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论性别和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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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爱的形而上学

你们这些有智慧和高深学问的人,

你们想过,并且也知道的,

为何一切都要交配?

这到底是怎样发生,何时发生的?

为什么他们会相爱和亲吻?

你们这些高贵的智者,告诉我吧!

我这是发生了什么,

想好了告诉我是何时、何地和如何

为什么在我的身上会有这样的事情?

——比格尔

这一章是到此为止4篇文章中的最后一篇。这4篇文章互相之间有多方面的关联,而由于这些关联,这些文章就在某种程度上组成了一个从属的整体。细心的读者会认出这一点,而不需我不得不由于援引和重复而中断我的陈述。

我们习以为常地看到文学家首要着眼于描写两性的爱情。这性爱一般是所有戏剧作品的首要题材,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浪漫剧也有古典剧,既有印度的也有欧洲的。性爱也同样是绝大部分抒情诗和史诗作品的素材,尤其是如果我们把汗牛充栋的长篇浪漫传奇也归入史诗作品的类别——这些浪漫传奇自多个世纪以来,在欧洲所有的文明国家年复一年地定期生产出来,就像大地结出的果子。所有这些作品,就其主要内容而言,不外乎对现正谈论的激情从多方面或简短、或详尽的描写。而且这方面描写最成功的作品,诸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新爱洛伊丝》《少年维特的烦恼》,已经获得了不朽的声名。虽然拉罗什福科认为狂热的爱情犹如鬼魂:所有人都谈论它们,但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它们;同样,虽然利希滕贝格在他的文章《论爱情的力量》中反驳和否认这一激情是真实的和合乎自然的——但是,他们都是大错特错的。这是因为某样对人性是陌生的、有悖于人性的东西,亦即只是某种从空气中胡捣出来的怪东西,是不可能在各个时代都得到文学天才们不知疲倦的描绘的,人们也不可能带着不变的兴趣领会和接受这些东西。缺乏真理的东西不会具有艺术美:

只有真实的才是美的;只有真实的才是可爱的。

——布瓦洛

确实,经验——虽然那不是每天都有的经验——也证实了:那一般只是热烈的但仍可控制的喜爱,在某些情形下会发展为一种在激烈性方面超过了任何其他的激情;到了那个时候,人们就会抛开一切顾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坚持去克服一切阻碍,以致为了满足这一激情,人们毫不犹豫地甘冒生命的危险;如果这一激情实在无法满足,甚至会不惜付出生命。维特和雅可布·奥蒂斯并不只是存在于小说之中,而是每年在欧洲我们都至少看到好几个属于关于他们的死,我们无从知晓的人,因为他们的苦痛,除了官方报告的记录人和报纸的记者,别无其他记录者。读一下英文和法文报纸所登的警察报告就可证实我并无虚言。不过,被这同样的激情送进疯人院的人数就更多了。最后,每年都会有一两桩相恋者由于外在情势的阻挠而双双殉情的案例。可是,让我感到费解的,就是这些确信彼此相爱、并且期望在享受这种爱情中得到至高快乐的人,为何不是宁可走出极端的一步,脱离一切关系和忍受各种不便,而是连带这生命拱手让出那在他们想象中无法更大的幸福。至于强烈程度较低的那种激情及其对人们的轻微袭击,每天我们都有目共睹;如果我们还不至于那么衰老的话,我们通常有心共感呢。

经过这一番的回忆,我们既不可以怀疑这种爱情的实在性,也不能怀疑它的重要性,因此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一个哲学家也来探讨这一属于所有文学家的永恒主题,而会对此感到不解:这样一件在人们生活中无一例外扮演如此重要角色的事情,至今为止竟然几乎完全不曾得到哲学家的思考,这方面的素材仍然未经处理。柏拉图是对这一问题至为关注的哲学家,尤其是在《会饮篇》和《菲德洛斯篇》。但他就此所表达的看法只局限于神话、寓言、笑话等,并且绝大部分内容也只涉及希腊人对男孩的爱恋。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对这一话题不多的谈论既不充分,同时也是错误的。康德在《论美感和崇高感》(罗森克兰茨版本,第435页及以下)第三节对这一话题的讨论是相当皮毛的,并没有多少专业知识,因此某些部分也是不正确的。最后,普拉特纳在《人类学》(§§1347及以下)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每个人都会发现那既呆板又肤浅。相比之下,斯宾诺莎对这一问题的定义,因为极其幼稚,足以博取我们一乐而值得一提:爱情是伴随着一个外在原因的表象而产生的痒感(《伦理学》,4,命题44,论证)。因此,我没有先行者可供利用或反驳。这桩事情硬是客观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是自动与我对这一世界的考察联系起来的。此外,对那些本身正受着这一激情的控制,因此在试图用最崇高和最超凡脱俗的形象来表达他们洋溢的感情的人,我是最不可能寄望得到他们的赞同的:对这些人来说,我的观点显得太过肉体、太过物质,尽管我的观点从根本上是形而上的,甚至是超验的。假使他们稍稍想一下:假如今天激发他们写下田园抒情诗和十四行诗的对象早出生了18年,那他们几乎不会向她们看上一眼呢。

这是因为所有的热恋,无论摆出多么超凡脱俗的样子,都只是植根于性欲之中,并的确完全只是一种更清楚明确、具体特定、在最严格意义上个人化了的性欲。现在,就让我们谨记这一点,考察一下性爱以各种程度和细微差别所扮演的重要角色,不仅只在戏剧和浪漫小说那里,而且也在这真实世界中:在此,性爱显示为所有推动力中最强劲和最活跃者,仅次于对生命的爱;它持续不断地占去人类中部分年轻人的一半精力和思想,是几乎所有愿望和努力的最终目标;至关重要的人类事务受到它的不利左右,每过一小时就会中断人们至为严肃、认真进行的事情;有时候,甚至会让最伟大的精神头脑暂时陷入迷惘和混乱之中;它无所顾忌地以其破烂垃圾干扰政治家的谈判和学者们的探究,知道如何把爱的小纸条和卷发束夹进甚至传道的夹包、哲学的手稿里面;每天都挑起和煽动糊里糊涂、恶劣野蛮的争执斗殴,损害了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关系,扯断了最牢不可破的纽带;它时而要求为其献出健康或者生命,时而又得奉上财富、地位和幸福;它甚至使一向诚实的人变得没了良心,让之前一直忠心耿耿的人沦为叛徒;据此,总的来说,性爱好像是一个充满敌意的魔鬼,执意要把一切都颠倒过来,弄成混乱的一团糟。这样,人们就忍不住大声喊出:为何这般的喧哗?这些渴望、吵闹、害怕、困顿,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汉斯要找到他的格蕾特嘛,[1]为何这样的小事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并为井井有条的人类生活带来这些没完没了的烦扰和混乱?不过,真理的精灵会向严肃认真的探究者慢慢显露答案:这里所涉及的可一点都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相反,这种事情的重要性是与人们认真、热情的努力完全相称的。所有的情事不管上演的是穿着袜子抑或穿着高跷鞋,其最终目标的确要比人生中任何其他目标都更重要,这目标因此完全值得人们一丝不苟的追求。也就是说,这些情事所决定的不是别的,而是下一代人的构成。当我们退出舞台以后,将要登场的人物角色,其存在和内在构成,全由这些风流韵事所决定。正如这些将来的人,其存在完全以我们的性欲为条件,同样,这些人的本质也以满足性欲,即进行性爱而由个人的选择为条件,并以此在各个方面不可挽回地确定下来了。这就是解答这问题的关键线索。当我们运用这一线索,一一审核热恋的等级,从只是一般、泛泛的喜欢一直到最狂热的激情,那我们就会有更精确的了解。这样,我们了解到这等级的不同源自这种选择的个人化程度。

现在一代人的总体情事合起来,据此就是整个人类为将来一代人的构成方面的考虑,而将来的一代人又决定了以后无数代人的构成。这事情极其重要,因为它并不像其他事情那样只关乎个体的祸、福,而是关乎将来人类的存在和特定构成;因此,个人的意欲以加强了的能量作为种属的意欲出现了。正是基于此,爱情事件才会是庄严伟大和崇高感人、那些狂喜和痛苦也才有超验的特性——而这些,自千百年来就由文学家通过无数的例子永不疲倦地表现出来,因为没有任何其他题材能像性爱那样吸引人们的兴趣。由于这一题材涉及种属的命运,而其他各类题材只关乎个体的事情,所以,这题材与其他题材的关系就像一个实体与这一实体的某一表面的关系。正因为这样,一部戏剧缺少了爱情情节就很难吸引观众的兴趣;在另一方面,就算人们天天重弹这一老调,这题材也永远不会穷尽。

在个体意识中表明的、并没有以异性的某一特定个体为目标的泛泛的性欲,不折不扣的、就其本身而言的、在现象之外的生存意欲。但在意识中显现的、目标指向了某一特定个人的性欲,就其本身而言,是作为一个精确确定了的个体而存在的生存意欲。在这后一种情形里,性欲尽管就其本身是一种主体的需要,但却知道要非常巧妙地戴上一副客观赞赏的面具并以此欺骗意识,因为大自然需要这种策略以达到目的。但在每一个爱恋的例子里,无论男女双方彼此的赞赏显得多么的客观和带有崇高的意味,唯一着眼的只是生产一个具有特定构成的个体而已。这一点首先可由此得到证实:关键的并不是,例如,对方也爱自己,而是要占有对方,也就是说,要享受对方的身体。所以,就算确信对方也爱自己,但如果无法占有她的身体,那就一点都不会给恋者以安慰。不少碰到这种情形的人,已经开枪了断自己。相比之下,那些深爱着对方的人,假如无法得到对方同样的回应,但只要能够占有对方的身体,亦即得到肉体的欢娱,那也就勉强凑合。证明这一点的,是所有那些强迫性的婚姻,以及虽然女方对男方没有爱意,但男方通过赠送大量的礼物和做出其他牺牲而换取女方欢心的情形;甚至还有强奸的例子。要生产这一特定的孩子,就是整段浪漫情事的真正目的,虽然当事双方并不会意识到这一点;至于为达到这一目的而采用的手段和方法则是枝节的事情。尽管那些高贵和感情细腻的灵魂,尤其是那些热恋中人在此会大声反对我的这一说出了粗俗现实的观点,但他们可都是错的。这是因为难道精确确定下一代人的个性不是一个比他们那些洋溢的感情和超感觉的肥皂泡高得多和有价值得多的目标吗?的确,在这现世上所有的目标中,还有一个更重要和更远大的目标吗?也只有这样的目标才配得上我们对激情之爱的深切感受,才配得上与爱情一道出现的认真执著,以及爱情甚至对其范围和情景的微小细节所给予的重要性。只有在认定了这一目的就是真实的情况下,那为了得到爱恋的对象而不厌其烦地、没完没了地折腾和费心劳力才似乎与整桩事情相称。这是因为将来的一代及其全部的个性特质,就是经由那些努力和操劳才得以挤进生存的。事实上,早在人们为满足他们名为爱情的性欲而做出如此谨慎、执拗和具体明确的选择时,这将来的一代就已经蠢蠢欲动了。两个恋人间逐渐加深的爱慕实际上就是两个恋人可以并且想要生产的新的个体的生命意欲;确实,在他们那充满渴望的四目交投之时,这一新的个体就已经燃起了新生命之火,并且宣告了那将是和谐、构造良好的有个性之人。男女双方感觉到了要实实在在地结合、融合而造成一个独特的生命体,目的是在这以后只作为这独特的生命体存活下去;这一渴望最终在由他们所生产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实现,因为在孩子的身上,从双方传过来的素质融会结合地存活下去。反过来,一对男女互相的、明显的、持续的反感则显示:由他们两人生产的孩子只能是一个结构糟糕,自身有欠和谐、不幸的生命。所以,卡尔德隆虽然称残忍、可怕的色米拉弥斯为出自空气的女儿,但却介绍她是在谋杀了丈夫以后实施强奸所生下的女儿——卡尔德隆的做法是别有一番深意的。

但是,最终以如此强力把不同性别的两个个体专门凑合在一起的,是显现在整个种属中的生存意欲:在此,生存意欲期望自身的本质以符合自己目的的方式客体化在这两人能够生产的个体。也就是说,这一个体将具备来自父亲的意欲或者性格,来自母亲的智力,来自双亲的身体构成:但通常这一个体的形状更多的是跟随父亲,大小则更多地跟随母亲——这一点与杂交动物所表现出来的规律相符,主要是因为胚胎的体积是由子宫的体积而定的。正如一个人那相当特别的和为这个人所仅有的独特个性是如此难以解释的,同样,两个恋人间相当特别的和个人化的激情也是如此。确实,归根到底,这两者就是同一样东西:前者明白显现了后者隐而不露的东西。当父母开始彼此相爱,亦即像表达得非常精确的英语短语——to fancy each other[2]——所说的那样,那一刻确实可被视为一个新的个体的最初形成和这个体生命的胚胎之心。就像我已经说过的,在他们充满渴望的眼神相交和锁定在一起时,新生命的第一颗种子就产生了——当然,这一颗种子一如所有其他种子,通常都被践踏浪费了。这一新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新的(柏拉图式的)理念:正如所有的理念都极力争取进入现象,为此目的贪婪地抓住因果律分配给所有这些理念的物质,同样,人的个体性的这一特别理念也异常激烈和贪婪地争取在现象中实现。这种激烈和贪婪恰恰是那未来双亲相互间的激情。这激情有无数的级别,其两端人们至少可以用“感官肉欲”和“圣洁爱情”形容,但就其本质而言,所有这些始终是同一样东西。在另一方面,就其程度而言,这种激情越是个人化,亦即被爱者,因其部位和素质的缘故越能够专门满足恋爱者的愿望,越投合恋爱者因其自身个性而确定下来的要求,那这种激情就越强烈。但这些到底取决于什么,随着下面更进一步的讨论,会变得更清晰。首先和从根本上,恋爱者喜欢的是健康、力量和美,即喜欢青春,因为意欲首先要求展现的是人种的种属特征——这是人的一切个性的基础。一般的短暂恋爱并不会走得比这远很多。然后,与人的种属特征相连的则是更专门的要求,这些我们将继续个别地探讨;而伴随着这些专门要求,一旦看到满足就在眼前,激情就会提升。但最高程度的这种激情是出自两个个性的彼此契合:由于这一契合,父亲的意欲,亦即性格,与母亲的智力结合以后,就恰好圆满完成这样一个个体——对这一个体,那在这整个种属中显现的生存意欲感受到了渴求,这一渴求是与意欲的大小相应的,因此超出了一个凡夫之心的范围,其动因也同样超出了个人智力所能理解的范围。这也就是真正的、巨大的激情之魂。那么,两个人越是完美地在各式各样的、稍后再探讨的方面契合对方,那这两个人相互间的激情就会越强烈。因为在这世上并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某一确定的女人必然最完美地契合某一确定的男人——这始终是就其所要生产的小孩而言的。真正的狂热的爱是那样的少见,正如两个这样的人偶然相遇在一起是很少见的。但因为这样一种爱的可能性对每个人来说始终是存在的,所以,在文学作品里面,关于这种狂热的爱的描写就能为我们所理解。正因为爱恋激情围绕着要生产出来的孩子及其素质,其内核就在于此,所以,在两个年轻和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异性之间,由于两人在气质、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的和谐一致,他们之间可以存在一种不夹杂着性爱成分的友谊,在性爱方面,他们甚至会产生某种反感和厌恶。其中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生产出来的孩子在肉体上或者精神上会带有不和谐的素质,一句话,这小孩的存在与构成不符合在种属上显现的生存意欲的目标。在相反的情形中,虽然两人在气质、性格和精神思想方面都不同,由此也产生了相互间的反感,甚至敌意,但性爱却是可以产生和延续的——在此,如果性爱蒙蔽了当事人,对上述那些差异视而不见而导致了婚姻,那这样的婚姻将是非常不幸的。

现在将更深入、彻底地探讨性爱这一问题。自私和利己这一特质如此深植于每一个性之中,以至为了要刺激某一个体生物活动起来,利己的目标就是我们唯一可以确切信赖的。虽然种属比弱小的个体性本身对个体有着更早的、更密切的和更大的权利,但当个体需要为种属的持续和构成行动起来,甚至牺牲时,个体的智力并不能够理解事情的重要性,以至可以为这一目的发挥作用,因为智力只是为服务个体而设计的。因此,在这种情况下,大自然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只能通过把某种错觉植入个体之中,好让事实上只是对种属有好处的事情,在个体看来成了自己的好事。这样,个体才会错觉地以为在为自己服务的情况下为种属尽力。在这一过程中,某种仅是幻象、随后马上消失的东西在一个体的眼前晃动,取代现实成了动因。这一错觉就是本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本能可被视为种属的感觉——它把对种属有益的东西呈现给了意欲。但因为意欲在此已经成了个体的意欲,所以,必须让它受骗,以便把种属的感觉所呈现的东西,让它透过个体的感觉察觉到,也就是说,让个体误以为在追求自己的目标,而其实这个体只是致力于普遍(“generelle”,在此采用了这个词的本义)的目的。本能的外在现象,我们在动物身上最清楚地观察到,因为在动物那里,本能的角色是至为重要的;但本能的内在运作过程,我们却像了解一切内在的东西那样,只能在我们的自身去了解。虽然人们会以为人几乎没有任何本能,顶多只有新生婴儿寻找和紧抓母亲乳房的那种本能而已。但事实上,我们有一相当明确、清晰,而且复杂的本能,即精细、认真、固执、任性地选择其他个体以获得性满足。这一性欲满足本身,只要是某一基于个人迫切需要的感官享受,那与另一个体的美或丑是根本无关的。但那仍然相当热切地考虑另一个体的美、丑,以及由此小心、谨慎选择的做法,因而很明显是与选择者本身无关的,虽然选择者误以为与他自己有关;这其实是与那真正的目的、与要生产的小孩有关的,因为在这小孩那里,需要尽可能地维持种属纯粹和正确的典型。也就是说,由于众多自然、身体的意外和道德上的劣性,形成了人的形态方面的多样退化和缺陷;尽管如此,人的真正典型连带各个部分,总会被重新确立起来,而这无一例外就在指导性欲的美感的指引下进行。缺少了这种美感的指引,性欲就会沦为一种令人厌恶的需求而已。据此,每个人首先都明确喜欢和热切追求最美丽的个体,亦即带着最纯粹的种属特征的印记的人。其次,每个人都会在其他个体身上特别要求他自身所欠缺的完美;甚至与自己的缺陷恰成相反对照的那些缺陷,在他的眼里也被看作是美的。例如,矮小的男子会寻找高大的女人,金头发的人喜爱黑头发的人,等等。男人在看到一个符合自己的美感的女人时,会感觉到心醉神迷;与这个女人的结合,在他看来就是这世上至为美好的事情。这恰恰是种属的感觉。这种属的感觉在认出个体清晰凸显的种属印记以后,就希望这个男人能把这种属的印记延续下去。维持种属典型就得依靠这种对美的明确喜好,所以,这种喜好能有如此强大的作用。稍后,我们将专门考察这种喜好所根据的理由。由此可见,在此引导着人们的的确是一种着眼于种属利益的本能,与此同时,人们自己却误以为只是在为自己寻求更高的享受。事实上,我们在此获得了对所有本能的内在本质的一个具有丰富教益的启发,而所有的本能几乎无例外地驱使个体生物为追求种属的利益而活动起来,一如这里的例子。一只昆虫只是为了得到一处产卵的地方而细致认真地寻找某一特定的树木、水果、粪堆或者肉块,或者像姬蜂那样,寻找另一只昆虫的幼体;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避劳苦和危险。而这就明显类似于一个人为了满足性欲而细致认真、小心谨慎地挑选一个有特定的、在个体上吸引自己的素质构成的女人,并且他是如此热切地渴望得到她,以致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经常罔顾一切理性、牺牲自己的生活幸福而缔结愚蠢的婚姻,或者卷入一桩风流韵事之中,并为此赔上自己的财产、荣誉和生命,或者甚至会做诸如通奸、强奸等犯罪行为。所有的这一切,不过就是为了根据那无处不在的、君主般的大自然意欲,以最适当的方式为种属服务——虽然这以个体为代价。也就是说,在任何情况下,本能都好像是按照某一目标概念而行事,然而又完全没有这一目标概念。一旦行动的个体无法理解目标,或者不愿意追随这一目标,那大自然就会把本能植入这一个体之中。因此,本能一般只是给予动物,而且主要是给予最低等的动物,因为这些动物只有很微弱的理解力。几乎唯独在现在考察的这一情形下,本能也才给予了人,因为人虽然能够明白那目的,但却不会以所需的热情,亦即不会,甚至付出自己个人利益和幸福的代价来追求这一目的。真相在这里,一如在所有的本能,变身为人们头脑中的错觉、幻想,目的是对意欲施加影响。那肉欲享受的错觉欺骗了这个男人:在一个吸引他的美丽女人的怀里,他所得到的享受更甚于在别的女人怀里;或者这一错觉全部和唯一指向某一特定的个人,让这男人确信占有这个女人就会给他带来无限的幸福。据此,他误以为现在是为了自己的享乐而操劳和牺牲,其实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维持种属正规的典型,或者只是某一相当特定的、只能出自这对父母的个体现在要求进入生存。在此,本能的特征都具备了,也就是说,某种行事似乎遵循着某一目标概念,但这一目标概念却又是完全没有的;受到那错觉驱使的人经常,甚至憎恶和阻止那唯一引导着他的目的,亦即生育——几乎所有非婚姻的私通行为都是这样的情形。与我所阐述的本能的特征相一致,每个热恋的人在终于得到他的快乐以后,都会体验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失望,都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如此渴望的东西并没有比任何其他别的性的满足带来更多的东西,他也看不出这样一来他又有了什么非常的好处。也就是说,这一欲望与他的所有其他欲望的关系犹如种属与个体的关系,因而也就是无限之物与有限之物的关系。而这一满足本来是为了种属的利益,所以并不会进入个体的意识;而这一个体在此受着种属意欲的鼓动,以种种牺牲为一个目的服务,而这一目的却又根本不是他自身的目的。所以,在伟大的工作终于大功告成以后,每一个恋人都会发现自己受骗上当了,因为错觉消失了,而在此全凭这一错觉的作用,个体才会受到种属的蒙骗。因此,柏拉图相当准确地说过:没有什么比性欲更会吹牛的了(《斐莱布篇》,319)。

但这一切再一次让我们了解了动物的本能和遗传本领。毫无疑问,动物也是受到某种错觉的影响——这错觉让它们误以为是为了自己的快乐,而其实,这些动物却是为了种属而孜孜不倦地劳作和做出种种自我牺牲:鸟儿建造自己的巢儿;昆虫寻找唯一适合产卵的地方,或者捕捉一些自己不能食用、但却必须放置在卵子旁边作为将来出生的幼虫的饲料;蜜蜂、黄蜂、蚂蚁埋头营造那巧夺天工的建筑物和异常复杂的系统。它们肯定都受到某种错觉的引导,这种错觉把为种属的服务裹上自我目的的外衣。要理解那在本能的表现下面所隐藏着的内在或主观运作过程,这大概就是唯一的途径。但从外在或客观上看,那些主要听任本能摆布的动物,尤其是昆虫都表现出了神经节系统,亦即主观的神经系统相对于客观的大脑系统的优势。由此可以推论:这些动物与其说是为一种客观的、正确的理解所驱使,还不如说是受到主观的、刺激起意愿的表象的驱使,而这些表象是通过神经节系统作用于脑髓而产生的;因此,这些动物也是受到某种错觉的驱使。这就是所有本能发挥作用的生理过程。为解释这一点,我再举出另一有关人的本能的例子,虽然这一例子不是很鲜明。怀孕妇女那反复无常的胃口,这似乎是因为给予胚胎的营养有时候需要灌输给胚胎的血液有某一专门的或者特别的变化,于是,能引起这样的变化的食物马上就成了孕妇心目中异常诱人的美食。错觉在此也就产生了。据此,女人比男人有多一样的本能,女人的神经节系统也更加地发达。从人类脑髓的巨大优势就可解释为何人类的本能比动物少,甚至这些不多的本能也容易被误导,也就是说,那本能地引导着人们挑选配偶以满足性欲的美感,在退化为鸡奸的癖好时就遭受了误导。这类似于某些丽蝇的例子,它们不是依据本能把卵子产在腐肉上,而是把卵子产在海芋的花朵上面,因为丽蝇被这种植物的腐肉气味误导了。

至于一切性爱归根到底就是一种本能,完全着眼于要生产的后代——这可以从对这一本能更为详细的剖析中获得完全的证实,所以,这些分析是不可以省略掉的。首先,男人本性上在爱情方面喜欢多变,女人则倾向于专一。男人从获得了性欲满足的一刻起,爱情就明显下降了。几乎每一个其他的女人都会比他已经占有的女人更能吸引他,因为他渴望多种多样。相比之下,女人的爱情却从上述那一刻起增强了。这是大自然的目的使然:那就是维持和因此尽可能地繁殖种属。也就是说,一个男人可以在一年里轻松、容易地生育超过一百个孩子,只要他有足够数量的女人就行;但一个女人,哪怕跟许多个男子在一起,也只能在一年里给这世上带来一个孩子(孪生孩子除外)。因此,男人总是寻找其他女人;而女人则相反,女人会紧紧地依附她那一个男人,因为大自然驱使她本能地、不加思考地留住将来小孩的养育者和保护者。由此看来,婚姻上的忠实对男人来说就是人为的,但对女人则是自然的。也就是说,女人的通奸行为比男人的这种行为更难以原谅:从客观上看,是因为女人的通奸行为所带来的后果;从主观上看,因为这种行为是违犯自然的。

不过,为了更透彻和让人们完全确信,对异性的喜爱,无论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客观,也只不过是乔装打扮了的本能,亦即种属的感觉,其争取的是维持种属的典型——那我们就有必要仔细地考察在这种对异性的喜爱里那些引导着我们的考虑和理由,必须深入专门的个别理由,尽管在此要提到的细节在哲学著作中会显得很古怪。这些考虑和理由可分为直接涉及种属的典型,亦即形体美的一类;着重于精神、心理素质的一类;最后是相对性的一类,即需透过双方以修正与中和两人的片面性和不正常素质。我们将逐一讨论它们。

引导我们的喜爱和选择的首要考虑是年龄。总的来说,我们会接受从月经开始到月经结束的一段年龄,但明显偏爱从18岁到28岁之间的女子。处于这一年龄段之外的女人不再能吸引我们;一个年老的,亦即闭经的女人会引起我们的厌恶。青春但并不貌美的女子永远有魅力,貌美但不再青春就没有吸引力了。很明显,在此,那无意识中引导我们的目的,是那可能的繁殖后代。所以,每个人随着自己远离生育或者受孕的最佳时期而相应地失去吸引异性的魅力。引起我们喜爱的第二个考虑因素是健康。急性病只是暂时困扰我们,但慢性病或者体力(智力)的衰退都会吓倒我们,因为这些东西是可以遗传给孩子的。第三个考虑因素是对方的身体骨架,因为这是种属形态的基础。除了高龄和疾病以外,再没有什么比畸形的身材更引起我们的反感了,就算配上最美丽的一张面孔也难以弥补;就算是一张至为丑陋的面孔,只要有一挺拔的身材,那绝对更胜前者一筹。再者,我们对对方身材骨架有欠匀称是至为敏感的,例如,短足、矮腿、缩了水似的身材,还有那一瘸一拐的走相——如果这不是外在事故造成的话。相比之下,一副绝妙、匀称的身材可以弥补所有其他缺陷,会让我们着迷。大家对小足的珍视也可归入这一类原因,因为小足是种属的基本特征,没有动物能有人这样小的、加在一起的骶骨和蹠骨,而这一特征又跟人们直着身子走路相关:人是蹠行哺乳动物。据此,耶稣·西拉子说过:“一个挺直身材、有美丽双脚的女人,就好像是有银基座的金柱子。”(《耶稣·西拉子智慧书》,26∶23,根据克劳斯那修改的译本)牙齿同样是我们所看重的,因为这些对汲取营养是很重要的,尤其会遗传给子女。第四个考虑是一定程度的肌肉丰满,也就是说,身体的植物功能、肉体要占据优势,因为这会保证带给胎儿丰富的养料。所以,女方瘦削无肉会让人大倒胃口。女人的丰满胸脯特别能够吸引男人,因为女人的胸脯与她的生殖机能直接相关,向新生儿保证了丰富的食物。但异常肥胖的女人却引起我们的厌恶情绪,原因就是这种身体状态显示子宫萎缩,亦即难以受孕——这不是经由大脑,而是透过本能知道的。对方的美貌也是一个因素。在这里,我们首先关注的是脸部的骨头,因此主要是察看对方的鼻子是否好看,而短小、鼻孔朝天的鼻子会毁掉脸上的一切好处。鼻子稍微向上抑或向下弯曲决定了不知多少女孩子的生活幸福,并且应该是这样,因为这涉及种属的典型。由上颌骨形成的较小嘴巴,作为人的脸部种属特征是相当关键的,与动物的嘴巴恰成对照。向后收缩、好像被人砍削了一截的下巴尤其令人作呕,因为明显突出的下巴是我们人类种属独一无二的特征。最后,我们会察看对方的眼睛和额头是否漂亮,因为眼睛和额头与人的精神素质,尤其是智力素质有关,而智力素质是遗传自母亲的。

在另一方面,女人的无意识中的喜爱理由,我们自然不能那么精确地罗列出来。大体上,我们可以说出下面这几点。她们偏爱从30岁到35岁的年龄段,而不是更年轻的小伙子——尽管小伙子事实上显现了最高的人类之美。原因是女人并不是由审美趣味指挥自己的,而是受着本能的引导——这本能认识到处于上述年龄段的男人达到了生殖力的顶峰。总的来说,女人对男人的美,尤其是俊美的面孔并不那么重视,似乎她们要把传给孩子美貌的任务独力承担下来。吸引女人的主要是男人的力量及与此相关的勇气,因为这些保证生产出强壮的子女,与此同时,也保证了孩子们有一个强壮的保护者。男人身体上的每一样缺陷,对种属典型的每一处偏离,那在孩子方面都可以被这女人消除——只要这个女人本身在这些方面是无懈可击的,或者在这些方面朝着相反方向明显突出的话。只有那些为这个男人性别所独有的、母亲因而无法提供给孩子的素质才是例外。属于这一类的素质包括男人的躯干骨架、宽阔的肩膀、狭窄的臀部、挺直的腿脚、肌肉力量、勇气、胡子,等等。这就是为什么女人经常会爱上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但却永远不会喜欢一个没有男子气的男子,因为她们无法中和、抵消这个男人在这方面的缺陷。

性爱所依据的第二类考虑是精神方面的素质。在此,我们会发现女人普遍受到男人的心或性格的素质的吸引,因为这些是遗传自父亲的。男人坚定的意志、果断和勇敢的作风,或许还有诚实、仁慈的心地,是特别能够吸引女人的东西。相比之下,智力方面的优势却不会对女人发挥直接的和本能方面的作用,这恰恰因为孩子的这些东西并遗传自父亲。对女人来说,缺乏理解力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更确切地说,超人的思想能力,甚至思想的天才等反常东西反倒会造成不妙的效果呢。所以,我们经常看到一个丑陋、愚蠢和粗野的家伙在女人那里击败一个聪明、有文化修养和亲切可爱的人。出于爱情而成婚的双方,有时候在智力本质方面差异相当悬殊,例如,男方粗野、孔武有力、思想狭隘,女方则温柔、思虑细腻、富于审美情趣和文化修养等;或者男方学富五车,甚至是个思想天才,女方则是十足的呆头鹅:

这就是维纳斯女神的意旨;

她开着残忍的玩笑,喜欢

把不相匹配的形体和精神,

束缚在同一枷锁之下。

其中的原因是在此发挥主导作用的是完全有别于智力的另外考虑,即本能的考虑。在婚姻中,人们着眼的不是才智见解的消遣,而是生儿育女;婚姻是心、而不是脑的结合。假如女人说爱上了男人的头脑思想,那是虚荣和可笑的借口,或者那是本性退化的偏激和乖张表现。相比之下,在男人对女人发自本能的爱情中,男人并不会受到女人的性格素质的决定性影响。因此,那许许多多的苏格拉底才会娶了他们的珊迪普,例如,莎士比亚、阿尔布希特·丢勒、拜伦等。女人的智力素质在此肯定会发挥某种影响,因为这些东西是由母亲遗传给孩子的,但这种影响却轻易被美丽的身体所压倒,因为后者关乎更为关键的东西,其影响是直接的。尽管如此,由于感觉到了母亲智力的影响,或者对这方面有所经验,所以,母亲们会让女儿们学习优美艺术、语言,等等,以让她们在男人的眼里更有魅力。她们也就想用人为的手段促进智力,就像在需要的时候她们会人为地增大臀部和隆起胸部一样。大家必须记住: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始终是完全出于本能的、直接的两性间的相互吸引,而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只能由此产生。至于一个有理解力和有文化思想修养的女人会珍视一个男人表现出来的理解力和思想,以及一个男人出于理性的思考,检验和审视新娘的性格——这些与我们现在探讨的问题是没有关联的,诸如此类的检验和审视是理性选择婚姻对象的理由、根据,但却不会奠定那充满激情的性爱,而后者才是我们讨论的题目。

到此为止,我只是探讨了那些绝对的,亦即适用于每个人的考虑和理由。现在我要谈到的是相对的、个人性的考虑理由;因为这些个人性的考虑理由着眼的是修正那已呈现出缺陷的种属典型;纠正现在已经出现在挑选者身上的种种偏离种属典型之处,以复原种属典型的纯粹表现。所以,在此,每个人都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出自个人的构成和着眼于个人的构成,以这些相对考虑为基础而选择比起只是出于绝对考虑而选择,更加地明确、坚决和唯一。所以,真正狂热的爱情的起源一般都在于这些相对考虑,而起源于绝对考虑因素的则只是平淡无奇的喜爱。据此,燃起巨大激情的人,往往不是那些长得端正、匀称、无可挑剔的美人。要产生这样的真正激情之爱,是需要某些条件的。这只能用一个化学方面的比喻才可以表达:这异性双方必须能够互相中和,就像酸和碱互相中和而成为一种中性盐。在此所需的要点基本上是下面这些。首先,所有性别的、性欲的特性都是某种片面性。这种片面性在一个人身上会比在另一个人身上更明确地表达出来、存在的程度会更高,所以,这种片面性在每一个体那里会更好地经由异性中的这一个体而不是另一个体得到补足和中和,因为每一个人都需要得到与他自己个体的片面性相反的某一片面性,以便在将新产生的个体身上补足成人类的典型。这一新个体的构成永远是一切努力所要达到的结果。生理学家知道一个男人身上所具有的男人特性和女人特性是有无数等级的:如果男子特性降至最低程度,那这个人就是令人作呕的两性人和畸胎;如果女子特性增至很高的程度,那他又成了妩媚的雌雄同体、男性女子。经由前者或者后者他都可以变成一个完整的两性人,而有些人则恰恰处于男、女特性的中间,他们都不可以被归于男的或者女的性别,因而也就不适合繁殖。我们现在讨论的两种个体性的互相中和,因此就需要那男性特性的特定程度正好对应着那女性特性的特定程度——这样,双方的片面性也就互相消除了。据此,最有男子气的男人会寻找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反之亦然。同样,每一个人都会寻找在性别特性程度上与自己相称的异性一方。至于两人间在这方面所需的比例达到了何种程度,那就由男女双方凭本能去感觉;而这方面的比例,与其他相对考虑的理由一道是更高程度的恋爱的基础。所以,当恋人们充满激情地谈论他们的心灵和谐时,其实大多数是在此所指出的、男女双方就将要生产的生命及其完美性达成了一致,并且这种一致明显比他们的心灵和谐重要得多——后者在婚后不久经常会转变为烦人、难受的不和谐。接下来的是其他相对考虑的理由,都是基于每个人试图通过对方以消除自身的弱点、缺陷以及种种偏离典型之处,让这些东西不会在生下的孩子身上延续下去或者进一步发展为完全反常的东西。一个男人在肌肉力量方面越弱就越想找个身强体壮的女人,女人同样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因为女人稍欠肌肉力量是合乎自然的和普遍的情形,所以,一般来说,女人都更喜欢强壮的男人。还有身体的大小是重要的考虑因素。小个男人明显喜欢身材高大的女人,反之亦然。假设这小个男人的父亲身材是高大的,只是因为母亲的影响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那这小个男子对高大女子的偏爱就越狂热,因为他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能够供应血液给一副高大身躯的血管系统及其能量;但如果他的父亲和祖父已经是身材矮小,那他对高大女子的喜爱就不会那么明显了。高大女子对高大男子的厌恶,其根源就是大自然为了避免产生过于高大的种族——假如这一种族因这一女子所给予的力量太过衰弱而不能久活。但如果这样一个高大的女子选择一个高大的丈夫——这或许是为了在社会上显得体面一点的缘故——那么,一般来说后代将为此愚蠢地付出代价。此外,人们对头发和肤色也是相当看重的。金黄色头发的人明显喜欢发色黝黑或者棕色的异性,但后者却很少喜欢前者。其中的原因就是金发、蓝眼睛形成了变种,几乎是一种反常的现象,近似于白老鼠或者起码是白马一类。这种人并非土生土长于地球的其他地区,甚至不是在南北极的邻近地区,而唯一出现在欧洲;并且明显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在此我就附带说出我的看法:白色皮肤对人来说是非自然的;人的自然肤色是黑色或者褐色,正如我们的祖先印度人那样;所以,白人并非原初出自大自然的怀抱,因此并没有白人这一人种——尽管人们对此颇多谈论,白人的皮肤只是褪色了。当这些人被赶到陌生的北方以后,他们就像移植到那里的热带植物一样继续生存,并且就像热带植物那样,在冬天需要一个温室;经过成千上万年的时间,这些人就褪成白色了。茨冈人(吉卜赛人),一个在大概4个世纪以前就移民进入欧洲的印度人部族,就让我们看到了从印度人的肤色过渡到我们现在肤色的情形。[3]因此,在性爱中,大自然争取回归黑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因为这些属于人的原型;而白皙的肤色则成为一种第二天性,虽然印度人的褐色皮肤还不至于让我们反感。最后,每个人也会在个别的身体部位寻求能够矫正自己的缺陷和偏离典型之处;这一部位越重要,那这种寻求就越坚决。因此,鼻子扁平的人对鹰钩鼻子、鹦鹉脸会有说不出的喜欢;对身体的其他部位也一样。身材、手脚异常高挑、纤细的人,甚至会认为过于矮短、敦实的异性也是美的。对异性脾性的考虑也与此相似,每个人都会偏爱与自己相反的性情,但偏爱的程度则与其性情是否明显和突出相对应。一个在某一方面相当完美的人,虽然不会追求和喜爱在这一方面的缺陷,但他对这方面的欠缺完美会比其他人更容易迁就和接受,因为他本人可以确保子女不会获得这方面的重大缺陷。例如,如果一个人本身肤色相当白皙,那他就不会很反感对方泛黄的脸色;但如果自己是这个样子,那他就会觉得雪白的肤色简直美若天仙。有时候会出现稀有的情形:一个男人爱上一个明显丑陋的女人——这是因为除了上面所讨论的男、女特性程度恰好互相对应和谐以外,女方身上的总体反常之处也与男方身上的反常之处恰成对立,并因此纠正和调整了这些反常之处。一旦出现这种情形,那种爱恋通常就会达到相当强烈的程度。

我们是那样认真地检视女人身体的每一部分,而女人也从她的角度做同样的事情;对一个开始获得我们欢心的女人,我们是那样小心翼翼和一丝不苟地察看;我们在选择时一意孤行;新郎对新娘的密切留意,以防在哪个方面因看走了眼而出错,以及他对女方身体关键部位太过或者不及的高度重视——所有这些是与最终目的的重要性完全相称的。这是因为那将出生的新生儿要一辈子背负类似的部位,例如,女方背部只是很轻微的弯曲,这就很容易让她的儿子驼背,其他的情况也一样。当然,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所有这些;相反,每个人都以为只是为了自己的性欲(但这从根本上却肯定不会参与其中)而做出这样困难的选择。但是,在自己身体交合的前提下,他准确无误地做出了符合种属利益的选择,那秘密任务就是尽可能地维护种属纯粹的典型。在此个体是在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背负着更高的、种属的使命行事。正因为这样,他才那样看重那些本身对他可以是、并且的确是无所谓的事情。当两个年轻异性首次见面时,那种互相打量的无意识的认真劲,那互相投向对方的探求、锐利的眼神,双方的所有特质和部位都要承受的那种小心细致的检查——这里面都隐藏着某种相当奇特的东西。这种探求和检验也就是种属守护神对透过这男女双方有可能生产的个人及其素质组合的思考。男女各自对对方的满意程度和相互间的渴望就由这种思考的结果而定。这种渴望在已经达到某一相当程度以后,可能会因为发现了此前不曾注意到的东西而突然减弱和熄灭。因此,种属守护神就这样在所有有生殖能力者那里思考将来的一代。这将来一代的本质构成是丘比特连续操持着、思考着、盘算着的伟大工作。与丘比特的那些重要事务相比,因为那些是关乎种属和所有将来的世代,那加在一起也不过犹如白驹过隙的个人事情,是琐碎的、不足道的;所以,丘比特随时准备着无所顾忌地牺牲这些个体。这是因为丘比特之于众个体犹如不朽之于可朽;丘比特的利益之于个体的利益,犹如无限之于有限。由于丘比特意识到自己掌管的事情比所有其他只涉及个体苦乐的事情都更高一级,所以,在战乱中或者在熙攘的生意场里,或者在瘟疫肆虐的间隙,丘比特仍能超然地、不为所动地忙于自己的职责;甚至在孤独、冷清的修道院里,他仍在继续忙于分内的事情。

在上述讨论中,我们已经看到爱恋的强度随着个人化而增加,因为我们指出了两个个体的身体构成可以是这样的情形:为了尽可能地确立或者恢复种属典型,其中一个个体就是另一个个体的专门和完美的补充,后者因此也唯独渴望前者。在这样的情形里,已经出现相当程度的激情,也正因为这一激情指向了唯一的这个对象,因而好比是肩负着种属的专门使命似的,所以,这种激情马上有了某种高贵和崇高的色彩。根据相反的理由,那只是性欲,因为其并没有个人化而指向了所有的异性,只是争取在数量上保存种属,而很少考虑到质量,所以,就是平庸、粗俗的。不过,个人化及与之相伴的强烈爱恋却可以达到这样厉害的程度,以致如果无法得到满足,那这尘世间的一切好处,甚至生命本身都会失去了价值。到了这个时候,这种愿望所达到的激烈程度是任何其他愿望都无法相比的,因此会使人不惜做出任何牺牲;并且假使这愿望是永远不会获得满足的,就会导致疯狂或者自杀。这如此过分的激情,其根源除了上述种种考虑以外,肯定还有其他无意识的理由——而这些我们是无法看见的。所以,我们只能假设,在此不仅男女双方的肉体,而且男方的意欲和女方的智力都特别地彼此匹配,因此,某一相当确定的个体只能经由这一对男女产生,而这一个体的存在是种属守护神的旨意,其理由藏于自在之物的本质之中,是我们无法得知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吧,生存意欲要求在这一精确确定的个体身上客体化,而这一确定的个体只能经由这一父亲和这一母亲才能产生。意欲本身的这一形而上的渴求,除了首要在那未来双亲的心以外,在系列生物那里并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范围;因此,那未来双亲的心就被这一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们误以为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渴望那现在仍只是纯粹形而上的,亦即在系列真实存在的事物之外的目标。也就是说,那发自所有生物本源的、将来的,也只有在此才成为可能的个体,要进入生存的渴望,在现象中就表现为那未来双亲互相之间强烈的、别的一切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激情,事实上也就表现为一个绝无仅有的错觉——由于这一错觉,这个恋人才会为了和这一女人同床共寝,不惜献出这世上的一切好处。但与这一女人同眠,其实并不比与其他别的女人同眠给他带来更多的好处。至于不管怎么样,他只是着眼于与这女人同眠,可由此清楚地表现出来:甚至这样强烈的情欲也像每一其他情欲一样,就在享受的当下消退了。对此。当事人也感到无比的惊讶。这种情欲也会由于,例如,这女子不育(根据胡夫兰所言,不育可以由19种偶然的身体构造缺陷引致)而消退,因为这种不育使那真正的、形而上的目标无法实现,正如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种子被糟蹋一样,但通过这些种子,那同样的形而上的生命本原也在争取进入生存,而唯一的安慰是无尽的空间、时间、物质和因此永不枯竭的机会为生存意欲的重回敞开着。

柏拉色斯并没有讨论过这一话题,我的这整个思路对他来说也是陌生的,但我在这陈述的观点肯定在某时某刻曾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因为他在完全另一种上下文里,以一种随意的方式,写下了下面这些值得注意的看法:这些人是上帝结合在一起的,例如,乌利亚斯的妻子和大卫王;虽然这种关系(至少人们相信是这样)与正当和合法的婚姻关系正好相悖。但为了所罗门的缘故——所罗门只能经由巴芙丝芭和大卫的精子所产生,除此别无他法,虽然那只是通奸——上帝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了(《论长寿》,I,5)。

爱情所带来的渴望和思慕,是各个时代的文学家运用无数方式没完没了地抒发、但又永难穷尽的主题;他们所做的甚至还没满足这一主题,还没符合其要求呢。这种渴望和思慕把得到某一确定的女子与享受无尽快乐的想法紧紧地联结了起来;一旦想到不可能得到这个女子就会感受到无以名状的痛楚。这种爱情的渴望和痛苦,不可能取材于某一匆匆即逝的个体的需求,而是种属精灵发出的叹息,因为这一种属精灵在此看到了达致其目的的无可替代的手段,要么得到,要么失去。所以,种属精灵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声。唯独种属才会有无尽的生命,并因此能够有无尽的渴望、无尽的满足和无尽的痛苦。但这些东西现在就被囚困在一个凡夫的狭隘胸膛之内,这也难怪他的心胸似乎要爆裂了,而又无法找到言语抒发胸中充满的无尽的狂喜和无尽的苦痛。因而这些提供的素材成就了一类崇高的情爱诗篇。这些诗篇相应斗胆采用了超验的、翱翔于一切尘世事物之上的比喻。这就是彼特拉克写作的主题,塑造出圣·倍夫、少年维特和雅可布·奥蒂斯的素材,而这些人物除非以我这里所说的原因解释,否则,就是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的。这是因为对所爱的人那种无以复加的赞赏不可能建立在她所具有的精神素质或者泛泛的客观、实在的优点之上,因为坠入情网者经常还没有对他的恋人精确了解到这个份上,例如,彼特拉克就属于这样的情形。唯独种属的精灵才能一眼看出这女子对于种属及其目的所具有的价值。巨大的激情一般是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燃起:

深爱的恋人,有谁不是一见就钟情的呢?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3幕,第5场

在马迪奥·阿勒曼所写的、在这250年间颇负盛名的浪漫爱情小说《阿尔法拉契的古兹曼》里,有这样一段在描写爱情方面值得注意的言论:人们真要相爱的话,是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煞费思量和选择的,而是只在初次的和唯一的一眼里,男女双方之间就已经有了某种投契和一致,或者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习惯说的:他们本身气味相投,而星宿的某种特殊影响促成了这一件事情(第二部分,图书第3,第5章)。据此,失去了所爱的人,无论是因为情敌或者死亡的原因,其痛苦对热恋中的人来说,更甚于任何其他痛苦,恰恰因为这种痛苦具有超验的性质,这不仅涉及他个人,而且涉及个人所具有的长久、永恒的本性和种属的生命:这个人现在受到种属意欲的召唤而承担起种属委派的任务。因此,出于爱情的嫉妒是那样的狂怒和折磨人,而放弃我们的恋人则是最大的牺牲。一个英雄以诉苦、哀叹为耻,但爱情的哀诉除外。因为在这里,痛哭流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整个种属。在卡尔德隆的《伟大的齐诺比亚》一剧第3幕里,齐诺比亚和德西斯有一段对话;后者说:

天啊!你是爱我的吗?

那我宁愿放弃

千万场胜仗,

我马上回来……

在这里,此前一直压倒了各种利害得失的荣誉和尊严,一旦在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加入战团,并看到了眼前明确的利益所在,就马上溃败了。这是因为种属的利益相对只是个体的利益占据绝对的优势,不管后者有多重要。因此,荣誉、责任、忠诚在抵挡住其他的诱惑,甚至死亡的威胁以后,唯独在性爱面前退缩。同样,在私人生活里,没有哪些方面比性爱方面更欠缺认真、负责的了。那些在其他方面相当忠诚、老实和公正的人,一旦强烈的性爱,亦即种属的利益俘虏了他们,有时也会把认真、负责甩到一边去,无所顾忌地通奸。似乎他们相信自己意识到了这样做有某一比个人的利益还要高的合理性,恰恰因为他们为种属的利益行事。尚福尔在这方面的议论值得注意: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互之间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我始终是这样认为的:不管妨碍他们结合的障碍是什么,诸如丈夫、父母等,根据大自然,也根据神圣的权利,这两个恋人就是各自属于对方的,不管人类的法律和规章是什么(《格言录》,第6章)。谁要是对这种说法愤愤不平,那他就看看《圣经·福音书》好了:救世主对待被逮住的通奸妇人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宽容,因为救世主同样假定了每一个在场的人都犯了这同样的罪行。从这一观点看来,《十日谈》的绝大部分似乎只是种属守护神对个体的权利和利益的嘲笑和讽刺,后者都遭到了前者的践踏。当社会地位的差异和类似情形妨碍狂热的恋人结合时,种属守护神同样轻而易举地无视这些东西,随手把它们推到一边去。种属守护神在追求关乎无尽后世的目标时,会把人为的规章、法令和顾虑像糟糠一样地吹掉。出于这同样深藏不露的原因,一旦涉及爱恋激情的目标,人们就会不惜冒险,甚至一向胆小、怯懦的人在此时都会变得勇气十足。在戏剧和小说里,年轻的主人公维护自己的爱情,亦即种属的利益,终于战胜了那些只关注个体幸福的老一辈人——每当看到这些,我们就感同身受地为他们高兴。这是因为这些恋人的努力和争取在我们眼里比所有妨碍、阻挠他们爱情的东西都更重要、更崇高和更公正合理,正如种属比个体有分量得多一样。据此,几乎所有喜剧的基本主题都是种属守护神及其目的登场亮相,但这些与剧中个人的自身利益背道而驰,并因此威胁剧中人的个人幸福。一般来说,种属守护神最终会达到目的——这样的安排与诗意的合理性相符合,让观众们得到了满足;因为观众感觉到种属的目的是远远优先于个人目的的。因此,在结尾时,作者会放心地让有情人赢得胜利,因为作者和这些有情人一道错觉地以为,这些有情人终于奠定了自己的幸福;但实质上,他们只是为了种属的利益,罔顾深谋远虑的长辈的意愿,甘愿奉献自己的安乐。在个别、反常的滑稽剧中,作者则试图把这种情形颠倒过来:主人公以种属的目的为代价换取了个人的幸福。但观众感觉到了种属守护神所受到的苦痛,他们不会因个人为此得到了好处而感到有所安慰。在我的记忆中,属于这一类的知名玩笑剧有《十六岁的女王》《理智的婚姻》。在爱情题材的悲剧里,因为种属的目的遭受挫折,所以,恋人作为种属的工具,通常也就同时沉沦了,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旦克里德》《唐·卡洛斯》《华伦斯坦》《梅西纳的新娘》等。

一个处于热恋状态的人常常会有滑稽性的、时而又是悲剧性的表现。之所以出现这两种情形,是因为他一旦被种属精灵所占据,也就受其摆布,再也不属于自己了;这样,他的行为与他个人就不相一致了。处于强烈的爱恋状态时,一个人的思想会沾上某种如此诗意和崇高的色彩,甚至会带有某种超验的和超自然的倾向;因此缘故,他的眼睛似乎再也完全看不到自己真正的、非常自然的目的。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此时此刻的他正受到种属精灵的鼓动——其事务比起所有那些只是涉及个体的事情不知重要多少倍——要完成种属精灵分派的特殊任务,要确立一个无限期的后代的存在,这一后代必须具备一个体的、精确确定的本质特性;但这一本质特性只能从作为父亲的和作为母亲的他的心上人那里获得,否则,如此这般的后代是不可能进入生存的,而生存意欲的客体化坚决、明确地要求这一存在。正是有感于自己所处理的事务具有如此超验的重要性,所以,才让恋人们远远超越了一切尘世、凡俗的事情,甚至超越了他们自己,并让他们的那些非常自然的、肉体的欲望裹上了一层如此超自然、超肉体的外衣,以至一个最干巴、乏味的人,他的爱情仍然构成了他生命中的一段诗意的时光。在这后一种情形里,事情有时候就会有了某种滑稽的色彩。那要在种属里客体化的意欲委托给个体的任务,在恋人的意识里呈现时,所戴着的面具是,如果与这一女性个体结合,他可期望得到无尽的极乐。在最强烈的爱恋状态时,这一幻象会照射出如此熠熠的光彩,假如无法达到爱欲的目的,那甚至生命本身也会失去所有魅力,从此就会显得平淡、乏味、了无生趣,以致对生活的厌恶甚至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所以,轻生的事情就时有发生了。这个人的意欲已经陷入了种属意欲的漩涡,或者说种属意欲已经远远压倒了个体意欲,以致这个人如果无法作为种属意欲发挥作用的话,那他也就蔑视和拒绝发挥个体意欲的作用了。在此,个体是太过弱小的容器,无法承载种属意欲集中在某一确定对象上的无限渴望。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自杀就是出路,有时则是两个有情人的双双殉情——除非大自然为了挽救生命的缘故让疯癫介入——这样,疯癫就以一层纱幕使头脑无法意识到那种无望的处境。每年都不乏好几个这种情形的实例,证明这所陈述的真实性。

但是,不仅无法获得满足的爱恋激情有时会导致悲剧性的结局,就算这激情得到了满足,也经常导致更多的不幸,而不是幸福。这是因为这种激情所提出的要求经常与当事人的个人利益大为抵触,以致损害了后者,这些要求与当事人其他方面的情况无法调和,扰乱了以这些为基础的生活计划。确实,爱情不仅经常与人的外在处境相抵触,而且与人的自身个性也不协调,因为爱情所涉及的个人,除了性的关系以外,对那恋人来说,有可能是可憎、可鄙,甚至可怕的。但种属意欲却比个体意欲强劲得多,以致情网中的人会对种种他感到讨厌的素质闭上眼睛,无视所有的一切,对一切都错误判断,把自己和激情的对象永远地联结在了一起。他是那样完全彻底地陶醉在那种错觉之中,一旦种属意欲得到了满足,那错觉也就烟消云散了,留下来的只是让人厌恶的终身伴侣。只能由此解释为何我们经常看到一些相当理性,甚至优秀、杰出的人物,竟然与泼妇、婚内恶魔共结连理,以及无法理解他们如何做出这样的选择。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古人把爱情表现为盲目的。事实上,一个热恋中人在新娘的身上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出和痛切感受到其性格、脾性方面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这些也必将让他一辈子受苦,但仍然没能把他吓倒:

我不会问,也无所谓,

如果你心有罪疚;

我知道我爱你,

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是因为他追求的,归根到底不是他的利益,而是将要进入生存的第三者的利益,虽然在他错觉的意识里,他以为寻求的是自己的利益。不过,正是因为没有追求他自己的利益——而这无论在哪里都是伟大的标志——所以,这甚至让狂热的爱情也带上了某种崇高的色彩,成为文学名正言顺的题材。最后,性爱甚至与对性爱对象至为强烈的憎恨相安共处;因此,柏拉图早就把性爱比作狼对羊的爱。也就是说,当一个狂热的恋人无论怎样努力和请求都得不到一个不管怎样的回应时,这种情形就出现了:

我爱她,但我又恨她。

——莎士比亚,《辛白林》,第3幕,第5场

接下来,对恋人所燃起的憎恨有时候会达到这样的地步,他甚至动手把她谋杀,然后自杀。每年通常都有好几个这类例子,登在英文和法文报上。歌德的诗句是相当正确的:

爱情遭到了蔑视!地狱腾起了烈焰!

愿我知道更糟糕的东西,好让我咒骂千遍万遍!

恋爱的人在形容被爱者的冷淡和对方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得虚荣心的快感为残忍时,的确一点都不夸张。这是因为他现正处于一种冲动中,这冲动类似于昆虫的本能,迫使他无条件地追随自己的目标,不顾理智的分析、根据,把其他一切都置之度外:他无法摆脱这一冲动的控制。不止一个,而是颇多的彼特拉克带着未曾满足的爱欲——那就像拴在脚上的镣铐和铁块——从此艰难吃力地走完一生,在孤独的林子里叹息;同时又兼备诗才的只有彼特拉克而已。所以,歌德的优美诗句适用于他:

在痛苦中沉寂无语时,

神灵给我本领,好让我诉说痛苦。

事实上,种属的守护神与每个人自己的守护神普遍都势同水火,前者是后者的追捕者和敌人,总是随时准备着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丝毫不带怜悯地破坏个人的幸福;有时候,甚至整个国家的福祉也会因为种属守护神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成为牺牲品。莎士比亚在《亨利四世》(第3部分,第3幕,第2场和第3场第2、3景)就给了我们这方面的例子。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种属——我们的本质植根于此——与个体相比,对我们有着更密切和更优先的权利,因此,种属的事务优先进行。古人正是有感于此,才把种属守护神拟人化为丘比特:丘比特虽然长着一副小孩的外貌,但却是一个敌意的、残忍的、声名狼藉的神祇;一个任性、专横的魔鬼;不管怎么样,他是掌管神祇和人类的主人:

你,厄洛斯爱神,是控制神、人的暴君!

可怕的利箭、盲目和翅膀就是丘比特的标志和特性。翅膀表明了反复无常,而反复无常一般只伴随着失望一道出现;失望则是获得满足以后的结果。

也就是说,因为情欲建立在一种错觉之上——这种错觉把只是对于种属才有价值的东西误以为对于个体也有价值——所以,在达到了种属的目的以后,这一幻象就消失无踪了。原先占据了个体的种属精灵现在放过了这一个体。被种属精灵放弃以后,个体重又恢复到原来的狭隘和匮乏中去,并惊讶地看到自己做出了如此高尚、英勇和不懈的努力争取以后,他的快乐除了每一性欲满足所给予的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他发现自己并不如原先期待的那样比以前幸福了。他发现自己被种属意欲蒙骗了。因此,一般来说,一个得到了快乐的第修斯就会抛弃他的阿里阿娜。假如彼特拉克的情欲得到了满足,从那一刻起,他的歌唱就会沉寂下来,就像下完了蛋的鸟儿一样。

在此顺便一提,尽管我的性爱的形而上学会招致深陷在这一激情之中的人的反感,但如果理性的思考能够消除一些反感,那么,我所揭示的基本真理就肯定比任何其他东西更能帮助人们制服这种情欲。但是,情形仍如那古老的喜剧作家所说的,谁要是自身既缺乏理性也缺乏节制,那他就不可能受到理性的引导

出自爱情的婚姻是为种属的利益而非个体的利益缔结的。虽然当事人误以为在增进自己的幸福,但他们的真正目的却不为他们所了解,因为这目的只生产一个经由他们才可能生产的个体。他们为这一目的而走到了一起,本应从此以后尽量彼此和谐共处。但是,经由本能的错觉——这就是狂热爱情的本质——而走到了一起的男女双方,在其他方面却经常有极大的差异。这些差异在错觉消失以后——这是必然发生的事情——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据此,出自爱情的婚姻一般来说都会有不幸福的结局,因为这样的婚姻是为了将来的后代而付出了现在的代价。为爱而结婚的人将不得不生活在痛苦之中——一句西班牙谚语如是说。而出自舒适生活考虑而缔结的婚姻——这经常是听从父母的选择——则是相反的情形。在此主要的考虑,不管这些考虑是什么,起码是现实的,并不会自动地消失。这种婚姻着眼于现在一代人的幸福,但当然会给后代带来不利;并且是否真能确保现在一代人的幸福仍大有疑问。在婚姻方面只看在金钱的分上,而非考虑满足自己喜好的男人,更多的是活在个体而非种属之中。这种做法直接与真理相悖,因此,看上去就是违反自然的,并且会引来人们某种程度的鄙夷。如果一个女孩不听父母的建议,拒绝了一个有钱、年纪又不老的男人的求婚,把所有舒适生活的考虑搁置一边,只根据自己的本能喜爱而选择,那她的做法就是为了种属的福祉而牺牲了自己个体的安乐。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无法拒绝给予她某种赞许:因为她优先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并且以大自然(更准确地说是种属)的感觉行事;她的父母则本着个体自我的感觉给她出谋划策。根据以上所述,情况看上去是在缔结婚姻时,要么是我们的个体,要么是种属的利益会受到损害。通常都是这样的情况,因为生活舒适和狂热爱情一道结合是至为罕有的好运。大多数人的身体、道德,或者智力素质都相当地糟糕和可怜——部分原因或许是人们的婚姻一般都不是出自纯粹的选择和喜好,而是各种各样外在的考虑和根据偶然情形的结果。但如果人们在考虑舒适生活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考虑自己个人的喜爱,那就好比是和种属的精灵达成了妥协。众所周知,幸福的婚姻是稀有的,恰恰因为婚姻的本质在于其主要的目标不是现在这一代人,而是将来的一代。不过,请让我加上这一句,以安慰那些温柔和有爱意的人:有时候,狂热的性爱与一种出自完全不同源头的感情结合在了一起,亦即与一种建立在和谐一致的思想意识基础上的真正的友谊结合了,但这种友谊通常只在真正的性爱因获得满足而熄灭以后才会出现。这种友谊通常是这样产生的:两个个体当初在着眼于将要产生的孩子方面,在身体、道德和智力素质方面的互相对应、互补(由此就产生了性爱),在这两个个体本身的关系中,也作为对应的脾性气质和思想优点同样发挥了互补的作用,并以此奠定了情感、气质和谐的基础。

在此讨论的整个关于爱情的形而上学与我的总体的形而上学精确地联系在一起,而前者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后者的地方则可以总结为下面几点。

我们得出的结果是,人们为了满足性欲而小心翼翼地选择——这里包括无数的等级,一直提高至狂热的爱情——完全是因为人们至为严肃、认真地关注其后代专门的个人素质。这种异常奇特的兴趣和关注证实了我在这之前数章里已经阐明的两个真理:(1)人的自在本质是不可消灭的,因为这继续存活于后代。这是因为那种如此强烈、热心,并非出自人为的思考和意图,而是出自我们本质的内在冲动和本能的兴趣与关注,是不可能轻易根除的,并对人们发挥着如此威力——假如这人类是绝对倏忽、短暂的,假如某一确实和完全不同于这人类的世代只是在时间上跟随着这人类。(2)人的自在本质更多地存在于种属,而非个人之中。这是因为那种对种属的专门性质的兴趣——而这构成了所有情事的根源,从只是一时的喜欢一直到最投入、最认真的激情——对每个人来说,其实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这些事情的成功、失败至为深刻地触及每个人。因此,这事情也就被特别称为心的事情。更有甚者,当这种兴趣强烈和明确地表露出来时,所有只涉及自己个人的事情则一概让路,并在必要的时候做出牺牲。所以,人就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了:种属比个体与人更密切;种属与个体相比,人更直接地活在种属之中。据此,为何热恋中的人把全副身心交付出去,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的意中人的眼色,随时准备为她做出种种牺牲?因为渴求她的是他身上的不朽部分;渴求其他任何别的则都永远只是他身上的可朽部分。所以,那种目标指向某一确定女子强烈、炽热的渴望,就是证实我们那不可消灭的本质内核及其在种属延续生存的直接凭据。但把这种延续生存视为不重要和不充分则是错误的,这错误出自我们把种属延续的生存,理解为只是一些与我们相似的、但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并非与我们为同一的生物在以后将来的存在;另外,由于我们的认知是从内投向外,只考虑到种属的外在形态,正如我们就这些所直观看到的那样,而不是种属的内在本质。但恰恰是这种内在的本质构成了我们自己的意识的基础,是这意识的内核,所以,甚至比这意识本身还要直接的东西;并且这内在本质作为自在之物,不受个体化原理的束缚,实际上是存在于所有个体中的同样的东西,不管这些个体是相互并存抑或分先后依次地存在。那么,这就是生存意欲,因此恰恰是如此迫切要求生命和延续的东西。据此,它幸免于死亡,不受其影响。但是,这生存意欲也不可以达到比目前更好的状况和处境了;所以,对连带着生命的它而言,个体永恒不断的痛苦和死亡是一定的。要摆脱这些痛苦和死亡的话,那还保留否定生存意欲这一手段,因为通过否定生存意欲,个体意欲就可挣脱种属的根基,放弃在种属中的存在。至于到了那个时候意欲成为了什么,我们缺乏明确的认识,我们甚至缺乏为我们带来这方面认识的素材。我们只能把它形容为有自由成为或者不成为生存意欲的东西;如果是后一种情形,佛教就把它称为涅槃。涅槃的词源,我在第41章注释中给出了。涅槃这一境界始终是人类的任何认识能力都无法探究的。

如果我们现在从这最后的思考角度审视熙攘混乱的人生,我们就看到每个人都在忙于应付生活中的困苦和折磨,竭尽全力去满足没完没了的需求和躲避花样繁多的苦难;人们所能希望的不外乎维持这一充满烦恼的个体生存一段短暂的时间。但在此期间,在那一片喧嚷、骚动之中,我们却看到了两个恋人互相投向对方充满渴望的一眼——但却为何这样秘密、胆怯、躲躲闪闪?因为这些恋人是叛变者:他(她)们在秘密争取延续那不这样做很快就会终结的全部困苦和烦恼;他们打算阻止这一结局的到来,一如其他像他们那样的人在这之前所成功做了的。这些思考已经涉及接下来的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