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镜中猩红
一道镜廊横在了开火的尖啸声轮和人群之间。幻影般的晶莹镜面化为了坚固实体,尖啸的弹片一接触到其表面就停止在原处,无法再继续向前伤到另一侧的脆弱人体。
仿佛那撕裂空气的尖啸也被冻结,阿泰尔感到周围瞬间变得寂静无声。他看见那些片状毒晶凝滞在空中,如同雨幕一般。这样的景象他不太陌生。在训练场上和其他禁军交手时他就短暂地想过能不能用这个方法抵挡飞射的爆弹。
那个时候他还不太确定它们能不能作用于现实。现在他能确定了。
阿泰尔还没来得及露出惊喜的神色,燃着烈火的长剑就猛然挥来,一下把他扫飞出去。这一击蕴含的力量是如此巨大,阿泰尔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砍成两截。如果他的喉咙还完好,他一定会惨叫出声的。现在他只能无声而痛苦地爬起来,抬头看见灵族披甲戴盔的战神凯恩正从剑刃上方瞪着他。
帝皇在上啊,那是战神凯恩……本尊?
晃神的一瞬间足够他再次被燃火的大剑砍飞出去。大片镜子在他身边破碎,又在他落地时重塑成新的地貌。阿泰尔被连续两次重击打得昏头转向,灵族战神的追袭又是这样迅捷而又不留情面。阿泰尔连滚带爬地从烧红的剑刃下逃开,跑得飞快以免被追上。
他一边奔跑,一边观察。对这个明显是他弄出来的镜廊,他隐约有一些感觉,但具体到怎么控制,他什么都不能确定。
他们所处的战斗环境与教堂内景完全一致。让阿泰尔来形容,他会说镜廊就像位于教堂中,其间的每一个细节都由外部场景投射而成。外面的时间是静止的,这就是为什么照明的光线微弱而稳定——一些等离子体还保持着被风吹偏的姿态,而烛火已然定格成了稳定光源。
借助教堂环境隐藏身形的不止他一个。丑角制造的黑暗失效了,但他们就在这里,依然能运动。阿泰尔能察觉到这些斑斓的小丑,就像河蚌知道沙子嵌在壳与肉之间的何处。他在躲闪战神剑刃的时候不得不提防暗处的毒晶和匕首。
但是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其他需要担忧的了。复现于此的场景不会遭到破坏,无论是低伏啜泣的人群,还是雕梁画栋的教堂本身。他们在这里只作为场景存在,即使被暴力打碎也能恢复如初。在镜廊中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到现实,也只有被拉进此处的交战双方能相互作用。这样战斗就不会波及无辜,正如他所希望的。
两条可怖的创痕烙在他的胸甲和腹甲上,裂口还闪着红温。熟悉的场景。镜廊容许赊欠疼痛,但伤害是真实的。那东西不是顶着神明影像的瘦小演员。它是个大家伙,并且能真正攻击到他。
当然,这意味着他也能攻击到它。作用力会平等对待双方。理所应当,理应如此。
于是他开始反击。
花衣小丑们起初还敢追逐他,用刀剑攻击他,向他开火。他们中那些大胆的甚至尝试靠近他,对他喊出台词,执拗地要继续他们的表演。他们很快就学会了躲避他。如果他们要向他展示灵族那种轻盈敏捷的优越感,那他就告诉他们血肉和耀金高速相撞会有怎样的后果。
倏然斜生的镜子截住了刺向他的细长剑刃,他一戟就将对方斩于脚下。相同的晶体从刃下扩散,那个丑角变成了一座彩绘的冰雕。他向空中开火,把神明的幻影从空中扯落。无论演员们如何看待自己和他们正在扮演的角色,他们的表演在被击中的那刻就结束了,动作与声音都静止在了原处。
他们变成了环境的一部分,教堂里不和谐的雕像,仿佛被逐出此处而遭冻结,也仿佛成为了死物。而镜廊告诉他,他们没有离开,也没有被杀掉。就像他怀疑的那样。他早该想到的,不是吗?死亡不会真正发生在这里,否则镜廊早被他自己的尸体堆满。
一个猜测就这样被证实了,变成了事实。他大概率不会死在这里,这让他稍感宽慰。
但他还是打不过凯恩。
灵族的战神在他印象中是一个红色的巨人。祂身披黑铁战甲,战盔顶部耸立着畸角般的高冠和鬃毛,浑身散发出灼热的血腥味,像用熔浆塑造出了形廓,又从冷却龟裂的发黑癍痕中喷溅出沸腾的血液。祂是一个野蛮的神灵,执掌战争与谋杀。在灵族神话里祂曾犯下罪行,于是被诅咒永远无法洗去手上鲜血,因而又被称为“血手凯恩”……
这种东西他如何能战胜了?他知道原体那样的半神也许能在一对一的对决中击败凯恩化身,但他?一只可怜无助的落单禁军,对上这么一个比那种复活雕像更诡异的事物?
这样的想法沉重地压在他身上。那东西不是幻影。至于它是不是一尊真的灵族神,他不能确定。它是怎么被召唤的,怎么跑进了镜廊里面,又有何办法可以对付,他什么不知道。他无法想象出自己击败它的场景,就像他的认知中凡人对抗神明没法只靠一支长矛取胜。
他找到了最后一名还能自由行动的丑角,挥拳把他打进了地板。而后他用爆弹击中了凯恩那张金属雕刻出的狰狞面孔,只刮下了一些碎屑。血手之神轻哼了一声,战剑只一抬阿泰尔的视线就开始飞旋。
阿泰尔被击飞出去老远,直到猛地撞上高台上的天鹰雕像,砰然落下。他几乎以为自己要出局了,镜片在他周围碎了一地。他又摔回到祭坛的残骸里了,上方就是被他砸出的那个窟窿。圣物匣摇摇晃晃,他仿佛听到了嘲笑的声音。他听着那些叮叮当当的脆响恢复平静,躺在重新生长出来的镜子丛中怀疑人生。他开始胡思乱想。
如果打不过,可以逃跑吗?不是在教堂里兜转……有办法让他出去而把凯恩关在里面吗?他不能确定。要是这里有一些奇怪的规则,比如不能击败所有敌人就不能出去……
【万夫团的不幸啊,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个声音是……dio?
阿泰尔侧过头去,从镜子裂隙的夹角中看见了戴克里先的怒容。
盾卫营首座正用阴沉的视线俯视着阿泰尔,无法判断究竟是对他口中的“异类”抱有敌意,还是在对一个训练场上被轻易打倒的孱弱后辈发火。
【我无意质疑祂的决定,但你让我怀疑我们被派来行使看护之职的必要性。我预想不是一只远古巨兽也至少是一头狡猾凶残的雄狮,到头来却是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咪。有时候我也挺好奇,你真的是祂说的那个阿泰尔·金吗?】
阿泰尔一翻身坐起来,拿长戟去撬那块空缺。镜片在飞速生长,他并不能阻止裂隙闭合。他也瞥见了凯恩的血影,带着炽烈的威压正在向他逼近。阿泰尔说不出话,只能用眼神祈求地看着对方。
——帮帮我,dio。
【做梦。】
欸,他能听见?
【收起你的非分之想,阿泰尔·金。】戴克里先咬牙切齿地咧出一个冷笑,【你给自己幻想出了一个无法解决的对手,然后开始寻求支援?你弄出了啥,一个已然身死的异形伪神?你小子很擅长把自己搅进麻烦里啊。】
不是,谁会想被追着揍啊——
他刚一这么想,对方就从喉中发出一种奇怪的低沉声音,仿佛猫科动物遇到威胁时的防御性低吼。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别指望我们帮你。你曾见监守牢门的狱卒却对其囚徒行慈悲护养之事吗?你以为你也能用你那卑鄙的手段使我们沦陷吗?我发誓你不会得到我们中一人的支援,我们连一把剑都不会给你。随你找谁来帮你,我们是不会出手的。】
直到最后消失在镜面的另一侧,戴克里先也依旧恶狠狠地瞪着阿泰尔,仿佛被逼迫着做了什么违心之事。但,他难道不是就站在那里,只是骂吗?那难道也算阿泰尔逼他做的吗?
你以为你很仁慈?古代禁军的声音仿佛能穿过隔层,在镜面外的另一个空间对他咆哮。你以为展示出被追逐的狼狈丑态就能掩饰你的本质?就像伪装弱势做出求援的姿态就能让你的索取变得可被接受?我发誓你不会如愿!你得不到……
灼热的气息在逼近,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都像下一步要把他踩进地里。他绝望地听着戴克里先说了一堆废话,但最后还是得面对凯恩。他努力思考自己得到了哪些额外信息,却茫然不得其意。古代禁军那一大堆冗余的脏话快把他弄晕了。
但能和dio说上话已经令他意外了。他本以为隔离于此意味着没有支援,但现在……
想得美。把你的怯懦拿远点,在里面躺着吧,不要妄想借助外力!放弃你的幻想,你甚至拿不到再多一把剑——
他突然意识到了戴克里先的怒意因何而生。他被派来,掌握着一些关键信息,知道一些他尚未注意到的事实。他要求答案,所以盾卫营首座极力抗拒也无法阻止它们出口用,只得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把它们隐藏。他几乎成功了。重锁已释,他的黄金狱卒几乎成功地阻止了自己提醒他这个事实。
阿泰尔在祭坛高处起身。他站在高阶上,象征人类信仰的神像之前,看着灵族神话中的血手凯恩向他走近。
他没有再逃窜,或者向它开火。他已从最初的想法中挣脱出来了。他看着它,思考。现实中它会把教堂地面踩裂,把它周围的一切物质化为焦烟,让这座建筑变成焰火中坍塌的骨架,但它正在他的领域中。被拖进此处的也不只有灵族的东西。
他的视线往上,掠过红色的巨人,盯住了悬挂在教堂穹顶上的圣物匣。
它们封印着一些灌注了古老力量的神圣遗物。他知道它们曾与怎样的力量交汇,并被染上印记。他本来没有在意的,现在他能察觉到了。断开的以太信号重新链接上了,微弱,但他注意到它了。于他本身而言没太大意义,但他可以接纳它,夺取它的念想让它成为他的。而他知道它也期待着这一刻。
那种渴望,那种猩红的……
【无论你是什么,我知道祂能打碎真正的你。祂做到过。】
猩红巨像朝他举起战刃,而他把这个信息传递过去。他身体里有一些东西在尖叫,试图阻止他。他被警告他将要做出不符合禁军之身的举动。可他为何要在意?他现在不是自由的吗?是他们点醒了他,又不希望他无拘无束吗?
守卫者长戟被野蛮地掷出,打落了在祭坛上方挂着许多圣物匣中的一个。
那是一个镶嵌黄金的水晶棺材,由沉重的铁链缚锁,用虔诚祷告者的衣物包裹,纯洁印记滴铸其上,拖曳着发黄的经文。它们是实物,也是信念的象征,是真正封存了其中力量之物的具象。它们与镜片晶体一并碎落,在血手之神和金色战士间下了一场雪。
圣物匣在下落时震动,从内部发出爆裂声,就像玻璃两侧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差别。里面的东西在试图挣脱其束缚。水晶铿然作响。它就要如愿了。
【如果你也懂得恐惧,知道什么是天敌,你可以跑了。】
他向水晶中的那物伸手。共鸣引起谐振,终于超过了封印所能承载的限度,高压能量的释放发出了一声尖啸,教堂在震波中摇荡着凄厉的回音。
圣物脱出——一把剑,由暗金色金属铸成——剑刃落下,刺入地面。玻璃碎裂的声音响起。帷幕彼端的力量被拖入其间。
镜廊在那一刻迅速变形,光线经重重镜面的折射,将另一重光影重叠在教堂上。非实体的形象在穹顶下成型,在巧妙的角度错落下形成了一对羽翼。那双翅膀在把自己扭成一个古怪符号的形状,将一切都涂上浓厚的猩红色,就像亚空间中象征战争与血之领域的投影。
猩红如瘟疫般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