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雄城应如此
又赶了近三日的路，文炽一行人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卫阳。
残阳如血，将远处落星峡所收拢的最后一缕暮色送进山坳。文炽勒住缰绳，战马在官道尽头人立而起——千丈悬崖在此豁然中开，浩瀚平川如巨幅帛画在眼前铺展。极目望去，天地相接处浮动着漆黑的城影，仿佛上古巨兽蛰伏在雾霭之中。
“这便是卫阳。“翼火蛇宋柚策马上前，玄铁护腕与鞍具相撞铮然作响。她扬起马鞭指向那座远处望去极为壮观的雄城，“北境三十六州咽喉要道，大燕开国以来被攻七次的铜浇铁铸之地。世子殿下您离开卫阳算起来有快一载了，如何，这卫阳可还跟您心中所想一样？“
“雄城应如此！”不管是这个世界的身份的文炽，还是魂穿之前的文炽，在此刻达成了心中的共鸣，或是自豪，或是赞叹。
暮色中传来金铎轰鸣，那是卫阳城头悬挂的三十六面青铜警钟在晚风中相撞。文炽眯起眼睛，望见城墙垛口处游走的点点火光——每隔三丈便架着火炮的靖卫军，正在轮换当值的准备守夜的火把。那些浸满桐油的松明子被抛向半空时，火舌腾起三丈有余，照得城墙上交错的刀剑刻痕纤毫毕现。
宁远用剑鞘轻磕马腹，战马踏着青石板官道小跑起来。蹄铁与石面相击迸出火星，惊起道旁正在啄食的寒鸦：“当年神宗皇帝重修卫阳城防，光是夯土就用了二十万民夫。世人皆说，这一砖一瓦上，都沾着百姓的血汗啊。“
距离城墙三百步时，空气中突然传来机括转动的锐响。见文炽还在马上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宋柚猛地拽住文炽的缰绳，三支寒铁重箭已钉入他们方才驻马之处，箭尾缠着朱漆封缄的令旗——这是卫阳城独有的入城查验令。
“来者通名！“城头传来炸雷般的呼喝。文炽仰头望去，只见城墙雉堞后探出十架神臂弩，精钢绞盘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更令人心惊的是城墙暗格里若隐若现的管状物——那是玄武部新制的火铳，铅弹里掺着砒霜与铁蒺藜。
宋柚解下腰间墨玉令牌射上城楼，令牌破空时发出龙吟般的啸响：“夜不收护送世子殿下入城！“
令牌被守军用铁索吊篮收起，片刻后传来齿轮咬合的轰鸣声。十丈高的包铁城门缓缓洞开，文炽却注意到门轴处新刷的桐油，其上似乎还沾染着一些血渍。
马蹄踏入城门洞的刹那，文炽忽然按住剑柄。青石缝隙里渗出的血腥气与硝石味刺激着鼻腔，这种味道他在秦肴山尸堆里闻过——是半月前留下的战场气息。
“八月十五北齐暗桩暴动。“宋柚的声音在瓮城回响，“三百死士想烧粮仓，你说可不可笑？中秋佳节，啧啧啧，被吊在城门上风干了七天。“她抬手指向头顶，文炽这才看见悬在拱顶的铁笼，笼中枯骨仍保持着抓挠铁栏的姿势。
思来想去，那似乎正与文军北伐的时间重合。
穿过三道瓮城，真正的卫阳城终于在暮色中展露真容。三十丈宽的卫阳大街笔直如矢，两侧楼阁飞檐挂着青铜风铃，晚风过处叮咚如泉。最令人惊叹的是沿街而建的烽火台——这些三丈高的石砌建筑顶部架着火炮，炮身缠绕的锁链直通地下，竟是将整条长街化作移动的战争堡垒。
马蹄踏碎暮色里的碎金，青石板在火把映照下泛着铁器般的冷光。文炽望着街道两侧连绵不绝的飞檐斗拱，突然勒住缰绳——九重檐角上蹲踞的狻猊石兽，口中竟衔着寒光凛凛的铁莲花。每片花瓣都镂刻成燕翎形状，风过时万刃齐鸣。
“北齐人的血顺着这些铁莲淌了三十年。“宋柚用剑鞘敲了敲石兽，花蕊处暗红积垢簌簌而落，“当年守城战最惨烈时，一夜间浇铸了三百尊这样的镇煞兽。“
燕史有云：“元德十三年秋，正值神宗变法，北齐、兀良哈两部联军南下，攻城略地。神宗闻之，乃授卫国公文炳以镇北大将军，领卫北都指挥使，节制靖卫、靖北两支边军，驻卫阳，乃退敌复地，拒于济水外三十里，乃筑关修墙，名曰拒北关。”
”
远处传来酒旗招展的猎猎声，文炽瞳孔微缩。三丈高的朱漆木楼竟以青铜铸基，每层飞檐下悬着八宝琉璃灯，灯影里晃动着持弩甲士的轮廓。更令人心惊的是楼顶那架床弩——弩臂上缠绕的竟是浸油牛皮索，箭槽里躺着的铁矢足有小儿臂粗。
“万福楼。“宋柚顺着他的目光轻笑，“表面上做着西域葡萄酒生意，实则藏着三架神火飞鸦。前几个月北齐商队掌柜醉酒闹事...“她突然屈指弹飞一枚铜钱，钱币撞在楼前石狮左眼，整条街的窗棂竟同时翻出箭垛，“那蠢货现在还在护城河里喂鱼。“
转过街角，咸腥血气扑面而来。文炽眼前豁然开朗，十丈见方的校场中央矗立着青铜巨鼎，鼎内沸腾的赤红铁浆将围观人群映得宛如恶鬼。赤膊匠人挥舞铁钳，从鼎中夹出通红的铁块掷向砧板，金铁相击的火星直溅到三丈开外。
“这是...“
“卫阳刀。“校场东首高台上，须发皆白的老匠师声如洪钟，“取北齐战俘血淬火，斩马腿骨试锋！“话音未落，寒光已掠过砧板旁的木桩，碗口粗的青冈木应声而断，断口处竟隐隐泛着血丝。
宋柚突然扯住文炽手腕急退三步，一柄脱手的环首刀擦着他鬓角飞过，深深楔入身后砖墙。掷刀的疤面汉子哈哈大笑：“新打的斩马刀，小郎君要不要试试成色？“
话音未落，破空声自西北而来。文炽腰间玉佩突然滚烫，几乎同时，七点寒星自不同方向射向疤面汉子咽喉。却在触肤瞬间化作铁粉，簌簌落进他捧着的酒碗。
“朱雀部的丫头还是这般毛躁。“疤面汉子仰头饮尽掺着铁砂的烈酒，喉结滚动声如闷雷，“老子逗世子殿下玩玩，你倒舍得用北斗七煞钉？“
文炽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前世记忆与今生经历在此刻轰然重叠——眼前这个拍着酒坛唱《破阵子》的醉汉，正是夜不收白虎部首宿奎木狼。去年冬狩时，此人曾独闯北齐粮草大营，三百斤的陌刀硬是在冰原上犁出七里血槽。
“您这些日子闹失踪，主公在镇北楼等您解释呢。“奎木狼突然敛了醉态，沾着酒水在砧板上画出诡异符咒。铁腥味暴涨的刹那，文炽佩剑剧烈震颤，剑鞘上饕餮纹竟似活过来般开始吞噬暮色。
宋柚忽然单膝跪地：“起阵！“七道黑影自巷陌屋脊跃下，手中铜镜将残阳折射成赤金锁链，眨眼间交织成笼罩半座城池的星图。文炽望着浮现在空中的二十八宿方位，终于记起这是玄武部最精妙的“天罗地网“。
震耳欲聋的轰鸣自地底传来，整条长街的青石板同时翻转，露出下方寒光凛凛的刀轮阵。两侧酒楼墙体轰然中开，三百架神臂弩呈雁翅排开，矢尖幽蓝冷光与逐渐亮起的守夜火把交相辉映。
奎木狼咧开满是酒气的嘴，爽朗地笑道：“卫阳城迎少主公归家的排场，可比得上燕京正阳门献俘？“
文炽刚要开口，东南角突然升起紫色狼烟。城头警钟疯响，一队玄甲骑兵自钟楼疾驰而出，马鞍旁晃动的首级还在滴血。为首校尉扬鞭指向城外：“北齐赤甲游骑约四百骑，三十里！“
闻言，随行的几人神情一变，向文炽抱拳告别后，皆亮出刀兵，策马向城外奔去。
岂曰无助，与子同戈！
几乎同时，西北烽燧亮起三盏红灯。整座城池突然活了过来，商铺栅栏瞬间落下铁闸，小贩推车翻出盾牌，连赌坊门前的乞丐都抖开破袄露出连环锁子甲。文炽怔怔望着瞬息变作战场的街市，终于明白自己记忆中那句“卫阳无民，皆兵也“的真正含义。
暮色彻底沉落时，文炽站在镇北楼第九重飞檐上。脚下城池化作流动的火河，十二道城门正在缓缓闭合。他望着远处如潮水般退去的北齐游骑，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雪沫里裹着未燃尽的磷粉，落在掌心化作四个殷红小字：
“小心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