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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敬的学者风范
我与萧焜焘同志长期共事,他是我走上教育工作岗位后的最早和时间最长的直接领导人。从20世纪50年代直至90年代(其中一段时间他调出南工),我们相处了几十年,经常要一起讨论问题、商谈工作,可谓交往甚密,相知也深,共同为理论教育事业走过了漫长的人生道路。正当夕阳暮年,壮心未已,他却匆匆离去,丢下了尚未完成的著作。
萧焜焘同志是江苏哲学泰斗,一生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史的研究和教学,笔耕不辍,视学术如生命,即使处于逆境,也从未松懈过理论的研究,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沐政通人和春风,他的才思更加横溢,出版了几部大著作,开辟了若干新的研究领域,留给我们丰富的精神遗产,这是他给我们印象最深的一个方面,这方面的事迹也是说不尽的。
记得我刚来南工,就感受到他的学者的气质和风度。我们大家称呼他为萧先生,以表学术上的尊敬。他学识渊博,思想深刻,每每引经据典,以先哲之言,剖析生活,令人回味无穷。读书学习是他生命活动的重要构成,他也认真安排我们的读书时间,组织我们读马列原著,亲自讲解《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常常对某一段落甚至一两句话,要讲解几次,旁征博引,给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的理论观点和丰富的历史知识,把我们都吸引住了,使我们弄懂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来源和发展过程,体会了马克思恩格斯哲学思想的博大精深;而且更有意思的是,由于萧老师的哲学功底和逻辑思维方法,他的一番辅导竟引起我对哲学的浓厚兴趣,把我引进了哲学的殿堂,从此与哲学结了不解缘,改变了专业的选择。这是焜焘同志早年极为平常的一次学术活动,但却产生了如此深刻的影响。由此也可从一个小水滴折射他一生辉煌的学术生涯。因为早年的这次讲解,已经反映了他独特的研究思路和学术风采,反映了他对马克思哲学的深沉思考和忠实信念。正是这个讲解成了他日后《从黑格尔、费尔巴哈到马克思》和《辩证法史话》两部书的雏形。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他正是怀着这个情怀,沿着这条路线,把毕生精力用在了马克思哲学的研究上。
执着地追求学术建树、勇攀高峰,是萧焜焘同志一生最珍贵的品质和巨大业绩。他严谨治学、锲而不舍;追求真理,不避艰险;以理论创造为己任,终生笔耕不辍。晚年多病,却屡屡趁医院养病之机,更加潜心研究。一次因深夜过劳,昏倒在地,医生发出了警告,但等风险一过,他又笔耕如初。直到此次病重,还在策划写作方案。记得他70岁时说过:“要从零开始,人到七十不畏老,更要从头攀高峰!”此语一出,闻者莫不惊叹。他常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来表达自己的心愿和心迹,这句话正是他始终一贯的信念和一生的写照。他的这种精神风貌以及渊博学识,让人肃然起敬,无不为其高贵品格和思想魅力所感染。
萧焜焘同志为人和为学都十分严肃认真,他自己的学术造诣、思维方法乃至文字修养都已达到极高境界。在严于律己的同时,也不免严以对人,尤其是受业的弟子们。他常以钱钟韩院士批阅学位论文为例,谆谆教诲他们为学要一丝不苟。他倡导扎实的理论研究,反对哗众取宠,不主张轻易发表文章,更反对为名利而粗制滥造。他读书爱书,十分注意书的整洁,反对将书页折角或翻卷,更不能容忍污损。这一“癖好”反映了他视学术如生命的风范,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献身学术,因而也尊敬和喜爱有学识才华的人,他对汪海粟、刘顺元等老同志的学识才华和理论修养推崇备至。对他受业过的几位师长,尊敬之情溢于言表。我曾与他一起去拜访周辅成先生,一路上他频频介绍周先生的学识与为人,其敬佩之情让我深为感动。他对教研室学有专长的同志也比较器重,谁有某些理论建树或研究所得,他都高兴地给予肯定。对于学生,凡学有专长,才华显露者,他更赞赏不止。这种言论和风格,点点滴滴,耳濡目染,在师生中逐渐形成良好的学风。
科学创新是萧焜焘同志学术生涯的灵魂。他读书很多,但不流于诠释,他追求真理,敢于探索,敢于发表不同观点,不唯书,不唯上,实话实说,这正是学者的正直品格。但是在那个年代,学术、思想、政治常混为一谈,那些好做独立思考、敢于钻研、不满足于人云亦云的人,更容易遭到非议、排斥甚至政治打击。萧焜焘同志的坎坷命运,大致源出于此。时至20世纪70年代末,他的文章《关于辩证法科学形态的探索》还险些陷于不祥的命运。但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我省第一次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时,该文被评为一等奖。正如汪海粟同志所说:“推选它为一等奖,并不是说完全肯定这篇文章的立论,而是从敢于发表同权威理论不同观点来考虑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应该有这样的胆量,这样的勇气,为了真理,敢于争鸣。”
理论教育是萧焜焘同志整个学术生涯的重要方面,对理论教育的热爱和开拓精神,也是他学术风貌的突出表现。20世纪50年代他是在教育工作岗位上度过的。那时他年轻气盛,充满理想主义。“文革”动乱结束,他从下放地回来,有关领导让他自选单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南工”。他说我热爱南工,喜欢理论教育。他回到过去工作过的马列主义教研室,重温昔日的理想抱负包括学科设想,决心从头砌起事业的大厦。改革开放也为他提供了新的条件。在搞好政治课的同时,第一步办起了本科班,第二步成立自然辩证法研究室并招收硕士研究生,第三步建立新的系和研究所,真可以说是一步一个台阶,步步攀升。在学校领导的支持和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都获得了成功。
开拓事业,免不了要经历艰苦的工作和曲折的过程。要经得起失败,要坚韧,敢于顶住压力。在这过程中,萧焜焘同志的不屈不挠的开拓精神,令人感动。他不仅敢于设想,寻找目标,而且还参与实践奋斗。曾记得为创办专业,他冒着严寒亲自去北京,回来时大雪封路,公交中断,深更半夜步行回家。
在这过程中,他强调要把科学研究搞上去。抓得很紧,期望很高,不断提出新的设想,每次科研工作会议,总让人大开眼界。在短期内创编了自然辩证法“讲座”和“概论”以后,立即推出重大项目,开辟了自然哲学等新的研究领域,取得了突破性成就。他还积极倡导开展经常性的学术讨论。提倡与时代热点同步,并率先写文章做讲演。在他推动下,师生踊跃上阵。经过数年坚持,形成了特有的学术风气。
对于研究生培养,萧焜焘同志更是倾注了全部心血。他是严师益友,指导论文时耳提面命,透骨切肤,弟子敬而畏,又为老师的呕心沥血而大为感动。他是讲学的专家好手,以严肃、活泼、精深、创新而著称。他同时开出的三四门重头课程,其深度和广度让受教育者终身受用。他的独特教学风格,更是深深吸引着听众,无不屏息凝神。他讲课波澜壮阔,气势磅礴,思想深邃,情理交融,通贯古今,让听者的思想和他一起搏动。他的讲课无论在理论方面还是在思想和做人方面,乃至治学和写作方面,都给学生们以深刻的启迪,不知不觉中成为他们仿效的榜样,以至于他的思想逻辑乃至文字风采常常隐现于弟子们的作品之中。
萧焜焘同志的教育事业与他的学术事业同样辉煌。他所开辟的学科在全国有较大影响,他所创建的系、所既出成果也出人才。一批亲手栽培的学术苗子已经郁郁成林,成为校系领导骨干和学术新秀。离校的毕业生大多担当重任,在高校、科研机关和企业,不是学科带头人、业务骨干,就是各级领导人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确实培养了众多优秀人才,为学校发展和国家建设做出了贡献。桃李满园,人才济济,这是他多年来的愿望。孟子说,君子有三乐,其中之一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萧老师当时的心情正是如此。这种心情,在他奉调去社科院工作时充分表露出来。他对我们说:“我还是喜欢在东大,喜欢教育。”
萧焜焘同志对理论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的组织领导,是他不可磨灭的业绩和学者精神的突出表现。他开拓的事业和他的精神,像他的遗著一样,将长留人间,造福于社会。
* 作者系东南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