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乾天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章 楔子

众所周知,人,不能事事都如愿;

朱五常怀疑自己传染上了艾滋病,眼瞅着连不如愿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晚上,北京市丰台区政馨园社区门诊室,陪邱桐桐打点滴的朱五常,有几次想开口问她,艾滋病是不是她传染给自己的。

尽管是烧火棍拔火,一头捅,但对外坚称洁身自好,以德服人的朱五常,觉得有资格问。

几个月前和邱彤彤的一夜之情,是对方一手谋划的,他信誓旦旦。

那夜,酒后大醉的他没主动,也没有拒绝,走到哪里都可以,说自己是无辜的,稳稳地站在道德制高点。

得了艾滋病,他觉得全世界都不正常。感受着门诊室外的风,望着旋在空中白色塑料袋,暗骂:丫怎么就这么不争气,非要服从地心引力,对它俯首帖耳一拜三叩首吗?长点志气,化成火箭飞去外天空。化成神州号飞船,去到火星挖金子!干嘛非要在地球!地球有艾滋病!

“抱着我,我没力气了……”

倚靠在身侧的邱彤彤,脸色苍白如纸。

生死尚不在今明,还是先顾眼前人。朱五常的怨气化成了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邱彤彤冰凉的纤纤玉手。

“没事儿的,打一针就好了。”

“不打。”

“不打怎么会好呢。”

“我怕疼……”

“有我在呢,不怕。”

掉进蜜罐的对话,哪里像是在来看病。

邱彤彤的身体几乎蜷缩在了他怀里,两颗心一前一后挨得更近了。

看着病恹恹的邱彤彤,他心道:她是好女人,我也是好男人,好人哪里会得艾滋病,没有天理的,一定是我想多了!

大医院排不上号,来小门诊本来人家也下班了,巧的是他们遇到了返聘到社区医院的苗医生。苗医生年纪大了,肯收留邱彤彤,让二人颇为感动。

缴费的时候遇到了难。

“咱们社区门诊收款系统到了晚上自动关闭,想看病啊,只能付现金。”

“现金也行。”

“那你跟我来。”

明明穿的是平底胶鞋,走廊里回响的却是只有高跟鞋才能发出的哒哒声。跟在苗医生身后的朱五常,也想发出哒哒声,又蹦又跳,都如身坠棉花堆,竟然什么声响都发不出来。他更加奇怪了。弯身猫腰想一看究竟,这时苗医生厉声催促:“嘛呢?看不看病?”

人在屋檐下,像工具人,他从苗医生手中接过一张缴费清单,又被告知明天何时何地在哪个窗口办理正是的缴费手续,邱彤彤才算正式被收入了门诊。

他千恩万谢:“您辛苦,麻烦您了!”

苗医生莫名一笑,转身回门诊室,再次发出哒哒的脚步声,算是回应。

当时他本以为能遇到肯收留他们的苗医生是好运的开始,后来才恍惚间明白,也许问题,就出在苗医生这里了。

靠在门诊室座椅上的邱桐桐接过朱五常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一小口,汗珠从邱彤彤的额头和鼻翼流下,将碎发打湿,同时也打湿了朱五常的回忆。

那晚和邱彤彤发生的事情慢慢浮现在了他眼前。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重?”从火锅店出来,邱彤彤冷不丁问了他这么一句。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嗯……真的……”

“那你想知道吗?”

“不想吧……”

“哦……”

莫名其妙的傲娇,维系着他最后的尊严。他喜欢邱彤彤,因为邱彤彤是和赵晓白一样,气质出尘。可他觉得自己不配和邱彤彤站在一起。

美女是自己这个窝囊废编辑配得上的吗?纸质媒体江河日下,搞不好杂志社下个季度就倒闭,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搞什么对象,哪有什么钱搞对象?

前方的汽车向南向北向西向东,他的目光也是向南向北向西向东。

他自惭形秽,他暗生自卑,便一个劲儿不要自不量力自讨没趣,干脆丢盔弃甲逃掉算了,过了今晚又是一条好汉。

“你抱一抱不就知道了……”快走到路口时,邱彤彤说。

对朱五常来讲,那个晚上全世界只有一盏灯,就是他们旁边的那盏。

路灯下,邱彤彤的美,跟着光在舞蹈,翩翩舞蹈。

朱五常只觉得喉结发紧,几次有冲动想要一亲芳泽,又觉得如果这样做,那自己只剩下猥琐,于是屁股也跟着一紧。

“不是没有给你机会啊。”

“嗯……我……”

都是成年人了,女孩子对你有没有意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可以成为几座不可逾越的大山。邱彤彤的话,如同长距离巡航导弹,飞过他心里设下的一万八千座关卡,将大山炸平,将大海填平,将他心中的不可能,炸成了小鹿乱撞,口干舌燥,滋哇乱叫。

狗都能看出来她是喜欢你的,是的!她喜欢你!尽管这是第二次见面,但她喜欢你,你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又什么不敢面对的?女孩子说话这么直接了,要再不主动,还配做男人?朱五常,我瞧不起你!

“那……我抱一下?”

“那抱一下?”

“嘿嘿,抱一下吧!”

“想得美呦!”

邱彤彤咯咯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

于是眼前人更加甜美,他想投降,想着猥琐点就猥琐点吧,像个男人!

他靠得邱彤彤更近了,于是邱彤彤笑得更欢了,似乎是在鼓励。

他痴了,只觉得邱彤彤不再是邱彤彤,而是赵晓白,是他认识了十年的赵晓白。诚惶诚恐,百爪挠心,似乎中了风,左边脸上的笑牢牢焊死,右边脸上的焦虑,也牢牢焊死。

被爱过的女人伤害过的男人,都练就了一个本领,确定对方是爱情之前,本能地逃离。他们都知道再往前迈一步是深渊是猛虎是穿肠而过百转千回的相思剧毒。

毒药这东西,误喝一次就够了,再喝半口都是傻帽二百五。

二百五就二百五吧!老子本来也不聪明,负负得正,万事大吉!

如贼的手伸过去,邱彤彤似乎是在等待,主动送上门。

可它又如贼般跑掉。

终究,它是贼,不是匪。

贼不走空,偷多拿少全靠本事,它的本事,是朝天窃来几分怒气。

显然朱五常觉得自己遇到爱情了,除了赵晓白之外的爱情。他觉得爱情这玩意儿太不是东西,男子汉大丈夫,堂堂七尺男人,怎么能让爱情骑在头上耀武扬威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不行!不答应!

干脆,再见吧!你不是喜欢我,想让我鱼肉吗?我偏偏以德服人。

“那个……我还有稿子没写完,不然……先送你回去?”

接触下来,邱彤彤对朱五常是有好感的,他不像一些猥琐之徒把眼睛死盯着胸部不放,也不会滔滔不绝讲无趣无聊的大道理。

可刚才朱五常的反应,让她迟疑了,她显然没料到朱五常没懂自己传递的信息,聪明的男人千千万,遇到钢铁直男,远离他,才是福气。

“不用了,我自己叫个车回去就好,谢谢你今天陪我吃饭,咱们AA,饭钱已经微信转给你了。”

朱五常陡然一愣。

“别AA了,一顿饭而已。”

“一顿饭而已,那我请了。”

“那……”

“就这样吧。”

推来推去,反倒小气,你不是想请嘛,那你请好了,大大方方吃一回软饭,也间接证明哥们儿还有几分卖相。这放在前朝,哥们儿就是相公,也挺好。

“那我给你打个车,这次别AA了。”

邱彤彤没说话,算是同意。

朱五常的打车软件,如果有目的地是前往月球的网约车,他不介意把送邱彤彤上去。

月球远远的看去,诗情画意,走近尽是坑洼,人也一样。哥们儿长得确实差了点意思,也不是有钱人,但哥们儿又没犯罪,一顿饭钱就让你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揶揄,还买了单打我脸,我不要面子嘛!

转念又想:一个大老爷们儿,这么多鬼心思干嘛!谁还没有点脾气,漂亮女人肯揶揄你,那就是你的福气。

临别在即,从此两不相见,又何必斤斤计较,于是朱五常忽觉月亮好远好圆,诗情画意,邱彤彤好美好纯情,万分值得,语气也好了不少。

“你去哪里?”

“光华路AK47酒吧。”

“AK47?”

邱彤彤点了点头。

他的手指停在手机键盘上方,眼睛离开手机屏幕,看向邱彤彤。

据他所知,位于CBD的那家AK47酒吧是知名的Gay吧。前些日子爆出的一条新闻,说警方突击检查该酒吧,成功抓捕了在该酒吧卖淫的失足妇女24人。Gay吧里居然窝藏的是男女性交易,新闻当天上了热搜久居不下,让那些善写明星出轨戴绿帽的标题党自媒体无路可走。

“那里……那里不好……”

“你又不是我男朋友,管太多了吧。”

“我……我没有……”

“那我自己打吧。”

你愿意当失足妇女你就当,你愿意攀高山,掰直弯管你就掰,管我什么事情!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别动,我来!”

邱彤彤要掏手机自己打车的时候,朱五常按住她的手,抢先一步。

网约车是叫上了,当贼的手当了一回匪,被抢的和抢到的都愣了。

出租车靠边停下,这才打破尴尬。

邱彤彤上了车,意味深长地看了朱五常一眼。

本来想送走邱彤彤的朱五常,脑子一热,心道:老子能让你骑到头上?

“等等!”

车开走了没几米,朱五常叫停了车,拉开车门窜了进去。

这下换成了邱彤彤惊讶了:

“你,你去AK47?”

“你又不是我女朋友,管太多了吧。”

“好霸道!有你这么跟女孩子说话的嘛!”

也不知道从哪里憋的邪火,他直勾勾地盯着邱彤彤的眼睛:“你喜欢霸道点的,还是怂点的。”

“都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这样的。”

这话让朱五常语塞。

几乎没有在女人面前霸道过的朱五常,颓了。

正郁闷的时候,邱彤彤捂住嘴咯咯笑个不停。

“我长得是不是就像个笑话。”

“不,你只是长得和平而已。”

“这话怎么讲?”

“没怎么讲。”

“那和平是什么意思?”

“你要是听不懂,我也可以说你长得善良、踏实、孝顺以及灿烂。”

“我算是你明白了,你变着法骂我呢。”

“骂你那还不是看得起你。”

“那我还得感谢你?”

“我才不给你这个机会。”

“唉,那我没辙了,我就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我就知道,看来,我的出路只有一条。”

“你还有出路?”

“明天早起,重新做人。”

邱彤彤对他心中对这份豁达,倒是赞同:

“不会和女孩子相处,还装那么凶,你这人好有趣!”

朱五常该认怂的时候,从来没有含糊过:“活该赵晓白不喜欢我!活该你邱彤彤不喜欢我!我要是有本事……我要是有本事……”

“你要是有本事怎么了?”

“我要是有本事能让你们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又是咯咯一阵笑。

车在车海里飘,笑在车里荡,他们的眼睛都在车里,看着窗外,小吃摊和摩天大楼,扑鼻的烤串香和这座城市的一列列写的明白,但看不太懂的标语横幅,甚至更远的地方在夜里延展、扑闪。

灯火酒绿的渲染下,朱五常看谁都不像好人,包括自己。

他大步流星、大模大样地和邱彤彤走了进去。

心道:我朱五常就算把裤衩子当掉!也要跟你邱彤彤一喝到底!看谁是个爷们儿!看谁有真本事!

比都不用比,自然是他个爷们儿,只可惜这爷们儿酒量极限是250ml的青岛纯生。

后来的发生的,和正常男女在酒后发生的事情一样。

不同的是,据邱彤彤后来和闺蜜谈起私房话,邱彤彤说在床上的朱五常非常奇怪,非要自己骑在上他头上,还说这就是爱情。

闺蜜反问:“你真骑了?”

邱彤彤只是咯咯的坏笑。

闺蜜不解、好奇:“你到底骑了没有啊?”

她不置可否。

朱五常也质问过,怎么忍心对烂醉如泥的男人下手。

用邱彤彤的原话就是:深更半夜,你醉得倒地不起,我丢下你独自离开,良心肯定不安。不丢下你,你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发生点什么也不像样子,传出去丢人的是你。与其一个人独自待着,不如两个人独自待着,与其让你丢人,不如我顾全大局。

朱五常气结,支支吾吾,想反驳。

“有意见?”

其实他有,但心知他说一句,便会换来邱彤彤一万句反驳,还是作罢。同样是中文系毕业,朱五常在语言上的造诣照邱彤彤是差远了,女人讲起道理来,比艾滋病还可怕。

“没有……你说的都对……”

“你女朋友又不是感冒一天两天了,怎么才想起来诊所?心可真大。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像话,整天就知道玩,快点成长起来吧,多心疼心疼你女朋友,女孩子的好年岁也就这么几年,你得学会珍惜啊小伙子!”

苗医生的话把朱五常湿润的回忆带到了皱巴巴搓成米黄色废纸团的现实。

他深吸了一口气,过滤了一部分门诊室弥漫的过氧化氢的余味。

对于苗医生的质问,朱五常懒得辩解,他在交友软件上认识邱彤彤半月不到,擦枪走火算意外上了次床,论关系顶多是炮友。说炮友也是委屈,那天明明是邱彤彤有所准备。

刚交手便知朱五常酒量不行,青岛纯生半杯就倒,还非要大展拖刀计,跟他喝到凌晨1点。

按照流程讲,二人本该谈个甜蜜的恋爱……他也是这么计划的,反倒是邱彤彤安慰:“放心吧,你不用对我负责。”

他委屈:“谁负我的责?”

“买定离手,盈亏自负。”

是啊,事已至此,恐惧是没有用的,可紧张也难以避免。

他草木皆兵,盯着顺着输液管往邱桐桐的胳膊流的点滴,他想钻进邱彤彤的身体,跟艾滋病毒来一场什么条件都可以讲,只要你离开的谈判。

谈判是需要底牌的,然而生死无底牌,初谈即崩。

“宝贝儿,咱们可怎么办啊?”

他紧紧一搂,心疼自己,也心疼邱彤彤,问自己,也在问以后。

今年北京的冬天很冷,据说已经突破了近20年的同期最低温。

还好,门诊室一千瓦的大功率电暖气,足可以在几分钟内将室温升至20度以上。

这辈子也没有悉心伺候过人的朱五常还是不自觉地被邱彤彤骑在了头上。

担心太多热汗出去受凉,解开她脖颈上的围巾,还是不放心,又把她羽绒服的拉链拉开散热。

邱桐桐很明显是受用的,靠近朱五常,往他脸上亲了一口。觉得不够,又往另一侧亲了一口,然后躲在他怀里。

美人在怀,夫复何求!你跟人家上了床,还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像样子嘛!

抓了20多年彩票没中过奖,小时候分糖丸都能分到半颗,跟邱桐桐上了一次床怎么可能就得了艾滋病?在国内中艾滋病的概率只是万分之五啊!轮也轮不上你,人家姑娘都没嫌弃你,你怕个球!你不是个男人!

朱五常痛骂检讨着。

苗医生这时道:

“你们也算是找对了地方,整个丰台区,所有的社区门诊,你们可着劲儿打听,就我一名全科医生。你女朋友的病要是去大医院,值班医生肯定没我懂,说不定就耽误了明白了没有?”

突如其来的健谈让朱五常有点不知道怎么接。

朱五常只好点点头应付着:“明白了,幸亏您提醒,我们的运气真好遇到了您。”

苗医生开始有条不紊:“为啥我叫全科医生呢,70年代开始从医,耳科内科外科妇产科传染科我都干过,全北京城的社区门诊有一个算一个,能有几个全科医生?不多了!我跟你说!按理说到我这个年龄应该退休了,哼,没办法我才不退休,我喜欢干着呢。”

“您可真敬业。”朱五常顺着她说。

“敬业谈不上,我就是不放心那些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孩子。”

朱五常肃然起敬。

苗医生继续:“现在医学院毕业的孩子,哪儿都好,学历高、知识全面。可是一到实操啊,唉,都不行啊。这些啊,都得熬,熬什么呢,以前是熬手艺,现在是熬资历,手艺作为看家本事,反倒可有可无。你说这哪里讲理去。”

朱五常点头称是。

苗医生起了兴致,声音陡然一高:

“我啊,最喜欢的工作就是妇产科。”

朱五常继续点头。

他哪里知道这次点头,碰到了雷。

正在兴头上的苗医生主动抛出问题:“知道我为啥愿意去妇产科不?”

“为什么呢?喜欢小孩子?”

机关枪架都摆好了,就等着朱五常说我在这里,就突突发射呢。

苗医生突然起来了这么一句:

“我喜欢吃胎盘!”

本来靠在朱五常怀里要睡着的邱彤彤猛地睁开了眼睛。

苗医生才不在意邱彤彤有没有醒来,她脸色苍白、兴奋地继续道:“这吃胎盘得有技巧!必须是在妇产科才有这个福利。嘿嘿,别人想到妇产科还轮不上呢,我跟你偷着说啊,我在妇产科干那么多年,最喜欢掌手术刀,掌手术刀好啊!不掌刀我哪有机会吃胎盘啊。”苗医生眼神泛着慈祥的光,声音越来越小,显得格外诡异。

邱彤彤紧紧搂住朱五常的胳膊,小声道:“我……我有点害怕……”

朱五常拍了拍邱彤彤的手,示意不要紧张,心里说的却是:“我也害怕……”

大半夜地,装神弄鬼专门讲吃胎盘,谁听了不害怕。此刻但凡外面有丁点窸窣声响,朱五常会毫不犹豫地将椅子下的垃圾桶扣在苗医生头上,拉着邱彤彤就跑。

灯光昏黄,苗医生皱巴巴的嘴唇大概在几十年前就失去了女人特有的光泽,上下唇紧凑,但是合不上,像个80岁豁牙的老太太。

再细看,上唇的白色绒毛不知怎地,根根竖起,突然长出来一样突兀。

苗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坎坷又多彩的过往。

一个人说的不过瘾,非要和朱五常互动。

先是问朱五常和邱桐桐有没有吃过胎盘,之后说胎盘如何获取,中间穿插了胎盘在特殊年代充当粮食的必要性以及对胎盘对容颜的重要性,再后来说到胎盘烹制过程。

“你们吃过牛腩吗?”苗医生循循善诱。

邱彤彤受不了了,她再也不觉得四肢无力,浑身难受了,她此时不是紧抓着朱五常胳膊,而是掐他的屁股,就差在朱五常耳边大喊一声“快跑”。

朱五常哪里不知道如今情况着实诡异,他不再接苗医生的话,生怕把苗医生聊开心了,即兴拿出把电锯,告诉他们古有庖丁解牛,今有苗医生在线杀人活取内脏!

就像在剃疤瘌头,剃头匠再小心,也对如向日葵的疤瘌束手无策,早晚血溅当场。

即使朱五常谨小慎微,但苗医生的兴致还是莫名地被点燃了。

她道:“胎盘这东西看怎么做,做不好味道很怪,有膻味腥味,做得好比牛腩还好吃。我现在啊,最怀念的就是当年吃胎盘的日子,我记得……”

之后的话朱五常已经听不清了,苗医生的话像是一个黑洞,他只觉得全世界的噪音都被吸了进去,甚至还出现了短暂性失明。

之后几天,朱五常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诚然,他只是一介吃五谷杂粮,感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生死面前无小事,他被吓到了。

将与邱桐桐上床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找,翻盘的关键,可他只记得当时屋顶上明晃晃的灯,发出的淡绿色和淫荡的红,酒吧和酒店都混淆了,甚至忘记了邱彤彤的模样,哪里还能想起关键细节。

有一次邱彤彤去洗澡,他无意间发现伊手机竟然没有设置密码。

这时手机微信突然出现一条公众号推送,公众号的名字叫红丝带。

什么是红丝带当时朱五常还不清楚,现在他明白了,红丝带就是他妈的关爱艾滋病组织!关注公众号就能代表邱桐桐染上了艾滋病?不不不,远不止这些。

一周前,还没有发现异常时,邱桐桐突然不让朱五常亲近了,他受不了。

“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他质问。

“哎呀,跟你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嘛,反正我有时间。”

邱彤彤回复不紧不慢不在意:“哎呀,不想说。”

每次都是这样回复,他知道再问也是白问。

近几天,他发现邱彤彤电脑上搜索引擎的搜索记录,竟然出现有“艾滋病发病周期”、“艾滋病多久发作”、“艾滋病人能活多久”等相关信息!

见到这些信息还得了,正常人哪会几次三番查艾滋病!

他早就听说去医院查艾滋病,会被实名登记。以前他没去,就是怕实名登记联网,这次他再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在医院检查完,拿到化验单,亲眼看到上面写着“疑似艾滋”的诊断说明加红彤彤的红印盖章时,他心里反倒平静了。

与其说平静,不如说死心。他不会去追究“疑似艾滋”究竟是不是艾滋的傻帽问题了,疑似艾滋基本等于宣判,“嫌疑犯”也是嫌疑,事实上就是罪犯,白纸黑字红章,一切明明白白。

他只觉得苍天不公,这辈子不嫖不赌,一生与人为善,怎会得了艾滋病?他懊恼沮丧灰心丧气,三九天吃了大冰块心凉透了。

与其苟活,不如一死,死了只能代表受不了生活压力,没有人知道自己患过艾滋病。想到这里,他像是着了魔一样。

那天早上天气预报发出暴雪红色预警警报。

上午十点不到,先是鹅毛大雪,之后竟然出现了电闪雷鸣,冬天的雷鸣他第一次见。

很快,天降鹅卵石大小的冰雹。

冰雹晶莹剔透,有菱有角,明明是形状规则的冰,落在地上和人间的无序混在一起,砸出了戾气,追打着无辜。

政府早就通过新闻广播建议各企事业单位合理安排下班时间,晚上7点不到,朱五常所在的办公大楼基本已人去楼空。

三环辅路发生了交通事故,每辆车开启了危险闪光灯,路上人们不停按喇叭,更添焦躁。

朱五常坐在办公楼下咖啡馆看着三环路上拥堵的车辆发呆,车辆一动没动,他的眼神也一动不动。

手机铃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旁座的人烦到都听不下去了。

有些情绪地客人提醒道:“兄弟,您的电话响了接不接啊!”

当朱五常抬头时,那人已经走了。若是和对方搭上眼神,他肯定会跟人动起手来。

艾滋病人怕什么,谁惹他,他就敢跟谁翻脸。

电话再次响起,他终于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他在杂志社的领导,她的语气和冰雹一样噼里啪啦,一样满是戾气:

“再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就算死了你也得交代好工作,把稿子发到我邮箱再死好吧,做人要厚道!杂志社把你们当家人,你们呢?你们就知道整天翘班溜号?养条狗还会汪汪叫两声,对主人点头哈腰呢!”

他试图解释:“我没有……”

冰雹把他的尊严砸的体无完肤:

“别解释!有什么可解释的!上一次你稿子的问题我还没找你,这次给你机会写专题,你却给我玩失踪?朱五常你真以为你成了还是怎么地。离开杂志社你什么也不是!我告诉你,你干得了就干,干不了你直接跟我说干不了!”

是泥还有几分土性,更何况是脆弱的艾滋病人朱五常。

“喂,你说够了吗?”

像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问你,说够了没有?”

“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我清楚的很!我在跟我的家人!跟我的主人说话!”

对方沉默了。

朱五常继续道:“你整天除了PUA我以外,你会干点什么?你以为你干得那点事情我不知道?你的上位史我比谁都清楚!给我机会?你让我写专题?你丫写过专题吗?会写吗?知道5W2H吗?知道谋篇布局吗?让我写专题,然后署名用你的?你哪次不是这么玩的?做人得要脸!别以为会吃老二,就觉得全天下的老二你都能吃得!吃多了得艾滋病啊!”

电话那头还是沉默,对方很明显没有料到一向温顺如狗的朱五常居然敢出言反驳。

“你是朱五常?”

是啊!我是朱五常吗?就算全世界道德沦丧,就算天崩地陷,你也不能骂女人啊!哪还有点绅士风度?

可嘴上却飙着脏话:“我是你大爷,去你妈的别烦老子!”

挂掉电话朱五常心里非常懊恼,他觉得自己道德沦丧了,他觉得自己不绅士不爷们儿了,又回拨了过去。

这次电话那头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心情是不是不好啊,哎呀,工作嘛难免有压力……现在啊咱们大局为重,化压力为动力,有多大能力就要承担多大责任,我一直很看好你,你能力很强的,咱们这次的稿子还是要写的……至于署名嘛……下次,下次就属你的,这次属我的,我这可不是把你当枪手哈!我是替你挡风险……你可不知道现在我们领导层替你们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对不起,毕总,我刚才情绪有些失控,是我自己的问题,遇到了点难办的私事儿,影响到了工作,跟您说声对不起。”

又是一个没料到,电话那头又是沉默。

他继续解释:“专题其实我写好了,咱们好不容易采访到区块链产业大佬裴喜刚,我怎么可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以前也是按时交稿的,这个您放心。按说今晚上就要把稿子交到社里,可我总觉得区块链领域不比其它基础产业,咱们写稿儿还得讲究务实写真,您觉得呢?”

电话那头显然是有所思虑:“嗯……”

“您看这样可好,您能不能跟社里申请一下明天中午之前交稿呢,我加班加点今晚零点之前发您,给您留出审稿的时间。”

“行……你辛苦。”

朱五常平时对毕总毕恭毕敬,从未拖过稿,这次她还真信了朱五常的话。再加上区块链专题是社里紧盯的重点期刊,社长张友蓓等着此刊与时俱进,跟上政策,获上面扶持基金呢。她心道:我平时对他过于严格了?驴也得让它休息才能拉磨……

刚挂掉电话,社长张友蓓电话打了进来。

“稿子呢?!”

对裴喜刚的采访原始录音只有朱五常有,依照以前朱五常从不拖稿的习惯,她决定大胆一次,原封不动照搬朱五常的话:“区块链领域不比其它基础产业,咱们还得务实写真,以前我没给您掉过链子,这次也不会,您放心好了,明天中午之前我一准返您稿子。”

电话那头语重心长:“咱们社里能不能申请来上面的基金,全靠这篇独家专访了!事情成了咱们都很开心,到时,你的位子也该提一提了。”

“社长您放心!我一定保质保量完成任务!”

这边,朱五常似乎已经猜到社长会给毕主编打电话,他露出坏笑,心道:老子在你眼里就是个傻缺,你指着傻缺替你赚名赚利?哼!那你等着吧!你丫这辈子也别想活着见到老子了!不,你别想见到活着的老子了!

把省吃俭用攒钱买的 iPhone 14猛朝地上一砸,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

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只有朱五常皮鞋发出的沉闷哒哒声,声音和苗医生发出的哒哒声一样。

他要去天台,从哪里一跃而下,在地心引力的帮助下,回到来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哪里,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是的,想离开的人,不关心去哪里。

不知是 iPhone 14抗摔性能增强了,还是他力气不够,手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竟然完好无损,孤零零躺在地上。

手机铃声在空空如也的走廊回荡,让手机屏幕上赵晓白的名字也显得孤零零。

朱五常此时已经听不到了,

他到了顶层,却上不了天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物业升级了安全措施,通往天台爬梯的封盖上竟然上了挂锁。

一气之下,他破开消防栓,拿灭火器砸挂锁。

挂锁的质量太好了,灭火器的质量更好,两者相碰,没有半丝火花,像朱五常的生活。

正在这时,空中一条紫色闪电直击大楼。

只见那道闪电击中封盖,朱五常整个人被闪电拔萝卜一般连土带泥拔了出来。

这次朱五常看见了火花,满世界的火花。

闪电通过他和大地有了链接,他浑身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如亡灵超度。

生命最后一刻,承受着巨大电压的他竟然露出微笑。当死亡的漫不经心停在摆动的时空,生命的璀璨和美好,穿透了幽暗,包裹他的心脾。那一刻,他只觉得浑身舒畅,片刻后便是蚀骨的痛,让他瞬间失去知觉。失去知觉之前,嘴角的肌肉记忆,呼喊的是赵晓白的名字。

也许有些人并非来自地球,他们这个星球有天然的误会。

但这个世界上,生不逢时、命运不公以及贯穿始终的多舛之灾太多,苦难和欢笑总不能五五分账,这些对他们来讲,实在承受太多,于是误会更深了,形如水火。

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朱五常不知道是自己拿错了化验单,同时,他也误会了邱彤彤。

若朱五常仔细看,作为编剧的邱彤彤不止有艾滋病的搜索记录,还有“如何才迅速肢解一个人”、“人类死亡后,多久才能被宠物狗吃掉”、“地球爆炸会是人类文明的终结吗”……她关注的公众号不止有“红丝带”还有“关爱弱智群体”、“脑残俱乐部”……

他供职的《今夜零距离》杂志社背后的主管单位,早就接到过毕捷在社里乱搞男女关系、打着杂志社幌子诈骗地方政府资金的举报信,如今正在落实毕捷的犯罪证据。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可能喜极而泣,可能大骂自己愚不可及,也可能仰天长叹命运弄人,可他等不到了。

误会太大了,真相是什么反而变得没那么重要。

赵晓白的电话还在走廊飘荡,一遍又一遍,谁说人人都是爱而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