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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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尘俗客入欲帐,又怎知天道且长

“到了~”背后传来王年的一声轻喊,正望着远处那一大把火红火红的冰糖葫芦出神的石伢子登时把头转了回来。

“好高啊~”石伢子昂着头拿下巴抵着窗沿感叹道。

新起的望江楼也有三层,高十二丈九尺三寸。石伢子从轿帘里往上望去,最高只能堪堪瞧见一层廊檐上的三福迎春图。

与寻常有名气的大酒楼不同,望江楼居然也有卖早点的。一个一丈长、四尺宽的的炊饼摊儿就这么支在了厅堂外,十几号或是光着膀子、或是搭拉着汗衫的粗豪汉子在小摊前围成了个半圆,一个个的都是“两张饼”、“多少钱”、“我先来的”这么喊着。

两个望江楼后厨出来的伙计,一个烙饼翻饼、一个收钱找钱,嘴里还得不停地应和着,忙得是大汗淋漓,片刻也不得闲。

另有一些个食客则是径直跨过门槛朝着厅堂里去,一边走还一边朝着迎上来的小二喊着“照旧”,石伢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这些客人穿着打扮上倒是比门口这些个汉子要讲究上一些,即便衣裳上有补丁,身上也是收拾的干净、精神许多。

目光穿过厅堂向里望去,十几张八仙桌已然是坐了个七七八八,四五个伙计就像是穿花蝴蝶一般托着木盘在后厨与大堂间游走。

石伢子看着热闹,他背后王年的眉头却是微微蹙起——都已经过了正堂,可他二人屁股底下的轿子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二老爷吩咐了,前厅人多眼杂,王大掌柜与小公子直接去后院便是。”就好似知道王年心事一般,一路上都是不声不响、闷头赶路的何四居然贴着轿帘突然出声,直把看稀奇的石伢子吓了一跳。

“二老爷费心了。”王年心想这才是正理,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自己就是这“机不密”生出来的“祸害”,徐家焉有一而再、再而三犯错的道理。

轿夫脚下不停,那食客们的大呼小叫便也渐渐消失不见。只剩下层层叠叠的黑瓦连着灰色的高墙,仿佛永无止尽一般。

王老爷,也就是年叔他们家是整个王家岭上最大户的人家了,可他们家的围墙也不过三十丈长,二十丈宽的模样,可这望江楼?从头到尾轿夫已经走了一柱香的时间都不止了。

石伢子心里正慨叹着望江楼的占地广阔,轿子左前方斜地里突然冒出一句“四哥”,直接打断了石伢子的思绪。

他隔着轿帘的缝隙偷眼望去,却只看到一片皂色的衣角。

“嗯~进去说~”

一直跟在轿子旁的何四答应了一声,却无甚多言语,只是招呼着两个轿夫转了个弯,拐进了一侧的巷子里。

灰墙已然变成了高高大大的青砖,连日头都挡去了不少,墙后还不时传来各种各样的声响。

“赵爷~您可不能忘了答应奴家的事儿啊~”。

“你的小嘴这么甜,我哪儿能忘了哦?”

……

“你个死没良心的,这都多少天了?都不来疼疼人家?!”

“哎哟喂~我的小心肝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那头母老虎管得紧,这不是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么~赶紧地,让我香一个~”

“死相~谁知道你是不是去找另外的相好的了~哎哟~你轻点儿~”

……

一连串的娇声浪语让没见过“世面”的石伢子忍不住面红耳赤,幸好这会儿在何四的催促下轿夫们脚下生风,这片弥漫着脂粉香气的院落不一会儿就被抛在了众人的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开”、“全压了”、“再借二十两”,还有浓重的、呛人鼻子的叶子烟味儿。

对这个声音和味道石伢子一点儿都不陌生,王家岭是没有赌坊的,只有在码头边上支着两个小赌档,都是脚夫、苦力们围着,隔三差五的镇上做活的男人们也会忍不住去玩上两把,大人们打发时间时抽的都是这种叶子烟。

呛鼻,但便宜。

石伢子还沉浸在对王家岭往日生活的回忆里,这一片院落却同样被轿夫们的大脚抛诸在幽长的巷道里了。

红尘俗客入欲帐,又怎知天道且长?

石伢子只觉着轿子一阵晃悠之后先抬起后又落下,好似两个轿夫接连跨过了一道高高的门槛,然后又打了个折角开始七拐八绕,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一处空旷地。

为何说是空旷地?

方才喊四哥的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一声“落轿”隐隐地竟是有些回音。

轿厢前面的帘子被人拉开,露出来何四的一张凶脸,“王大掌柜、小公子,我们到了。”

石伢子是被王年半抱着走下来的,他环顾四周这才晓得自己以为的空旷地到底有多大了——东西两侧连排的厢房,北边一处二层正房,南边一处倒座房。四边围起来的地方里,百来块一尺七见方的大方砖被打磨得平整光滑,就这么一块接一块,密密麻麻地把整个院落铺成了校场,东西两侧的双层木架上摆满了刀枪剑戟和其它一些奇形怪状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兵器。

喊话的也是个魁梧有力的大汉,这时候正领着两个轿夫朝院外走,刚才在码头上随行的黑衣家丁已然不见,也不知道是散落到何处去了,空荡荡的院落里一时间就剩下了石伢子和王年、何四三个人而已。

石伢子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把年叔的胳膊抓紧,却没想到年叔的手掌竟先一步把自己的左臂收紧在了怀里,紧得好似铁铸的一般。

“疼”字在嗓子眼里转了一圈终究是没喊出口,他始终记得年叔在船上嘱咐过的那些话,“上了岸,紧紧跟着我,万事都要小心!”

……

何四推开二楼雅间的大门,迎面便是一道七扇板障拼合而成,长近一丈五、高近七尺的猛虎下山彩绘屏风。

嶙峋山石之上,一头栩栩如生、吊睛黄额的老虎正张着血盆大口,杀气腾腾地睥睨众生,仿佛随时随地就要择人而噬一般!

恰巧在此时,“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如虎啸龙吟突然从屏风后面响起,直把石伢子吓得一个激灵。

“贤侄总算是来了,可让我好等啊!”

只见一个比何四还要高出一个头,全身横肉几乎要将身上的黑色劲服撑爆的中年大汉就这么一步一摇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两道浓眉好似利剑开天,一双牛眼仿若烈火烹金。

不说石伢子,便是处心积虑的王年和常年跟在身边的何四都被这如炬目光逼得呼吸一窒,这大汉仅凭“声”、“形”二字就能刹那间夺人心魄。

“小的王年给二爷请安~”王年挽着石伢子微微侧身,一起朝着大汉躬身行礼,脸上尽是惶恐之色,“小的怎敢与二爷攀亲附贵,这不是折杀小的了么。”

“哈哈哈哈~当得起~当得起~”

“你父亲与我相识于二十年前,虽不曾交厚,但也有一番来往,我这里托大喊你一声贤侄,你便叫我一声二叔,有何不可?!”徐家二爷徐朗瞪了王年一眼,稍显不悦地说道。

“这……”王年沉吟片刻,继而苦笑着说道,“既如此,那小的便僭越了,二叔,请~”

王年左手虚扶了一把以尽礼数,右手却不见松动。

“……”

“哈哈哈哈!”

“好贤侄,来来来,我已备好酒菜,今日我们不醉不归。”徐朗轻瞥了一眼石伢子惴惴不安的小脸,脸上笑容不改,当先转身把三人带进了客厅。

六尺见方的圆台面,一十二道佳肴水陆毕陈,直看得腹中空空的石伢子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徐朗金刀大马地招呼着二人坐下,何四则是自觉地退到一边侍奉。

“今日难得,老夫特地准备了一坛三十年的绍兴女儿红!来来来,贤侄与我一同品鉴品鉴!”徐朗一抬手,何四从后面的桌案上捧出来一个两尺高的灰黑色酒坛,尚未开封这隐隐约约的酒香就已经四溢弥漫,显是陈了年的好酒。

何四正要一把拍掉封泥,一旁的王年却是突然出声阻止道,“且慢~”

“二叔您是知道的,小侄身上的差事要紧,这酒还是留着下次喝吧?”

“嗯?”

何四的右掌悬在半空,一颗大脑袋木然转向徐朗,他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敢忤逆二老爷的心思。

“……”

徐朗笑脸微微一僵,瞬息过后又是哈哈大笑起来,“是极是极,我这岁数大了记性不行,差点误了大事。”

“酒且存下,等大功告成之后再喝不迟。”

“来来来,吃菜吃菜,贤侄与小公子星夜赶路定是饿了,先填饱了五脏庙要紧。”

听了徐朗的招呼,石伢子还犹豫着要不要动筷,身边的王年已经是欠身致歉道,“请恕侄儿无礼,只是一则小侄身上的差事事关重大,二则此时乃千钧一发之际,这一餐饭食二叔准备得如此周到,恐费时颇多,二叔有何见教直言便是,王年定无不从。”

“嘶~”

刚刚把酒坛放下的何四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王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酒不喝就算了,听这意思是连筷子都不肯动了?!

“砰!”

圆桌徒然一震,石伢子几乎是跟着一抖,汁水四溅之下,十二个白玉盘子“哗啦啦”地一阵脆响,也不知道究竟碎了几个。

徐朗那一只如蒲扇般的大手移开,下面一双象牙底子黄金镶边,价值百两银子的骨筷就这么被一巴掌拍成了四段。