傅进了屋,看了那屋中摆放的四把古琴,小歌尽原本还阳光灿烂的一张脸瞬间皱成苦瓜状,求助地看看师傅。见师傅兀自拨弦,看也不看自己,便又把那可怜的目光投向杨逸天,不想,杨逸天竟对自己做了个“认真听”的动作。歌尽瘪了瘪嘴,以手支颐,苦大仇深地听着师傅抚琴。其实师傅琴声着实优雅,时而声音细细和缓柔美,有如流水潺潺而过,清清泠泠,时而嘹亮激昂,有如万军过阵,一派豪迈磅礴之气。闭目聆听,只觉心神亦是随之激荡,似乎人就立于阵前,面对敌军杀伐决断,又似有英雄末路,傲然独立于群山之巅的孤高落寞之感。琴弦颤动之声铮然,忽地停手,满室寂静。
歌尽兀自从那琴曲中出来,眨眨眼。“这许是传说中的《广陵散》。嵇康之后,都说《广陵散》绝,我亦是曾在一位高人那里得到了这孤本。”师傅他老人家唾沫横飞,讲述着这《广陵散》的来历,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末了,无意拨弄了一下琴弦,道:“天儿,你适才听过一遍,可能弹出来?”
却见杨逸天若无其事点点头,歌尽瞬时睁大了眼睛,嘴巴长得能装下两个鸡蛋。这……这岂是一句变态了得?虽说平日里,师傅也不时弹点什么,让我们马上弹出来。不过那都是短短几个音符。如此冗长跌宕的《广陵散》,而且只听了一遍而已,他是如何记住的?
却听琴声锵然而起,随即转为流水倾泻,之后大开大合,宛若千军万马,接着又转为细细轻拨,一双手在琴上上下翻飞,轻巧灵动,若不是那颀长的骨节,谁又能相信那是一双男人的手?最后一声响起,琴声婉转悠扬,戛然而止。细细想来,这一曲弹罢,可是一个音符都不差。
果然,师傅一脸笑意地捻捻胡子,看看杨逸天,点着头道:“甚好甚好,指法熟稔,曲调铿锵,实有大将之风。”说着,却笑眯眯的看向歌尽,歌尽不觉打了个寒噤。果然,师傅说的下一句是:“小歌尽,听了两遍,可能弹得出?”
歌尽看看师傅,看看逸天哥,一脸愤恨地拨弄着琴弦,好像跟琴结了血海深仇。一串支离破碎的音符萦绕在屋内,激起周围几人的惊恐表情。师傅捻着胡须轻轻摇头,口中飘出一句悠长的叹息。
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捉住歌尽双手,止了动作。琴弦颤动的声音兀自响在室内,甚是清越。“挑,抹,勾,打。不过是几日光景,小歌尽连这都忘了?”师傅他老人家想是再受不住我这“魔音灌耳”,亲自上前,一双眼睛就这么牢牢地盯着歌尽的手。
歌尽不禁暗暗叫苦,师傅啊师傅,您又何必那么认真。手指僵硬地在琴弦上抚过,眼见师傅他老人家一副颓丧面容。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逸天哥突然有如天神一般降落到歌尽身前,对着师傅抱抱拳道:“师傅,歌尽她还小,一时贪玩也是有的,您莫要生气。先给她些时日,毕竟这《广陵散》有些难,让她听两遍弹出来,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见杨逸天这般护着,又是刚刚才回来,师傅果然放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便兀自踱出琴室。歌尽起身抱拳相送,待师傅的身影消失,突然整个人身形一晃,下一刻便挂在了杨逸天脖子上:“逸天哥,你真好。”一双眼睛水亮亮的,直看向杨逸天。
“嗯,知道我对你好了?”杨逸天道。歌尽猛地点点头:“那逸天哥的话听不听?”杨逸天继续问,歌尽还是猛地点点头。“那好,我们练一遍《广陵散》。”杨逸天揪着歌尽,几乎是一瞬间,歌尽猛地从杨逸天身畔跳开,惨兮兮道:“逸天哥,不行,我有些内急,先走了啊。”说着,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杨逸天苦笑,兀自坐在那古琴前,随手拨弄起一曲《雨打芭蕉》,琴声清凌凌,令人有些迷醉。一旁坐在古琴前的杨逸彬不声不响地看着正在抚琴的杨逸天,黯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