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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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山

黑塞有一本批判教育的书叫《在轮下》,长大后我对这个名字深有体会,但是1990年,我才四岁,我的世界没有巨大车轮滚过,那里只有村庄、池塘、开满紫色小花的苦楝和泡桐树枝头永不疲倦的知了,田野间的青蛙、蚂蚱和飞不高的雏鸟,穿着裤衩,打着赤脚,在田间奔跑的我,还有没来得及出门打工的家人,他们都是我儿时幸福生活的源泉。

四岁那年,我生活在双港镇四甲村,在地图上,双港镇只是鄱阳湖边角上的一个角落,而四甲村就更渺小,小到手机导航里连个定位都没有。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地方,对于你来说,它可以大到满载你对于美好的全部幻想。但是对于别人,它可以小到并不存在。

90年代初期,打工潮还没有出现,绝大部分农民的生活没有其它,就是务农。我们老家那片土地,属于典型的鱼米之乡,山好水好,土地肥沃,水稻一年可以种两季,这么好的地方,自然就变得人多地少,我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才五亩多的田地,于是大家都拼了命的劳动,要是谁家地里长草了,没有及时拔掉,被别人看见了,那是要被嘲笑一年的。

那个年代每个村子都很热闹,每天早晨天灰蒙蒙亮的时候,村子被一层薄雾笼罩着,同时每家每户的老旧灶房的烟囱开始工作,一缕缕的炊烟在村子上空萦绕与交错,村民们一边就着萝卜干、咸菜喝粥的同时,一边扯着嗓子交流着一天中的劳作信息。这个时候村子里半大的孩子就会开始骑上牛背,在一片人喊声、牛叫声、鞭子高高挥舞和轻轻鞭打的声音中,一路不那么整齐的队伍就朝着村子外出发了。

我因为太小,只能跟着小叔叔一起,骑着老家的老水牛,一起出发,我那个年纪并不懂人生,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但是我真真实实的感受到,那是我非常幸福的时光。

队伍出发的目的地就是西山。

【01西山】

西山原来就叫西山,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面,好像并没有文字记载过西山,也没有任何的文人墨客到过西山,但我的爷爷、奶奶、叔叔、姑姑、老家的亲戚朋友,甚至我们家的老水牛,都知道它叫西山。西山根本不是山,它只是鄱阳湖中的一片草地,每年冬天,有上百万只候鸟结伴从西伯利亚、蒙古等地出发,经过漫长的飞行,来到这片土地。除了度过寒冬,它们也不忘男欢女爱,生儿育女。以致于,它们的故乡、童年、爱情都散落在这里。

西山的面积并不固定,丰水期它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岛,在远处遥望,仿佛一个浪头过去,山就被淹没了。枯水期到来,它会在你的不经意间,把一望无垠的辽阔,展现无遗,仿佛几天几夜,你都走不到尽头。

西山的草是我见过最茂盛的草,小时候,我和叔叔一起去放牛,只要蹲下来,就可以玩捉迷藏。玩累了,我就会躺在草地上发呆,那个时候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质,蓝天白云倒扣在西山和我们的头顶上,天空、云朵,延续到天边,垂直下来,直到水里。许多年后我学到了刺勒川这首诗。那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就在想,这写的不就是我家西山吗?

我几乎每天都在想,如果我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摸到那个天边,那会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然后我会懵懂地思考,那里真的会是天边吗?那里会有什么?如果要走到那里,我要带几天的干粮?

许多年后我也知道了,我小时候看的天边,南边是广东,北边是湖北,西边是安徽,东边是浙江.....这些地方,在我思考的年代,我一无所知,等我知道之后,我发现,它们都没有我一无所知时候想象的美丽。那个美丽,仅存在于西山的思考里。

冬天的时候,西山会把生命藏入地下,地面上的身体变得干燥和枯黄,这个时候,爷爷会带着我们一家人去西山打草,锋利的镰刀飞舞着,把枯草并排放倒,叠在一起,等到太阳淹没在天边,那是我们返程的信号,枯草已经堆成小山丘一样高了,回程的路上,枯草压的渡船都抬不起头来,度过江之后,换成牛车,老水牛在前面拉,我们在后面推,那是老水牛过冬的口粮,也我们一大家子,一个冬天的温暖。

西山的候鸟是在后来才被保护起来的,在我小时候,这些都是大自然对于村民的馈赠,叔叔一辈的人会在西山搭起草棚,在寒冷的冬天,用尽各种手段,捕捉那些路过此地的候鸟,这是那个年代生活的常态,每天都会有鸟贩子来村子里面收鸟,年轻人会耍一些小手段,把鹅卵石塞进鸟的肚子里来增加重量,而鸟贩子也越来越精明,在收鸟的时候增加了繁琐的检查程序。

打鸟也是有风险的,经常会因为抢地盘而打架,甚至有些有灵气的鸟还会主动的攻击人类,隔壁村就有人曾经追一只白鹤,追到后反而被白鹤琢瞎了一只眼睛。西山的白鹤确实很大,展开的翅膀比人还要高,有一次三叔就抓到过一只白鹤,抓着脖子背了回来,我们把它宰杀后,切了满满一脸盆的肉,我和小叔叔得到了白鹤的两只大爪子,大爪子比我的腿还长,那个年代这是很高级的玩具,我们把玩的好几天。

90年代后期,国家加大了对候鸟的保护力度,打鸟被禁止,广州、福建成为年轻人的理想去处。再后来捕鱼也被禁止,西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岛,直到近几年旅游热潮,西山被开发,取了一个凭空且古怪的名字:无念岛。

【02放牛】

西山的草除了做柴火,还可以养育老水牛。而放牛这个工作,是我小时候的最爱,可惜那时我年龄太小,没有当过一天的正式工,好在这也并不影响,我混迹于放牛的队伍,享受放牛的快乐。

我和小叔叔对老水牛感情特别深厚,我们赶着它往西山去,会路过两个村庄,然后走上一条堤坝,这条堤坝是我爷爷那一辈的人,用木板扎在鄱阳湖的汪洋之中,往下一点点倾泻泥土堆积而成的,这条堤坝有几十公里长,在渺小的我面前,显得特别的宏伟、壮观。其中的一段正好连接我老家和外婆家,当年我们常常走这条堤坝,一走就是一两个小时,在记忆中它就是个一眼望不见头的漫长的堤坝。

后来我们家几个年长的叔叔还都参与过这条堤坝的缝缝补补工程,那个时候老百姓的日子还是很苦,没有钱不说,还要服一定的劳役,只是我们后面的日子,确实越来越好了,再后来我们开车过这条堤坝,小时候一两个小时的路程,现在五分钟一脚油门就过去了。

过堤坝的时候骑牛要很小心,因为堤坝很陡,牛背上并没有很好的抓手,这个时候要死命夹着牛肚子,胆小的会去想办法抓住水牛长长的牛角,但是也很容易从牛脖子上滑下去,那个时候路也崎岖的很,所以,骑牛是个技术活,可惜的是,我总的学习时间还是太短。 

有一次我和小叔叔会骑车老水牛一起去摘“泡滴”,正好走在一个小坑边上,我和叔叔都没有坐稳,瞬间就掉到老水牛的肚子底下了,小叔叔惊了一身冷汗,怕老水牛继续往前走就会踩到我们,但是老水牛也发现了我们的滑落,它瞬间停下了脚步,很长一段时刻,我和叔叔都把老水牛当成救命恩人,因为它只要一上脚,我们很容易就被踩穿肚子。

90年代打工潮开始出现,一个年轻人,在广东那边打工,一年能赚几千块钱,这是爷爷们一辈子没有见过的钱,爷爷带着全家劳动,耕种五亩左右的田地,水稻一年可以产两集,但是每亩的产量大约也就六百来斤,那个年代的收成还要给国家上交非常大的一部分比例,自己还要留下一家的口粮,剩下的,才能拿去卖,价格也只有可怜的五毛一斤,所以一大家子一年忙乎下来,能见到的钱,不过两三百块,这还是从年头忙到年尾一点不敢松懈的结果。所以我们小时候几乎没怎么见过钱这个东西。

在钞能力的进攻下,叔叔和姑姑一辈的年轻人开始倾巢出动,走上了浩浩荡荡的打工之路。村子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不再有人陪我放牛。有一次我倔强的要求必须去放牛,家里人拗不过我,就把老水牛交给了我,那时候老水牛生了一只小牛,我骑着老水牛斗志昂扬的出发了,但是走出去还不到一里路,小牛就跑掉了,我怎么喊,小牛也不听我的,最后只能无奈的骑着老水牛回家,报告我出师不利的消息,爷爷去找回了小牛,而我单独去放牛的权利也被永远剥夺。

几年后我到父母身边读书,老水牛生病了,老家的兽医治疗了几个月,还是不见效,后来爷爷把老水牛卖给了屠宰场,我和小叔叔都很伤心,小姑姑也说,按照老水牛和我们的感情,如果我们有钱,都应该给老水牛养老送终的。可是,我们没有钱,和我们感情极深的老水牛还是被送进了屠宰场,小叔叔还给我屠宅场有可能如何兑付老水牛,我更觉得不安,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离别。

【03田野中的大餐】

和西山一江之隔的堤坝的另一边,就是罗墩码头,这里有船,还有摆渡的师傅,放牛娃们坐上船向着西山开去,水牛们便一个个下到水里,跟着船游到对岸,到了西山,孩子们各自牵上自己的牛,各自分散找一片草地,把牛绳放长,在牛绳的末端打一个桩,牛就以这个桩为圆心,以牛绳子为半径,开始享受这片圆里的美食。

而我便可以跟着小叔叔开始玩耍,我们百玩不厌的节目,就是挖一种小黄花的草根,挖出来后把表皮剥掉,然后开吃,那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美味之一,非常的鲜甜。许多年后,我回到西山,还挖过这种小黄花,但是我并没有感受到,这个小黄花的草根,到底甜在哪里?再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不再记得小时候,我们挖的到底是哪一种小黄花,也许,它只存在那个年代,那个记忆里。

小黄花的根虽然鲜甜,但是那个时代依然有更诱惑我们的东西,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茂盛地生长在爷爷那一辈用双手堆起的大坝上。每年的三四月春暖花开的季节,堤坝上的蔷薇开始发出嫩芽,这是春天赐予我们的礼物,虽然它满身是刺,但是我们从来不嫌麻烦,剥开带刺的嫩皮,开吃,嫩芽的汁液在齿间流淌,味蕾的感觉瞬间从我们的黑乎乎的脸上溢出,春天,就是这个味道,甘之如饴。 

蔷薇的嫩芽在我们的土话里叫“酿锋”,这个名字无法用普通话来复译,也无法用方言来解释,反正就是这么叫的,但是“酿锋”依然只是前菜,到了四五月,漫长的堤坝上长满了鲜红欲滴的覆盆子,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大餐。

覆盆子是它们的学名,我们小时候可不这样叫,这是我们被文化熏染之后,才知道的名字,而那个年代的我们,大部分小学都不会读毕业,字也不会认识超过一箩筐,我呢,幼儿园还没开学,大字不识一个,所以,覆盆子不会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我们只会称呼它们那个亲切、有温度、简单、适合我们的名字:“泡的”。

“泡的”就是我们小时候美味的巅峰代表,极品的“泡的”长的像红灯笼一样,远处看就像一群红灯笼在向你招手,我们大部分时候看到它,都会以冲锋的速度靠近,那种冲锋并非有预谋,而是情不自禁的,大部分时候我们摘到“泡滴”并不会立马吃掉,而是连茎一起摘下,先要炫耀一把,你们看,我这个大不大?在别的小伙伴的尖叫声和羡慕的眼光中,再把它放入嘴中,感受它从一个球体,融化,首先盛开的是浓郁的甜蜜,然后带有一丝丝酸涩,然后是漫长的甜香,舌尖、嘴角,还有手指。

那个时候的岁月,就是这样,那才是真正的吃喝玩乐。不像现在,我们的味蕾已经麻木,我们已经不能再向从前一样真正的去品尝一种味道,只能不断的加大刺激,得到我们也无法回味的短暂满足。

【04店前的饼干】

堤坝上有一个小店,有一个闸口,小店的商品很少,我只记得在里面买过饼干,一块钱一提,大约有十几块饼干,那是爷爷带着我们全家劳作,中场休息时候最令人兴奋的节目,而我因为在农活上只能添乱,所以会被派为光荣的采购员,这个使命对我来说,就像拿上了鸡毛信的王二小,那是无比的骄傲。

我除了会去买饼干,平时也没什么事,追一追小鸟,抓一抓蚂蚱和蛤蟆,反正总不能闲着,有一次去投别人家的西瓜,大西瓜我是偷不动的,只能偷小的,我们叫打子瓜,瓜肉并没有那么甜,瓜子可以晒干吃。跑到人家瓜地里,也没有带作案工具,于是就把小衬衣脱下来,把胸前的扣子扣上,把两只小袖子绑上,就成了一个小袋子,一口气往里面塞了五六个小西瓜,便开始往我们家的田里面搬运,大约有个几百米的距离吧。但是我力气小,搬不动,于是只能在田里面的水里,一半借着小小的力气,一半借着水的浮力,慢慢地拖着前进

也许是我的偷瓜技术太过于原始,瓜还没有运到目的地,整个田间劳作的人都知道我偷了西瓜。当然,也包含我的爷爷,我们家一家,对于偷瓜这件事情都觉得无所谓,但是我的爷爷不一样,他刚正不阿,简直就是村里的道德典范。彼时彼刻,他已经准备好了打牛的鞭子,大声的叫骂着,等待着我的到来。

而当年作为偷瓜小能手的我,被爷爷的叫骂声喊着,停在了水田里面,前面是不能去了,去了容易挨打,回头是不可能的,瓜没吃进肚子,就不算成功偷瓜。我对想法是,爷爷的脾气是大的,但是他的主要工作还是干农活,我只要不过去,他是舍不得牺牲干活时间跑过来打我的。于是我拉着载满西瓜的小衬衣,绕着我们家那块地,绕了一大圈,到爷爷背后的田间,把西瓜先吃掉了……

爷爷是我们家最勤奋、努力、任劳任怨也最能吃苦、最能吃亏的人。可惜爷爷也有个大毛病,就是不怎么爱惜身体,爷爷年轻时候就有血吸虫,这也是我们生活在鄱阳湖边上的人的地域病,爷爷也不重视,后来导致肝硬化,加上多年的劳累,常常因为打农药把自己弄的中毒,以至于积劳成疾。

爷爷有一次在田里面除草,还被五步蛇咬了,也就是爷爷那种人,被蛇咬了,都不当回事,田边有个泉眼,他自己去那边洗了洗,继续除草,后来发现不行了,被同村的村民背了回来,送去鄱阳县人民医院,医生说这是被五步蛇了,医院这里也没有解毒血清,能做的就是帮你把腿锯掉,锯掉腿蛇毒都不一定能完全解掉,爷爷脾气大,宁死不肯锯腿,别人也劝不了,于是治疗陷入了僵局。

那个年代各种条件都是落后的,但是那也是个神奇的年代,爷爷同病房有个妇女,说我们村有个世代养蛇、治疗蛇毒的家族,于是叔叔们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当即叫了一个三轮车,在崎岖摇晃的破马路上开了三个多小时,送去了那个妇女说的村子,送到人家门口后,人家问了问情况,都没让我们把人往家里抬,让我们把人先放院子里,喂了一口药,等了一个小时,发现有好转,再让人抬进了屋子,于是爷爷躺在那户人家家里治疗了几个月后,才被接回来,接回来的时候脚还是肿的跟猪头似的,但是大部分毒性已经被去掉了,后续的康复治疗让我们在家自己每天采草药敷着解毒,我和小叔叔负责采药,那个时候我知道了蒲公英和半边莲可以解蛇毒。

在那近半年的时间里,我们除了放牛,便多了一份采药的工作,在我们那个时候,采药可是高级的工作,神秘且具有技术含量,

1997年爷爷在去劳动的路上摔了一跤,肝脏动脉破裂,最后离开了我们。爷爷离开之后,经济持续不断增长,物质不再匮乏,但是我还是常常怀念,那个年代在田间吃饼干的味道!

【未完......】【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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