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明明德”与“亲民”的纲举目张
《大学》“三纲”“八目”有其生命力的部分,也有其过时僵
化的成分,前者要发扬,后者要剔除。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推陈出新,要发现那些因为历史残片衰落后依然可以嵌入当代生活之中那些本质美好的碎片,应该对其加以重新清理。对个人如此,对社会如此,对中国历史文献同样如此。
一般而言,《大学》的前一部分是孔子的言论,是由孔子的弟子曾参记录下来的。后的传闻十章,大抵是曾参的见解,是由曾参的门人记录下来的。
(一)光明大德的人性光辉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这一部分主要是解释“明明德”,共引用三部古代文献。“明明德”就是除掉一己之私欲,把被现实污染的内心本有的宁静的德行彰显出来、光大起来。这个彰显、光大的思想在孔子以前就已经出现。在《大学》以前,周代的文献《康诰》,还有记载商代历史的文献《大甲》,甚至包括商代以前记载唐尧的《尚书·尧典》,它们里面都有这样的思想。这些思想汇集到《大学》里面,用来阐发一种观点,这种方式就是“引经据典”即“六经注我”,就是用先人思想来说明、证明、阐发我的思想。
《康诰》是周代的文献,主要是周公代周成王大诰治殷的方法。武王克商之后,有一个问题摆在周的面前,即如何处置这些商遗民问题。商殷灭了以后,周并没有将殷代遗民赶尽杀绝,也没有完全剥夺他们做人的权利。实际上,周代是一个很有气象的朝代,也是一个颇有人性的朝代。周虽灭了殷,但是却尽力去感化殷朝遗民,使他们成为归附新朝的新人。“克明德”之“克”即“能够”“可以”之意,就是说可以去明德。明德首先要明自己的德,以身作则去做让他们感动的事情,这样就能让殷朝遗民感受到自己那种宽容仁厚之心。“克明德”就是说能够发明德行、弘扬德行,并且让先前社会中的遗民转化过来,并从内心佩服自己归附自己。
《大甲》的“大”(读“tài”)。《大甲》是商朝的文献,它主要讲的是贤相伊尹如何规劝大甲,让他知道,当年成汤顾念上天的灵明命令,敬奉上帝的神灵,善待百姓,所以得到上天的护佑,得到了天下。所以只有仿效先王的行为做到仁慈,上天才会降下吉祥与和平。“顾諟”,“諟”,这、此、那么的意思;“顾”,目的所在,就是顾念这个天之命、灵命。“顾諟”,就是要顾念上天灵命的命令,敬奉上帝神灵,就是心要有所敬畏。不要成为一个霸主,不要成为一个凶残之人,不要成为一个目中无人、目中无物、目中无天的人,不要成为一个丧失人性的人,而要善待百姓,这样社会才会吉祥、和平、安宁。
《帝典》指的就是《尚书·尧典》。“克明峻德”,克,就是能够,可以。明,阐明,弘扬的意思。峻,大,恢宏。“克明峻徳”是说尧舜发扬大德的事情,他们能够彰明伟大的德行。尧认为,家族和睦才可能处理好事情,只有“家和”才可以向天下万邦广施仁政、德政,把自己的国家治理好。正是因为他能明明德能施仁政,他才成为被后世怀念缅怀的理想君王。
“皆自明也”,“皆”,都是。“自明”,自己敞明,弘扬光大。一个人、一个君王,如果他内心一团黑暗,充满贪婪残忍,他就不可能让天下的百姓过上幸福生活,就不可能让这个国家成为一个光明伟大的国家。“皆自明也”有两层意思,一是自知之明;二是自己去发明敞开弘扬,自己去光大的意思。
《大学》所引事迹,不管是周公去告诉姬封(康叔名,武王胞弟),还是伊尹规劝的大甲,还是唐尧自己的政绩,这些都说明了,发扬自己的德行才可能感召他人,才可能在天下建立和谐的社会。
“明明德”所讲述的是人们自己的美德怎样得以彰显和发扬的。“明明德”正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关键所在。如果想“以其昏昏”而“使人昭昭”, (72) 肯定不行。如果自己都没有弄清楚,都是糊涂、昏庸、偏私的,那怎么可能让这个社会变成一个清静明白、朗朗乾坤的和谐社会呢?如果你自己内心都是充满了贪婪、野蛮、疯狂,怎么可能让这个社会变成得公正、公平、文明呢?由此可知,儒家抓住了一个根本点,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人之所以来自动物界但又高于动物,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他有自己的灵魂、心性和价值判断。
人的价值并不在于活得长寿,而在于活得有意义。 (73) 说别人很容易,但是如果我们扪心自问,去考问我们每个人的心灵,自己是否真的活得有意义有价值,恐怕任何人都应该深加思考。当然,为了灵魂开启,为了一生有意义并不需要在绞刑架上才明白这个道理。其实,每天太阳的升起都告诉我们,人需要不断更新自己、敞明自己的明德。这样,每时每刻才是有意义的,这样的人生才是光辉明亮的人生。本章通过三篇古籍《康诰》《大甲》《帝典》来说明先人们就是这么做的。如何敞亮自己变得非常重要。
笔者认为,今天世界“明明德”确乎极为重要。如果人不去发扬内在光辉品德,而是被名利金钱欲望所左右,这个社会就会变得一团黑暗。今天对每个人内在情思和良知的发掘并没有过时。为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和谐和人性光辉的澄亮,在全球化的新历史条件下,更应该强调个体内在心性的光明和价值担当。 (74)
(二)君子维新的社会启蒙
《大学》的第一个纲领是“明明德”,强调发扬本心,并以发扬展现出来的大德推己及人推而广之,这就是“亲民”。“亲民”是《大学》的第二个纲领。“明明德”是对自己的、内在的德行的要求,而“亲民”则是对外的要求,在自我启迪以后,进而把这种明德推广到整个社会和全体国民中,让人们共同享受启迪蒙昧之乐,享受人类向前推进和升华之乐。“亲民”不是对他人的一种强迫,而是如春风化雨般滋润人的心灵。启蒙不是强制别人去启蒙,而是诱导所有的人自觉地去启蒙。这个原理尽管简单,但很深刻。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汤”指的是殷商王朝的奠基人成汤,是一位很有作为很有德行的帝王,在自己的实践中很少犯错误。这么一位很少犯错误的帝王,依然严格要求自己,或者说他的不犯错误是因为他能够时刻警醒自己。《盘铭》之“盘”就是浴盆洗澡之器,“铭”是刻下的文字。他为了不让自己做错事,天天给自己一个警告。在沐浴洗刷自己时,在每天把自己变得清洁的过程之中,也提醒自己。“苟日新”,“苟”,成也,也可以解释成假设——如果的意思。如果每天都是新的,就像我洗澡一样,“日日新”,我经常地洗涤自己,不仅洗涤身体,还洗涤灵魂,不仅洗涤自己,还洗涤整个世界。“又日新”,如果一天能够革新的话,那么每日每刻能够都可以变得更新,而且天天往前走,天天革新,这样一来,这个社会就可以更加美好。
《康诰》曰:“作新民。”意思是说,《尚书·康诰》上说,殷商的遗老遗少,你们要做新式的人民。如果汤之《盘铭》是帝王对自己的要求的话,是商汤对自己一个人的要求,那么《康诰》的对象就扩大了,由一个人扩大到一群人,即新的政权周朝对上一个政权殷的遗老遗少的要求——“作新民”。告诉殷的遗民,你们要做新式的人民,你们要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改变自己在那个旧的社会中的一整套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言说方式,而去适应新的朝代,才可能做一个新式的老百姓、新式的人民。这个移风易俗、改换新民的习惯可以说和制度紧密相关,就是说,它是通过周朝的建立与周朝的“诰”来推动实行的。
“《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出自《诗经·文王》。“周虽旧邦”说明,夏商之后成为统治者的周朝,是旧日和殷商一样历史悠久的邦国。周并不是在灭了殷以后才出现的一个新国家,而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即旧邦。那么,两个同样很早的国家,为什么商却败了,腐败了,战败了,而周却变成一个新兴的政体呢?其原因就在于“其命维新”,就是说在于其命运得到了革新。周因为不断地革新自己,所以能够获得天命,而殷商的统治者纣王,不自思、自醒、自强,而腐朽没落被上天所遗弃。因而可以说,不进则退,不新则亡,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慢进也是退,因为进步速度没有别人快,当然就意味着退步。
“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有德行的圣人君子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达到极点的。君子或者品德高尚的圣人,由于他们不断地超越,他们没有极限,他们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但“虽九死其犹未悔”, (75) 他们将不断地以崭新的自我来面对这个世界。这里的“无所不用其极”是一个非常简练而深刻的概括。“无所不用其极”有两个方面的意思,一个是他在自我修养方面,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去做到日日新;另一个是在修养的境界上,他又不为自己设限,不是说达到了一个美好的境界我就终止了,而是到死都要尽力。“止于至善”说明,“至善”是不断接近但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的,因此“止”本身就是过程性的。一旦终止在某个固定的点上那就是保守,就会没落而走向衰亡。《大学》强调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周文王和周武王能够振兴周邦,消灭殷商并改变了殷商遗民过去的命运,使他们变成了一种新的民众。在这种情况下,那个腐朽没落的殷纣王朝当然是无可抵挡的。在这个意义上说,圣人、君子正因为超越,他才可以不断地走向完善,才可能真正地获得善良,臻达美好的未来。那些达到一个小目标而自满的人,那些得到了一点蝇头小利而自得自足的人,如果不去开启自己的心扉,不去革新自己,不去拨开那些遮蔽内心的杂物,不去拭去那些模糊心灵的杂念,不去祛除那些负面的情绪和心态,那么等待着他的就将是衰败和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