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本能和遗传的本领
似乎大自然想要在动物的本能欲望那里,为探究者提供说明性的注脚,以讲解大自然是如何依照其目的原因而运作的,并解释由此产生的大自然的有机创造物的那种让人惊叹的符合目的性。这是因为动物的本能至为清楚地展示了:生物可以至为坚决和明确地为着一个它们不认识的,甚至它们意想不到的目标而努力。这样的例子就是鸟窝、蜘蛛网、蚁狮坑、独具匠心的蜂巢、巧夺天工的白蚁巢穴,等等,对第一次圆满完成这些工作的动物个体而言起码是这样,因为无论是那要完成的形态还是其用处都是它们不可能知道的。那有机组成的大自然恰恰以此方式运作,所以,我在前一章里,对目的原因做了一个似乎自相矛盾的解释:目的原因就是一个不被认识到的、但却发挥着作用的动因。正如在出自本能的效果和作品中,在其中发挥作用的明显的和公认的就是意欲,同样,在有机组成的大自然的效果和作品中,发挥作用的也的确就是意欲。
我们可以说动物的意欲是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活动起来的,要么通过动因,要么通过本能;因而就是要么从外在,要么从内在;要么通过某一外在的原因,要么通过某一内在的本能冲动。外在的原因可以解释,因为那就在外面,但内在的本能却无法解释,因为那只在里面。不过,仔细考察一下,这两者的对照并不是那么的泾渭分明,从根本上那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也就是说,动因同样只是在有了某一内在的欲望和要求,亦即有了意欲的某一确定的特性——人们名之为性格——的前提下,才会发挥作用;每一次的动因只是给了这内在的欲望和要求一个明确的方向,在具体的情形里使这方向个体化。同样,本能虽然是意欲的某一明确的欲望和冲动,但却不像弹簧那样只是完全从内在发挥作用,而是也等待为了发挥作用所必需的某一外在情形,而这起码决定了本能表现出来的时间点。类似的外在情形就是季节之于候鸟、发生了的受精和已有了建巢的材料之于要建造自己巢穴的鸟儿;对于蜜蜂,在开始建蜂巢时则是篓子或者空的树洞,接下来要做的工作中则是许多个别出现的情形;对于蜘蛛,则是一个相当适宜的角落;对于毛虫,则是适合的叶子;对于产卵的昆虫,则大都是非常专门的、明确的,经常是古古怪怪的地方——在那里,孵化出壳的幼虫马上就可找到食物,等等。由此可推论:在本能所产生的作品里,首先发挥作用的是本能,其次是这些动物的智力。也就是说,本能提供了普遍性的东西和规律;智力则提供了特殊性的东西和应用,因为智力负责和主持了实施过程中的具体细节,因此,这些动物的工作明显与当时每一次的情形相符合。根据所有这些,本能与仅仅是性格的区别就可以这样确定下来:本能是只会受某一相当专门的、特定的动因推动的性格,所以,由此产生的行为始终是相当类似的。而每一种动物和每一个体的人都会有的性格,虽然也同样是某一持久的和不变的意欲特性,但却会由相当不一样的动因推动起来并与之相契合;所以,由此产生的行为,依照其材料特性而言,可以表现得很不一样,但始终带着同一性格的印记,因此会表达和暴露这一性格;所以,要认识这显现出来的性格的话,所出自的行为的材料特性在本质上是无关紧要的。据此,我们可以把本能称为极度褊狭的和被严格限定了的性格。由此描述可以推论:要受到只是动因的左右,其前提条件就已是某一程度的认知范围,亦即某一发展了的智力;因此,这是高等动物,尤其是人类所独有的。而受到本能的左右,则只要求具备智力以察觉和感觉到那某一专门的、特定的动因,亦即那让本能表现出来的唯一和独有的理由与机会。所以,这只在认知范围异常狭隘,因此一般来说和在最大程度上只在低等动物,尤其在昆虫那里发生。因为这些动物的行为只需要某一异常简单和微小的动因,所以,这些外在动因的媒介,亦即智力或脑髓,在这些动物中只是相当的薄弱,其外在的行为大都受到与内在的、仅仅只是根据刺激就能自动展开的生理功能所受到的同样的指挥,亦即都受到神经节系统的指挥。这些神经节系统因此在它们那里形成了优势:它们的主要神经干是以两根绳索状在腹部下延伸,在每一肢体都形成一个神经节,在体积上经常只是略逊于脑髓。根据居维尔的理论,这神经干与其说类似于脊椎,还不如说类似于大的交感神经。根据所有这些,本能与由动因指挥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对立;结果就是本能在昆虫那里发挥最大的作用,而由动因指挥则在人那里达到了极致。其余动物所受的驱动则在这两者之间,根据在每一种动物中脑髓或者神经节系统的发达程度而呈现多个级别。正因为昆虫的本能的行事和巧妙的工艺主要出自神经节系统的指挥,所以,如果我们把昆虫的这些视为唯独出自脑髓的指挥并相应地给出解释,那我们就会陷入混乱之中,因为我们用错了钥匙。但那同样的情形使昆虫的行为有了与梦游症者某种耐人寻味的相似性,因为梦游症者的情形也的确可以同样得到解释:交感神经也接过了脑髓对外在行动的指挥任务。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昆虫是天然的梦游症者。那些我们无法直截了当想到的事情,就必须透过类似的事情去明白。这刚提到的事情会在很大程度上做到这一点,假如我们借助基泽在《动物磁性档案》(第2卷,第250页)所提到的一件案例:“催眠者给了梦游者一个指令,要她在醒着时做某一特定的事情;梦游者醒来以后就执行了这一指令,但她对这指令却没有清楚的记忆。”也就是说,在她看来就好像必须做那样的事情,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是她不知道的。这无疑与昆虫那本能冲动所发挥的作用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年轻的蜘蛛就好像一定要去编织蛛网,虽然它们并不知道,也不明白蛛网的目的。在此,我们也回忆起苏格拉底的守护精灵。由于这守护精灵的缘故,苏格拉底会有某种感觉:他必须放下某样别人期望他做成的或者手头上要做的事情,但他又不知道个中的理由,因为与此有关的预示的梦已被他忘记了。我们平常的日子里,也有得到了相当确认的类似事例,所以,我只是简短地回顾其中一些。一个人已经订了一艘船上的位子,但就在这船要开航之际,他在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这样做的情况下,坚决不肯登船:那船后来就沉没了。另一个人则与同伴一起往弹药塔进发。但到了这弹药塔附近,他却一点都不想再走下去,而是感到了恐惧,匆忙地折回头,而又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那弹药塔后来被炸飞了。还有一个在海洋上乘船的人,一天傍晚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感觉到就是不想脱下衣服,而是穿戴整齐,甚至戴着眼镜躺在床上:深夜时分,船上着火了,这人也就成了不多的几个上了小艇得救的人。所有这些都是基于那些忘记了的预言梦所留下的影响,也给我们一把钥匙以类比了解直觉和本能。
在另一方面,正如所说的,昆虫的本能冲动让我们了解了许多有关不具认识力的意欲在有机体的内部装置及在形成这些装置中的作用。这是因为我们可以在蚂蚁巢或者蜂巢那里,毫不勉强地看到一个有机体在展开和受到了认知之光照射以后的图像。在这一意义上,伯尔达哈(《生理学》,第2卷,第22页)说:“形成和产下卵子属于蜂后的工作,受精和培养的工作则属于工蜂。在前者那里,卵巢就好像成了个体;在后者那里,子宫则好像成了个体。”正如动物的有机体一样,在昆虫社会中,各部分自己的生命都屈从于整体的生命,照料整体优先于照料自身的存在;确实,意欲这个体的存在是有条件的,但意欲整体的存在却是无条件的。因此,单个有时候甚至要为了整体而牺牲,正如我们会截肢而挽救整个身体。所以,例如,假如一队蚂蚁的前路被水流切断了,那最前头的蚂蚁就会勇敢地跳进水里,直至它们的尸体为后续跟进的蚂蚁堆起了一道水坝。那些雄蜂到了没用的时候就会被刺死。蜂巢里有两个蜂后的话,就会被包围起来互相决斗,直至其中一个舍去生命为止。蚁后在受孕的事情完结以后,就会自己咬掉翅膀,因为这翅膀从现在起只能在地下饲养新家庭的工作中起妨碍的作用(科比和斯宾塞,第1卷)。正如肝脏只是分泌胆汁,为消化服务,并的确只为此目的而存在,而其他每一部分也是如此,工蜂同样也只收集蜂蜜、分泌蜂蜡和建造巢室,为的是蜂后的一窝幼蜂;雄蜂同样只是受精;蜂后同样只是产卵。所有的部分也只是为了整体的生存而工作,因为整体的生存才唯一是绝对的目标。正如机体中的各个部分一样。区别只是在机体里,意欲是盲目地、以其原初性发挥作用;而在昆虫社会中,这事情已经在认知的帮助下进行,但也只是在偶然的细节方面才让认知明确共同参与和由认知做出某些选择,因为在那些方面,认知能够帮忙和因地制宜地完成要做的事情。但昆虫并不认识意欲在整体上的目标,一如根据目的原因而作用的有机大自然:甚至大致上对手段的选择也不是交给它们的认知,只是在个别的情形里更进一步的手段安排,才交由其认知处理。所以,它们的行事一点都不是机械式的,这只需给它们的努力制造出点点的障碍,就可看得一清二楚。例如,当毛虫在叶子里织网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但假如我们弄坏其编织的细网,它们就会巧妙地修复。蜜蜂会在一开始时因应所发现的情形而建造蜂巢,但蜂巢遭遇事故的话,例如,被有意破坏以后,蜜蜂就会根据所出现的特别情形而采取最符合目的的因应措施(科比和斯宾塞,《昆虫学入门》;于贝尔,《蜜蜂》)。诸如此类的事情会引起我们的惊讶,因为看到和察觉到环境情势和因应这环境情势明显是认知的事情,而在我们相信它们会为其就要到来的种属和遥远的将来而极尽巧妙地筹备的同时,我们又清楚地知道,它们的这些行为和行事并不是受到了认知的指挥,因为出自认知的这一类的未雨绸缪,要求某种差不多就是理性的脑髓活动。相比之下,就算是低等动物的智力也能对个别的情形,根据当时既有的和所出现的情况而调整和安排,因为在其本能的指导下,只需填补本能所留下的漏洞而已。所以,我们看到了一旦地方太热,蚂蚁就会费力地带走幼子,而一旦太过潮湿,又把幼子带回来。个中的目的是蚂蚁所不知道的,也就是在这过程中,它们并不是受到认知的指挥,但至于何时那地方已不再适合幼子和现在要带幼子前往另外哪一个地点,则交由它们的认知决定。在此,我还想提到我年轻的时候一个人亲口告诉我的他亲身经历的一个事实,虽然我自那以后发现是伯尔达哈引自格莱迪奇的。格莱迪奇为了检验埋葬虫,就把一只躺在地上的死青蛙用线绳绑住,线绳的上面一端则固定在斜插在地上的枝条上。在几只埋葬虫根据习惯挖了泥土以后,这只死青蛙却不如它们所期待的陷进土中;不知所措之下,经过一番折腾,它们把这死青蛙连带枝条一道埋进土里。对直觉的这些辅助和对本能工作的那些改进,我们在机体里面可看到类似的例子,即大自然的治愈力,因为这治愈力不仅愈合伤口,同时甚至更换掉骨头和神经组织,而且在某一连接由于失去了某一血管或者神经分支而中断了以后,会透过扩大其他血管或者神经,甚至也可能透过伸出新的分支而开通新的连接;这治愈力会更进一步让某一其他部分代替某一有疾患的部分或功能;在失去了一只眼睛以后,会让另一只眼睛更锐利;在失去了某一感官以后,会让其余所有的感官更敏锐;甚至会让某一本身是致命的肠道伤口,有时候透过肠系膜与腹膜的黏连而闭合。一句话,以至为巧妙的方法应对每一次的伤害和紊乱。而一旦损害已完全无法救治,它就会加速死亡;其级别越高,亦即机体越敏感就越如此。就算昆虫的本能也有类似的情形。例如,黄蜂在整个夏天极尽辛劳地以劫掠回来的果实喂养其幼虫;但到了10月份,看到剩下的幼虫就要面临饥饿而死亡,就会叮死它们(科比和斯宾塞,第1卷,第374页)。甚至还有更古怪和特别类似的例子呢,例如,当雌性的熊蜂产卵时,那些工蜂会有吃掉那些蜂卵的冲动。这会持续6到8个小时,并且就会满足这冲动——假如不是蜂后赶走它们、小心翼翼地看护着所产的蜂卵。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工蜂就完全没有了吃掉蜂卵的欲望,哪怕这些蜂卵就摆在它们面前。相反,工蜂现在却成了即将破壳而出的幼蜂的勤奋守护者和供养者。这可以并不牵强地表现为类似于小孩生病,尤其是幼儿长牙时所生的疾病,因为在生病时,恰恰是机体将来的抚养者对机体发起了攻击,并常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对机体生命与低等动物的本能冲动的所有这些类似情形的考察,都有助于更坚定这样的看法:无论是在机体生命还是在低等动物中的本能冲动,意欲都是其中的基础,因为在此也证实了在意欲的发挥中,认知是从属的、次要的角色,这角色有时受限多一些,有时受限少一些,有时则完全不起作用。
但本能与动物性机体还在另一方面彼此作了讲解和说明,即透过这两者显现出来的对将来事情的预见。借助本能的冲动,动物设法去满足一些它们还不曾感觉到的需求,并且那些不只是它们自己的需求,而更是它们将来孵化出的幼小下一代的需求:它们因而是为了一个它们现在仍不知道的目的而努力。就像我在《论大自然的意欲》第45页(第2版)中通过蚕蛾的例子所说明的,这情形会达到这样的地步:它们甚至会预先追杀那些会伤害它们将来的卵子的敌人。同样,我们看到在一只动物的整个结构中,可透过那些要达到某些目标和满足某些要求的机体工具,以预料到这动物将来的需要和以后的目标;所以,每一种动物的身体构造都与其生活方式丝丝入扣,动物的装备与其攻击猎物和抵御敌人所需的武器完全吻合,还有它的整个形态与其将要作为追猎者所进入的自然环境所作的计算和考虑。这些我在《论大自然的意欲》之“比较解剖学”中有详细论述。所有这些对将来的预见,无论出自本能还是出自动物有机体,我们本可以列入某种先验认知或先验知识的概念的名下——假如这些认知总的来说都有某种知识基础的话。只不过事实情形并不是这样,正如已经表明的。这预见能力的源头藏于比知识领域更深的地方,也就是说,藏于作为自在之物的意欲那里,而这样的意欲不受认知形式的限制;因此,在这种认知方面,时间并没有意义,将来的事情因而就像现在的事情那样,与其同样的接近。
(选自《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