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辞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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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

而另一个,另一个迈着怎样骇人的优雅舞步!

很长时间里,我只被雅各吸引,眼里只有英雄的血气和抵抗。说来惭愧,我忽略了那堵看不见的墙是天使的姿态。他从容不迫,以退为进,用一个如云的手势化解万千力量。他站在水边浅滩,守住幽暗山谷的入口。他的翅膀是铁灰色的,坚硬,沉重,不带一丝飞翔的轻盈。他的脸像阿波罗神采飞扬,并且几乎不看狂迷如狄俄尼索斯的雅各。他的右眼看向画外的我们。

正如所有惯性理解现代性摔跤的人,我忽略了另一个才是主角。

圣天使礼拜堂的三幅壁画以圣战天使为主题。右边壁画是天使将希腊化异教徒赶出耶路撒冷圣殿,穹顶画是大天使米迦勒把孪生兄弟也是魔鬼路西法踩在脚下,均系正义和光明的胜利时刻。唯独与雅各摔跤表现出某种谜样的均衡,如波德莱尔所言:“自然的人和超自然的人各依本性进行角斗”,一个竭力僭越尺度,另一个“不允许愤怒破坏身体的神圣外形”。[7]对人来说是殊死战争,从另一个的角度看,却是怎样一场力量的舞蹈!

这种均衡在二十年后被高更打破。1888年的《布道后的幻象》表现同一题材,标题本身自带离经叛道的意味。传统黑衣白帽的布列塔尼女人们刚听完一场布道,也许神父讲起《创世记》第三十二章的经文吧。高更写信给梵高说,画中的风景和摔跤场景不过是女人们的错觉。一棵树的树干斜穿整幅画,隔开两个世界,现实中听弥撒的女人和想象中的人神摔跤。角落里的神父闭着眼,好似高更本人的自画像。如果说德拉克洛瓦以神话中的雅各自况,高更则与传统断裂,自我定位为局外人。

在高更表演的现代性摔跤中,另一个不是圣战天使,而是被解构的神话本身:雅各放弃抵抗,天使凶狠地摁住他,往死里打他。双方的视线均未超越树干暗示的界限。那打人的姿态,连带翘起的双翅(与布列塔尼女帽的白飘带相映成趣),透着一股子让人不安的气息。

因为另一个的形貌变幻不定,但永是骇人,如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开场的惊叹:“他更强悍的存在令我昏厥,因为美无非是可怕之物的开端。”[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